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崇祯元年 四月,皮岛
一大早,码头上就热闹起来了,宽阔的平台上高搭着彩棚,彩棚上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从码头到彩棚,一路红毯铺地,红毯尽头,正摆着一张宽大的香案,码头上,仪仗执事、鼓乐响器分列四周,从码头向上,沿山道直至半山都督府,一路旌旗飘扬、武士林立,远远望去,犹如山中挂着一条艳丽的彩带,彩带中,锃亮的刀枪、鲜明的盔甲,在阳光映照下,不时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
皮岛上一次经历这样隆重的场面,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太监王敏政、胡良辅出使朝鲜封典,回程途经皮岛,奉旨检阅了东江军,而今天,皮岛将迎来大明崇祯皇帝的使臣,来岛敕封诸神。
毛文龙几日前便已接到京中来报,按日期推算,今日未时前后使臣便可到达,昨日他又派了养子毛承禄率船出海,去迎接天使,毛文龙则带着他的一众随从,沈世魁沈太爷、副将陈继盛、总管龚正祥以及养子、养孙等十几人,从午后便来到码头上等候。
“来了!来了!”
随着几声不大却清晰的报信声,码头上的人们都一起把目光投向了远方,在南面遥远的海平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了一只船队。
只约莫半个时辰,船便已靠岸,码头上顿时鼓乐齐鸣、锣鼓喧天,热闹声中,一名三十岁上下、趾高气扬的大太监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手捧圣旨从船上下到码头,来人正是御马监提督太监王国兴。
说起大明的内廷,共设有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二十四衙门,分掌皇家事务,其中又以司礼监和御马监权力最大,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实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权,实为内廷“兵部”,又加之御马监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实为明廷的“大内管家”。
再说这个王国兴,虽说御马监提督太监,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但自永乐帝以来,外派出使、监军、镇守太监多出于御马监,每外出,又常赐以公侯服,位在诸将之上,故品级虽低,却无人敢于轻视,王国兴此人又是当红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文政的干儿子,气势自然是更添一分。
“太子太保、平辽大将军、左都督、东江总兵官毛文龙接旨 ——”
随着一声不阴不阳的高声呼喝,毛文龙等一干人慌忙跪倒在红毯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毛文龙孤军远悬,劳苦海外,率枵腹之卒犹能屡建奇功,朕甚感欣慰亦深念之,毛文龙当乘机奋勇、勉力图功,以不负封疆之重。又闻近有龙神助战、天后助粮、温帅驱病诸般神迹,众神显灵效顺,佑我军民,岂非我大明中兴之兆乎?今乃遣官,敬修祀事,敕封黑龙神以灵泽王、敕封天后以护国庇民普济天后、敕封温帅以忠靖王显号,以彰其功,四时祭祀,使香火不绝,永佑我大明家邦!钦此 ——”
“臣毛文龙领旨谢恩 ——”
一通行礼叩拜之后,毛文龙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随即起身将圣旨供到香案之上。
“小的王国兴给毛帅请安了。”
毛文龙刚一转身,王国兴便已抢步上前,躬身向毛文龙行礼。
“这个如何使得?”毛文龙慌忙一把扶住王国兴,一边又赶紧回礼,“公公乃皇上钦差,毛文龙如何当得,倒真该是下官给公公请安才对。”
“当得,当得…...”王国兴也是一通假客气,“毛帅乃朝廷一品大员,咱家不过是一区区七品,如何当不得?咱家早已久仰大帅威名,大帅海外劳苦多年,为我大明立下不世之功,正该受咱家一拜。”
“些许微功,何劳公公挂齿,公公每日在皇上身边,劳力费神、耗尽心血,助我皇上治理天下,才真正是劳苦功高、功莫大焉,哈哈,哈哈……”
“毛帅说的实在,哈哈,哈哈……”
两人彼此一番客套、恭维,说罢,又一起放声大笑,毛文龙又将随从众人向王国兴一一引见,待众人纷纷行礼已毕,毛文龙便请王国兴一起上轿,王国兴在前,毛文龙在后,一行人簇拥着两顶大轿缓缓向山上而去。
二
酉时时分,皮岛四下里已是暮色四合,都督府花厅内,此时却是绛烛银灯,一片灯火通明,毛文龙今夜已在此摆下筵席,专为王国兴接风洗尘。
宾主都已到齐,毛文龙先是请王国兴坐了主宾,自己则在旁边陪了,沈世魁、陈继盛、龚正祥也都依了次序,如众星捧月般,一圈儿坐了。
毛文龙、王国兴早已换了便服,俱是一袭湖罗长衫,没有了朝袍冠带,席间气氛也变得轻松自在起来。
待众人都已在席间坐定,毛文龙便率先端起酒杯,起身言道:
“王公公此番前来,奉旨封神、抚慰将士,实在是令我东江军民欢欣鼓舞、感激涕零,皇上天恩浩荡,我等誓当收复辽东,以报皇上!王公公不辞辛劳,远涉波涛,亦令我等感佩不已,今日文龙特备薄酒,为公公接风,海外之地粗陋不堪,招待不周,还望公公不要嫌弃,来,我等一起,敬公公一杯。”
众人闻言,也忙站起身,一起向王国兴敬酒,“王公公一路辛苦!”
王国兴满脸含笑,端起酒杯,起身道:“咱家先谢过毛帅、谢过诸位了,”说着便微微转动身子,向众人做了一个罗圈儿揖,“诸位海外多年、劳苦功高,才是辛苦,我等今日也都不必客套了,来,大家一同饮了此杯!”
“好!同饮此杯!”众人也都一起叫好,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酒!”王国兴一杯下肚,便不由得连声称赞,“想不到咱家在此还能喝到这么好的酒,此酒色如金,味甘而醇,可是金华酒?”
