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尔丹的战乱引发了漠北蒙古巴尔虎人离散,五六千人冲击了嫩江流域索伦总管辖区。索伦总管玛布岱在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的协助下,将离散的巴尔虎人驱逐。为保护百姓,萨布素与玛布岱等联合向理藩院呈文,在辖地附近的齐齐哈尔村筑城防护。
康熙三十年(1691年),在嫩江中下游,又一座城池拔地而起。齐齐哈尔又称卜魁城,地处大江东岸,嫩水环流,地势开阔,相接蒙古,道路通达。
萨布素将水师营迁到此处,并把齐齐哈尔附近的索伦、打虎儿人众编入新满洲八旗,就近驻防,自此免受调遣他乡的远徙之苦。将军在各路驿站设六品驿官,分更牛土地,驿夫均由三藩流犯和索伦穷苦充当,上下站壮丁自为聚落,每站不下百十家。
随着大批驿站站丁、流人和水师官兵的纷至沓来,齐齐哈尔城日显繁荣。
城东南一处流民聚地,住有一户人家,家中只剩一对儿母女相依为命。
高顺姬不曾想到,自己颠沛流离,最终会漂泊到这里落脚。她当初随养父母迁到山西,高尔位就任后仕途屡遭坎坷,以花甲之龄,又先后遣往甘、陕等偏远地带任职,高顺姬也随之一路流转迁徙。最后,高尔位终受党争株连,被远徙到卜魁。
高尔位出身官宦,一家人不必与披甲人为奴,免受了差役之苦。但他们遣戍到齐齐哈尔时已是穷途末路,家徒四壁,生活在这漫天黄沙的塞北,其艰辛可想而知。
这一切,高顺姬都默默承受下来。她毅然挑起家里重担,白天替人洗衣做饭,晚上就帮人缝补衣物和鞋履,以此挣点微薄酬劳,勉强够一家人糊口。一些流人及官宦见高顺姬饶有姿色,常有人来提亲,其中不乏一些贵胄子弟,高顺姬始终不为所动。
到戍所后没过多久,高尔位便一病不起,一命呜呼,此后,高顺姬与母亲一起生活。母亲见她日夜辛劳,心内总是愧疚:“女儿啊,我和你爹对你不住,原本想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没想到竟是一路跟我们受苦受难。”
顺姬却说:“娘这是哪里话!我一直把你和爹当作亲生父母看待。你们弥补了我从小失去双亲的缺憾,更给了我儿时最好的时光。现在爹爹也走了,我在这世上,只剩你这唯一亲人,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
母亲再不言语,只顾一个劲儿地抹泪。
这日,又是狂风肆做,黄沙漫天。
顺姬早受惯了齐齐哈尔的连年风沙。一如往昔去村头汲水。长长的扁担挑着满满的两桶井水,压弯了她赢弱的脊背,她撂下挑子歇了一会,又咬紧牙挑起扁担,一路向家蹒跚走去。
屋外,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匹老马,正迎着狂风向门里张望。那一人一马,是多么似曾相识!顺姬以为是黄沙迷花了眼睛。
男人已转过头来,扁担不觉从顺姬肩头划落,两只木桶在地上翻滚,水流遍地。
顺姬泪眼模糊。眼前这男子,曾几度出现在她梦里,他已不再是年少时模样。岁月的痕迹已镌刻在面上,不变的是那双凝眸,还是那般深邃似海,锐利如炬。
相对良久,默默无语。两人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真的是你吗?!”
