下午放学，教室内大部分同学都走光了，文文在前排的座位上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大头拿起文具盒，叮叮当当在桌上敲了几下，随即拎起书包，梗起脖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文文觉得哪不对劲，见同学走光了，便从大头的课桌里摸出张纸条，塞进兜里，这才出了教室。
到了校门外，文文心神不宁地打开纸条，读完了大吃一惊：舞你不跳就算了，为什么到大屁股跟前打小报告？还有，过几天把你的手套还给你。
文文的眼中闪出了泪光，委屈地一路小跑回了家，倒头便睡在了床上，闷在被窝里抽泣着。
当天下午课间，鹌鹑蛋找到九寸半大头和根号二，四个人来到操场边的厕所外：“肯定是江文文告的密。”鹌鹑蛋义愤填膺，“你们想想，昨天跳舞她也去了，王疯子为什么不找她？”
听了鹌鹑蛋的话，大头吓了一跳，觉得鹌鹑蛋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他还替文文辩解道：“我看文文不会告密的，我敢替她保证”。
鹌鹑蛋白了大头一眼，又问根号二：“你点子多，你觉得是不是文文？”
根号二转了转眼珠，又哧地擤出一泡刚刚还在鼻孔里冒泡的鼻涕，在厕所的砖墙上左右两下擦净了手指，终于说：“我看肯定是她，第一，她自己没跳。第二，她学习好，听老师的话。”
“就是，要不怎么让她做学习委员？肯定爱打小报告。”
听着他俩越说越有道理，大头的心开始变得冰冷，一气之下，便写了那张纸条，当时觉得特别解气：“谁让你告密的，就让你伤心去吧、哭去吧！”
大头又到根号二家听了一回邓丽君的歌，天已经黑了才兴冲冲地回到家，父亲和母亲正坐在厨房里，父亲往灶里添着柴禾，满脸愁容。灶上热气腾腾，正蒸着馒头，母亲在煤炉上的钢筋锅里搅着稀饭，妹妹小洁在厨房的四方餐桌上做着作业。
“华华，你又玩啥去了？”父亲的眼神中透着不满和忧虑。
“没玩啥，就去朱天平家听歌了，没跳舞！”大头忽然又想起什么，又说，“朱天平他爸还给我香蕉吃，我吃了两根，他说非常感谢我妈，说没有我妈昨天的舌战王疯子，他家的朱天平肯定要弄个处分了！”
大头转过头去，一脸得意地看着母亲：“妈，朱天平他爸还说，咱家里下次缺啥紧俏的东西，您随便开开口，他都能给咱家买到。”
“真的！”母亲的脸上浮起了笑笑，“瞧咱华华，都能给家里办正事了。”
父亲却叹口气，对母亲说：“老赵，你看华华这孩子都让你给宠坏了，你看他现在这身打扮，头发个把月没剃了吧？昨天还去跳舞了，这往后都成啥样了？”
“哥穿喇叭裤就是好看！我也要。”小洁从桌上抬起头，一见父亲瞪着她，便又拿起笔，撅着嘴，嗯嗯叽叽地继续做起了作业。
“咱家华华是个老实孩子，一不会跟人家打架斗殴，二不会谈恋爱，更不会亲人家女孩嘴。你怕什么，还能弄牢里去？”母亲又说，“咱华华本质不坏，也就是穿条喇叭裤，跳跳舞，要不这半大的孩子整天干啥呢，总不成天天关在家里看书，将来还不也像你，成了书呆子！”
父亲推推眼镜，白了母亲一眼：“你们都不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啊！”
“有啥不知道的，不就是每年多判几个流氓，每次枪毙几个人吗？”母亲反驳。
“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为啥要搞严打啊？”父亲往灶中扔了两根木材，继续说，“告诉你吧，今年夏天，小平到秦皇岛去消暑，车子开到唐山，竟然被一群流氓给拦下了。你看现在这些流氓胆子有多大？他们仗着几百号人，都拿着菜刀，还砍死了两警察。半小时后，唐山的公安局长带着几百号武 警赶了过来，这些流氓才吓跑了……”
“这就完啦，不找这些流氓算账啊？”大头问。
“当然得算，唐山的公安局长吓死了，回去后连夜抓人，一共抓了上千人。一审才知道，这些人是一个流氓团伙，叫菜刀队，那天他们不知道大红旗里坐的是谁，就是想收一笔买路钱。直到被公安抓了才知道拔了老虎牙，后悔了，但这时候后悔有什么用，没出一月，大多数都被拉到矿坑里给枪毙了……”
“你又是《美国之音》上听来的吧，让你少听你偏要听，美国人哪有真话跟你说啊？”母亲揭开了锅，小小的厨房内雾一样的蒸汽瞬间弥漫开来，一股刚出锅的馒头香气混着蒸汽在厨房内游走。
父亲又说：”小平回去后就召开重要会议，要狠狠杀一批流氓分子。你看，这两年这社会乱的，前一阵出了个东北二王，偷了枪杀了十几个人，全国的公安都在抓他，最后在广西的山里给毙了。”
“瞧你那脸阴的，快要下雪了还是下雨了？”母亲把稀饭端上了桌子，“好像咱家华华不是你亲生的！咱不杀人不放火，也不去偷吃扒拿坑蒙拐骗，就去跳跳舞，犯啥罪了？”
“跳舞本身没有错，但不该他们跳，他们这是在学坏！”父亲固执地说，“我看王主任说的没错，华华这几个孩子，应该给个处分，敲敲警钟。”
“你五八年刚分配到东湖的时候，不也常到大会堂去跳吗？”母亲声音高了起来，不满地看着父亲。
父亲说：“你别扯远了，就扯扯你上回的那件事吧，你抓的那个小流氓才十八岁。十八啊，多好的青春年华，要是平时，教育一下，最多拘留个几天就放了，过了这段青春期，说不定将来还能考上大学。现在好了，一下判了十二年，送大西北去了，这一辈子全毁了！”
母亲看了看父亲，想反驳，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头也不抬地喝着米粥。
父亲继续说：“你看华华这样，跟着桂花家那个不三不四的小子瞎混，万一哪打了一架，伤到了人，你能保证不弄个三年五载的？”
父亲不无担忧，他喝光了碗里的米粥，放下筷子，掏出根两毛六分钱一包的飞马牌香烟，在桌子上顿了几下，擦了根火柴点燃了吸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