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力量是巨大的。爱，可以让人奋发向上，也可以让人堕落。关键是爱上了什么样的人，幸运的是，大头爱上的是引导他向上的文文。

大多数情况下，文文的成绩总是班里的前三名，而大头也像变了一个人，尽管还是和九寸半、还是和根号二时常接触，但和他们一起瞎混的时候少了，更不会和他们干些打驾斗殴的勾当。上课时，尽管还会盯着文文瘦俏的背，走会神，但更多的是，对老师讲的课程，变得越来越有兴趣，上次在文文鼓励下成绩的迅速提高，也给了他自信。

他和文文约定，暑后一起考上本校的高中部，将来再考上同一所大学。他们不再约会，在大头的怀抱里，文文羞怯地说，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让大头抱个够……

大头和文文已经好久没有约会，然而他们约好，每两周都给对方写一封信。因此，收到对方的信便成了他们的节日。今年中午，当大头从学校传达室拿到他那封化名的信时，幸福感溢满了他全身。

中午放学后，大头飞快地回到家，匆匆扒上几口饭，便匆匆来到他那个仅有半间大小的卧室中，拆开信斟词酌名地阅读起来，他揣摩着信中每一个词语的背后，文文是啥样的心态，甚至在想象文文写下信中每句话时的表情。文文一句“乍暖还寒，不要着凉了”的提醒，就能让大头高兴上一两天。

虽然每两周收到一封信，再写上一封信，但大头的成绩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此时已是初三下学期，他的成绩突飞猛进，已经稳定在了班里的前五名，考上县中已经没有疑问。

母亲缝人便夸：“别看咱家的华华也穿喇叭裤，舞跳的也不差，但华华一到关键时候，绝不掉链子！”听了母亲在邻居跟前夸自己，大头便是一副羞涩的表情，心里却暗暗得意，学习便更加努力。

父亲的脸色也逐渐好看起来，承诺考上了高中，便把腕上的那块刚戴了五六年的红旗牌手表给他。大头不要，要父亲给他买一块有着数字显示、一揪按钮里面便会亮起小灯的电子表，父亲一口答应。

这封信中，文文说，她的父亲从越南前线回来了，让大头星期天到她家去，她把父亲的枪偷给他玩。

星期天下午，大头找到棉织厂家属区的第二排房子时，文文正从中间的小院子探出头来。在院门口，大头犹豫着不敢进，文文便说，“我爸我妈还有外婆去乡下了，要到晚饭前才回来，进来吧。”

大头便如电影上地下党接头一般，回头望望，见四下无人，才进了院子。

文文家的院子比大头家的稍小，红砖青瓦的平房略显低矮陈旧，但院子里收捡得却很整洁，一株桃花正在盛开，给略显破旧的灰暗院子带来了一抹亮色。粉色的花瓣竟然有些像文文的脸，惹得大头顿生怜爱！

文文的房间是和灶房连在一起的另一间小房，十来个平方，收拾得十分整洁，墙上花花绿绿地贴着四五张刘晓庆陈冲迟志强的明星画。被子和换下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床上，书桌上略显零乱，散乱地放着课本和练习册，一台国产的两喇叭录音机立在靠窗的书桌上，录音机上放着四五盒磁带。

第一次进入女生的闺房，大头全身不自在，文文拉过椅子让他坐下，大头慌张的心绪才逐渐平静下来，这才问：“这是谁唱的歌啊？”

文文取过磁带，递给大头：“这盒是邓丽君的《甜蜜蜜》，这盒是苏小明的《军港之夜》，这盒是李谷一的《乡恋》，还有这盒，里面是许多人唱的。你要听吗？”

“好呀，就听这本吧！”文文接过了，放进带仓后按下放音键，节奏明快奔放的前奏便响了起来，接着朱逢博热情洋溢的嗓音唱道：“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晚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声笑语绕着彩云飞……”。

文文和大头并排坐在椅子上，文文支在书桌上双臂托着下巴，听上几句便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大头。她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睑的眨着，不时地扑闪一下，外面的光洒进来，映在文文清澈的眼眸上，便显得分外明亮，大头甚至能从她的眼中看到书桌后那扇小窗子上的七八根钢筋栅栏。

歌继续在播放着：“……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建华，再过二十年，我们都在干嘛呢？”听完歌，文文问他。

大头挠挠头：“还没想过，你呢？”

文文说：“我们一定工作了，因为那时候我们都三十六岁了！”

“那我一定有孩子了！”大头忽然神采飞扬，“不听话我就打他屁股。”

文文却忽然羞涩起来： “建华，那孩子的妈要是不让你打怎么办啊？”

“我才不管她呢，孩子不听话当然得打！”大头随口答道。

“哼，就不许你打！”文文佯怒道。

见大头抓着脑袋，文文又问：“你孩子的妈是谁啊？”

大头这才明白过来，他乐道：“是你，肯定就是你！”