怀仁微笑着点头应着,一边张开双臂,顺姬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怀仁的到来,令高顺姬找回了生活的勇气,对未来又充满了憧憬。
这天艳阳高照,风和日丽,是齐齐哈尔难得的上好天气。顺姬饶有兴致地对怀仁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马儿驮着这对眷侣,一路驰到城东南五十里处。这里远离城中的喧嚣,人迹罕至。小河在脚下蜿蜒流淌,远处还有一片金灿灿的广袤。
顺姬引着怀仁,拨开蒿草,沿着溪流向深处走去。一路上落英缤纷,青草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传来阵阵幽香,怀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前方是一片广袤的泥沼。湛蓝的天空祥云朵朵,漫天金色的芦苇随风吹荡,正有渔民驾着孤舟在苇塘中撒网。脚下一汪碧水,清澈见底,鱼儿在水中欢畅地游弋。一群水鸟在水面上嬉戏。不远处,一对鸳鸯,悠然地向他们游来,待到近前时,又惊折而去,水面只留下一片涟漪。
一只大鸟从二人身前掠过,箭一般地扎向水中,忽而又飞腾而起,嘴里叼着一条鲜活的大鱼。
忘神之际,耳边,又传来阵阵的鹤唳。不远处,正有一对儿仙鹤眷侣,它们忽闪着双翼,时而雀跃,相互追逐嬉闹,时而又翩然起舞,不时又双双昂起头颅,引颈高歌,头顶的红光鲜艳夺目,犹如火烧的祥云。
又飞来一鹤群在上空盘绕,怀仁已如醉如痴: “塞北竟有如此仙境!”
顺姬说:“这里便是当地人所说的‘扎龙’。传说很早以前,一条龙困在这里,被百姓救活…你眼前的红顶鹤,被当地人视作神鸟。男女定情时,都会来到这里看它,以此祈福他们的爱情坚贞不渝,与伴侣白头到老,厮守终生…”
怀仁擦却了头上的落的一滩鸟屎,作势要向高顺姬抹去,说要还她一黑脸,惊得顺姬花容失色,落荒而逃。岁月流转,芦苇荡中,仿佛又重现了那当初相遇的两个少年男女,他们在尽情地嬉戏打闹,再不用四处躲藏…
高顺姬幸福地依偎在怀仁的肩头,温柔无限:“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怀仁紧抱着顺姬,想起了儿时的那个夜晚,他看见父亲兆骞在糠灯下展开一丝帕,黯自神伤。上面绣有一只仙鹤,让他印象深刻至今难忘。面对他疑问的目光,父亲一把将他托起,搁在腿上,语态尽显慈祥:“在那辽远的东北极地,有一片大大的沼泽,那里是鸟儿的故乡,成群结队的仙鹤,一到开春,便会不辞艰难险阻飞去那里,在那儿栖息、繁衍…”
遗憾的是,父亲未能得偿所愿,只带走了无尽的遗憾和千古悲凉。怀仁好似忽然明白,父亲为何临别之时,对宁古塔是那样的眷恋。原来家乡,就是心灵安住的地方!
“爹爹!我找到了,这里就是您说的地方!”怀仁仰头向空中喊道,惊起了水中一滩鸥鹭…
此后十数年,康熙又经三次亲征,消灭了噶尔丹势力,一举平定了西陲边疆,战事终告平息,文字狱又兴抬头之势。
康熙五十年(1711年),此时方拱乾早已去世多年,他生前万没料到,身后的子孙再遭流遣的厄运。他当年捐资认修的城楼依然在京师前门矗立,它漠然俯瞰着一众方氏子孙眷属,被清兵押着由身下经过,重蹈祖辈当年的覆辙。
桐城方氏族人再遭遣戍卜奎,始受《南山集》文字一案的株连。
方孝标随父自塞外赦归后,留淮、扬五年,康熙九年远游滇黔。归后,追记在滇黔时所见闻及有关南明永历朝史事,写成《滇黔纪闻》,刊入《钝斋文集》一书中。方孝标卒后,其《滇黔纪闻》,恰为其同乡文士戴名世所见。于是就在其所著《南山集》中,引用了同乡先贤方孝标《滇黔纪闻》之言,行文中,保留南明弘光、隆武、永历的年号,怀念故明之情跃然纸上,触犯了清廷大忌。清廷以“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罪名,将方、戴两家族及为《南山集》作序、刻书等牵连者数百人下狱。后康熙下旨,戴名世著即处斩,方孝标罪及枯骨,开棺戮尸,其子方登峄、方云旅,孙方式济、方式槱等并妻子,充发卜魁。于是,方拱乾的后人又一次开始了向边关的戍发。
五十年前罹祸日,征车行后我生时。
岂知今日投荒眼,又读先祖出塞诗?