“公公好见识!”毛文龙高挑大指,向王国兴夸赞道,“此酒正是五十年金华陈酿!”毛文龙兴致颇高,一边拿起酒壶给王国兴又斟了一杯,一边继续说道:
“此酒产自金华,说起来还应算是下官的家乡酒,下官身居海外多年,思乡心切,便托乡人由海船运来十几坛佳酿,不是文龙夸口,此酒虽比不得宫中的御酒,但也算是外间的酒中之魁了,今日拿出来,正好来孝敬公公。”
“咱家真是有口福啊,哈哈,哈哈……”
“请公公也品尝一下我东江的特色。”毛文龙一边劝酒,一边又忙不迭地给王国兴布菜。
王国兴仔细打量了一番桌上的菜品,虽说他久在宫中,什么山珍海味没有见过,但看到毛文龙备下的这一桌,也还是吃惊不小,且不说鱼翅、鲍鱼、扇贝、熊掌、鹿尾这些海八珍、山八珍里的稀罕之物,单是正中那个大瓷盘里的,王国珍就从未见过,瓷盘足有二尺见方,中间正盘着一条三尺多长的大黑鱼,鱼已剔骨除刺,盘成一圈,中间填满了黄豆般大小的金色颗粒,浇着一层汁,晶莹透亮。
“这是……什么鱼?竟如此长大……”
王国兴颇为好奇,指着盘中问道,毛文龙向桌上望了一眼,连忙笑着给王国兴介绍起来:
“不怪公公不识得,这鱼只在我辽东才有,名叫鲟鳇,产自鸭绿江,性情凶猛,常出没于深水之中,极其稀少,且极难捕捉,此鱼肉质鲜美,尤其是这鲟鳇鱼子,大如珍珠,最是固本补气,非比寻常,乃是我辽东一宝。”
说着,毛文龙便用银匙从盘中舀起一勺,放在王国兴盘中,“请公公品尝品尝。”
“好,好,好,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美味!”
王国兴一勺入口,细细品着滋味,随即便止不住地连声叫起好来。
“公公且慢慢享用,我辽东还有一宝,正要请公公品尝。”
毛文龙见王国兴满心欢喜,便越发殷勤,一挥手,让下人给每人端来一个盅碗,毛文龙替王国兴将碗盖打开,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只见碗内盛着一只黑里透亮的大个海参和半碗金黄色的小米粥,几颗红色的枸杞、还有几片白色的参片点缀在小米粥上,黑、黄、红、白,错落搭配,显得格外鲜亮。
“公公请看,这便是位列“海八珍”之首的北海辽参,再用山西沁州黄米、几片老山参配以高汤熬制成粥,便成了眼前这道“黄米双参”,润滑鲜香、实乃滋补第一神品。”
王国兴听了毛文龙这番介绍,很是高兴,忙抄起汤匙细细地品咂起来。
“毛帅真是好口福啊,”几杯酒下肚,再加之眼前的美食,王国兴兴致大张,说话也越发随便,“外人都以为我们在宫里,日日锦衣玉食,却哪里晓得在宫里做事的苦处,咱家今日到此,才知这里的快活啊。”
“公公这是取笑我等了,”毛文龙连忙陪着笑说,“公公平日在宫中服侍皇上,自是一日也不得偷闲,劳力费神、万般辛苦,今日既来到我东江,且把那百般辛劳、千番苦处都抛到脑后,只管尽兴快活便是。”
说罢,毛文龙抬手叫过下人,吩咐了一句,只片刻工夫,从外间便款款而来一队妙龄女子。
“还不快过来给王公公请安。”毛文龙转过脸来,向众女子吩咐道,又随手拉过领头的女子,嬉笑着说道:“平日里你们几时见过这样的贵人,也算是你们修来的福分了,还不过来给公公斟几杯酒。”
“给王公公请安。”众女子先是给王国兴道了个万福,随即便一字排开站在毛文龙和王国兴身后。王国兴转头看去,只见这些女子都穿着一身粉色丝绸短衣长裙,胸前靠右扎着一个大蝴蝶结,一条长长的飘带从结中垂下,个个仪态万方、婷婷玉立,却原来是一班朝鲜女子。王国兴颇为惊讶,平日在宫里看惯了汉家女子,此时乍一见这许多别样风情的佳丽,一时间倒有些呆住了。
“毛帅好艳福啊…哪里竟得来这许多妙人……”
“朝鲜国多有美女,性情最是温柔娴淑,与我国女子又颇有不同,哈哈,哈哈……”毛文龙一边对王国兴陪着笑,一边又对领头女子说道:“顺姬,还不赶快给王公公斟酒。”
顺姬闻言轻挪莲步,从桌上拿起酒壶,将王国兴的酒杯斟满,又双手轻轻捧起酒杯,送到王国兴面前,微笑着道:“小女子敬王公公一杯。”
“好,好,好…” 王国兴满脸堆笑,抬头看向顺姬,烛光正映着顺姬雪白细嫩的面庞,显得分外娇柔、楚楚动人,一双大眼波光闪闪,正勾魂一般看着自己,王国兴哪里还坐得住,赶忙一把捧住顺姬的双手,摩挲起来,顺姬佯作矜持,忸怩半天,又娇嗔着道:“公公…你不喜吃小女子敬酒吗?奴家的手…都酸痛了…”
听着顺姬夹杂着朝鲜味儿、半通不通的腔调,王国兴更是乐不可支,嬉笑着道:“那咱家就吃妹妹一杯罚酒可好?哈哈,哈哈……”说罢,便捧着顺姬的手,将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毛文龙又对下人轻轻吩咐一声,便见进来一队乐工,走到花厅角落坐定,随即鼓乐声起,其余美女便在席前,随着音乐翩翩舞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