“讨厌，就不是！”文文似乎在生气，身子却并不离开大头，大头便一把抱在了怀里。

不知过了多少，磁带上的歌曲都播放完了，一阵沙沙的响声过后，播放键叭地跳了起来，两人才回到了现实中。

文文说：“建华，我替你录个音吧！”

“真的？”大头兴奋起来，他家没有录音机，更没有从喇叭中听到过自己的声音，便十分好奇。

文文打开带仓，把磁带换到另一面再插进去，按下录音键，压低声音对大头说：“开始了。”

大头抓着头皮，心里慌慌的不知说啥，想了一会，便压低声音问文文：“我该说什么呢？”

文文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就随便呗，学学小动物叫也行！”

大头定了定神，把鸡鸭猪狗的叫声飞速地在心中默念一遍，都觉得学不好。文文便在一旁小声催促他：“快说啊！”

“呃啊……呃啊……呃啊……”大头想起了医院家属区门外老汉的那头黑驴，竟模仿得惟妙惟肖，再看文文，已经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大头也开心地跟着笑。

文文笑够了才说：“建华，你太可爱了！你怎么想起来学驴叫的？”

大头说：“我觉得驴活得很苦啊，整天就是劳动干活，一不小心还得挨鞭子。”

文文便说：“再苦能有牛苦吗？”

大头认真地说：“当然比牛苦啦，牛闲下来的时候还能吃块口香糖呢！”

文文一脸好奇：“谁给它口香糖吃啊？”

大头说：“反刍呗！”

文文一下子明白过来，又咯咯大笑起来，大头也跟着笑。文文说：“建华你真行，前些天生物课上才学的，你就活学活用了！”

磁带在带仓内沙沙地转动着，等文文注意到了，便对大头说：“刚才学了驴叫，现在再说几句话吧！”

大头又开始尴尬起来：“文文，我不知道说啥呢！”

文文想了想说：“就说三个字！”

大头问：“哪三个字啊？”

文文忽然噘起嘴来，哼了一声道：“不告诉你，你自己想！”

看着文文羞涩的表情，大头忽然明白了，一把抱住了文文，文文顺从地伏在他的胸前。大头扭过身，脸几乎贴在了录音机的喇叭上，大声叫道：“文文——我爱你！”

文文也紧紧地抱住大头，沙沙几秒后，“叭”的一声，录音键跳了起来。

文文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便轻轻推开大头的双臂：“建华，你等着啊，我马上过来。”

文出了自己的房门，不一会来又进了房间，手里拿着个毛巾包裹起来的沉甸甸物件：“建华，闭上眼！”

大头顺从地闭上了，嘴角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只听文文说：“不许动，举起手来！”大头便感到腰上顶了个硬梆梆的东西。

“枪！手枪！”大头兴奋地叫起来，立即睁开了眼。

文文绕到大头身前，将一把黑漆漆的手枪交到了大头手中。

大头双手捧着枪，紧张又神圣地欣赏着，又双手握着枪，对着墙上的明星照瞄了一会，又瞄着窗外水池，模仿着电影上开枪的动作，口中发出“叭叭”和敌人中枪后“啊啊“的声响。

文文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见大头瞄得差不多了，她从大头手中拿过枪，指着拇指上方的一个拨片说：“这是保险，平时保险绝对不能打开的，刚才要是打开了，我就不敢顶着你腰了。”

文文右手拇指在枪柄上方一按，枪柄里的一只弹夹便滑进她的左手里。大头兴奋地接过了，手指在黄橙橙的弹头上摩挲：“文文，手枪的弹头怎么不是尖的，是圆的啊，能把人的头打个洞吗？”

文文听了，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默默地接过弹夹，“咔“的一声响，把弹夹推进了手枪中，再用毛巾包起枪，送进了父亲的房间。

“建华，你知道我上次为什么跟你们一起去刑场吗？”重又回到了房间，文文靠在大头的肩上，“去年秋天，我爸从前线回来，他几个老同学到我家来喝酒，他们都喝多了，我爸就说，他在前线，一枪就爆了一个越南鬼子的头。当时我也在桌上吃饭，那几个叔叔听了，对我爸佩服的五体投地，追问我爸细节，问我爸是从前面开还是从后面开的？子弹是穿过那个越南鬼子的头，还是留在了头脑里？我爸见我在，不让我听，把我赶走了。我在里间，只听到他们一片唏嘘声，对我爸崇拜死了！”

“你爸真厉害，比我爸强多了，我爸就知道每天瞎猜天会不会下雨，管它下不下呢，好无聊，哪像你爸，天天有枪玩！”大头开始崇拜起文文的父亲了。

“我好奇，更佩服我爸是英雄，所以那天就坐你的车到刑场上去看热闹了。”文文把脸往大头怀里贴了贴，继续说：“一点也不好玩，以后再也不看了！”文文抬起头，“答应我，今后你也不要再去看，行吗？”

大头点点头，没有出声。

“那天他们都走了，就你陪我，你心肠好，从那时我忽然就喜欢你了！”

大头心里暖暖的，两人一直这样抱着，在空旷而寂寞的下午，静静聆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以及偶尔传出的一两声狗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