——方登峄
此时的齐齐哈尔早已是黑龙江将军衙门所在。早年黑龙江大旱,地瘠不可容众,墨尔根城尤甚,萨布素便把黑龙江将军衙门迁驻齐齐哈尔城。这里地处嫩水,巨野为襟,长江为带,近怀属国,远镇边羌,扼四达之要冲,为诸城之都会。
萨布素已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去世。他亦难逃巴海、安珠湖之覆辙,被朝廷革去将军,降职查办,终郁郁而终。
方登峄为方孝标之子、方拱乾之孙。康熙三十三年贡生,授中书舍人,迁工部都水司主事。方登峄、式济父子在戍所,与诸多流人文士过从甚密,往来唱酬,其中最相知者莫过于陈昭令和图尔泰。
陈昭令早年作将军幕僚随萨布素先后移驻到瑷珲、墨尔根、终到卜魁城安居,如今已是儿孙满堂。
图尔泰为满洲叶赫那拉氏,曾官至御史,刚直不阿。他虽身为满人,但主张满汉平等立政,看不惯满臣专权,尤其是对其同族大学士明珠专权跋扈颇具微词,终遭权臣弹劾而谪戍黑龙江。他一生极推崇程朱理学,即便身在戍所也是治学不辍。
这年深秋,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又相约在江湾处垂钓。
不擅此术的图尔泰呆坐了一上午,也没有半条鱼儿咬钩。转眼瞥见方、陈二人却是争先恐后地一条接着一条,心中好不气恼。更气的是,见方登峄每每钓上鱼儿,总是先抛给自己一个坏笑,然后又晃了晃脑袋,道声“不中!”,便又取下扔回江中。
图尔泰心中更是憋气,终忍不住恼道:“你这个酸腐的糟老头,会钓几条臭鱼烂虾有什么了不起?想当年咱可是当朝的正二品官,要放在以前,你见了我还不得鞠躬行礼,点头哈腰,现胆敢在我面前如此讥讽?”
方登峄笑还道:“你这二品大老爷,如今不也在这边陲野钓?如今扒了那身衣裳咱可都一副德性。看看你流徙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你那臭脾气,难怪你那鱼不咬钩,这鱼儿打老远就嗅到你身上的酸味,早就捂着鼻子逃跑啦!”
陈昭令在一旁听的热闹,凑上去说道: “此语也不尽然。要我看,还是图大人生性太过耿直,不会拿捏火候,你说那鱼刚一触饵,就急不可耐地要把它纳入囊中,岂有不跑之理?这点,你却一点也不似你们满人那般高明,你看那清皇以科举为饵,八股做钩,钓得多少文士到那庙堂高处挨廷杖,却哪见少了举国仕子前仆后继,甘愿而来?
方登峄听后跟着抚掌称叹,忽又见眼前浮漂急剧晃动,看来这是个大家伙。他折腾了好大一会儿,终把一条几斤重的大草鱼扯上了岸。这次他把大鱼装入篓中,呼哧带喘说道:“总算钓到大的啦!那姓贺的老鬼最喜吃鱼,却又矫情得很,不是挑肥就是拣瘦,说什么宁古塔的鱼儿个个都比这儿的肥美,一会儿咱就拎去他家炖了,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图尔泰喜道:“那老鬼家的好酒在咱卜魁数第一!却老是自己在家独享,说什么怕咱们多饮伤身,依我看他就是抠门!”
“对!咱老哥儿几个这次说啥也不能便宜了他,定要喝他个一醉方休!”
几人拾掇了鱼具,便要起身,见江对岸有船驶来,是索伦总管领着一队俄罗斯商人过江易物。
自两国签署条约以来,清廷应允了俄罗斯前来贸易的请求。俄商每年都在这个时节,取道蒙古,或沿江而下来卜魁互市。他们所携牛马,皮毛、玻璃、佩刀之类,换取这里的绢布、烟草、姜椒、糖果等诸物以去,连年如此,已屡见不鲜。
新任索伦总管“小卜魁”领着一队俄罗斯人登了岸。他是老总管卜魁之子,一见到三老在这儿,当即面露欣喜,手捧一摞纸张一路小跑过来。三人见其满脸红光,知其又是没少喝。
小卜魁酒醉却不失本色,他先和几个老人寒暄了几句,神态甚是谦恭。然后递上几页文书说道:“这是俄罗斯人给将军的公函,上面有将要易货的清单。可偏不用咱满汉文书写,非得整这蟑螂爬似的俄文和蒙文,我是一个字都不认得,都说你们三老是不可多得的大才子,一定识得,帮我看看那上写的啥,可别被他们给蒙了!这帮玩意狡诈得很,一来就骗我的酒喝,上次就是把我给喝蒙圈了,财货被他们多忽悠去了大半。”
三老都了解,这个总管骑马射猎倒是一把好手,喝起酒来更是无人匹敌。可就是目不识丁,别说这俄文蒙文了,就连斗大的汉字都不识几个。陈昭令笑道:“你这大总管可是咱这儿出了名的海量,咋还能被人灌多了?”
小卜魁大手一摆,苦着脸道:“比不了,比不了!这帮玩意也不知是他妈什么种,看他们喝酒就跟喝水似的!咱家的酒缸都快让他们掏空了。我每次都让他们给灌到桌子底下,人家却只喝了个半饱,还一个劲儿地嚷嚷还要…”
三人见他的窘态,都不由哈哈大笑,小卜魁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方登峄与陈昭令虽精通满汉文,却不识俄文和蒙文。这重任,自然落到了精通蒙文的图尔泰肩上,方登峄有些不甘道:“看来,这次轮到这倔老头子一抖威风了。
图尔泰一撸银须,斜了一眼方登峄,便得意地接过函文仔细探究。
公函有两份,一份俄文,一份为蒙文书写,上面官贵与商贾名悉载。两国的交涉,始于以蒙古为媒介。蒙古人称俄皇为察罕汗,称清朝皇帝为博格德汗,因而俄人也借用蒙古称谓,称清皇康熙为博格德汗。
图尔泰译道:“俄罗斯边疆将军向中国黑龙江将军问候,今遣商队来贵地易物,所携货品有牛马各十五匹,皮张…察罕汗 一千七百一十六年。”
小卜魁听后掰着手指头算了半晌,说道:“这可真能胡扯!我知道今年是丙申岁,康熙五十五年。皇上摄位之久,已属古今罕见。这俄罗斯皇帝竟然自称在位一千七百一十六年!难道他是乌龟或是老妖怪不成?…”
几老翁开怀地笑着,提着鱼篓向城中走去。
日头渐渐向西山爬去,卜魁城笼罩在一片微黄的日光中。
在将军衙门东南边儿一条巷子里,又飘出了阵阵酒香,“聚源永”早随主人迁到了这里,现已是远近闻名的烧锅坊。
小巷深处一私塾里,又传来了一阵童声朗朗,一年过六旬的先生,正逡巡在童子间。他身型挺立,一袭青布衣袍,彰显着一身桀骜,他颌下的短须略有些斑白,剑眉下目光炯炯,如不是置身在塾中,看起来倒更像一江湖侠士,他此时以木尺代剑,目光及处,多少顽童慑其威严,读书不敢有一丝倦怠。
此刻,他一手持戒尺背于身后,一手捧着一册书籍,上面赫然写着《宁古塔纪略》,上署名吴桭臣。他边看边不住地颔首,手竟微微有些颤抖,仿佛勾起他多少陈年往事。
不远处,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正端坐在窗外的藤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些孩童,凝望出神,任由落日的余晖播洒到她的脸上。
下学时间已到,老先生一声令下,童子们欢快地收起书包,一个个甩着辫子,哄拥着跑出了庭院,犹如一群脱缰野马。
先生缓步走到老妪跟前,弯腰拾起滑落地上的羊毛毯子,重又铺于她腿上,嘴上不住地嗔怪道:“怎么总这么不小心,现在天凉了,你那双寒腿可别冻着。”
老妪目光讷然:“刚看到华儿下学了,怎么又跑出去玩了,这么晚了也不着家,总让爹娘惦念。”
老先生叹道:“你又忘啦,咱家华儿早过了读书的年纪,人家现在京城作官那!”
老妪道:“哦,是这样啊,我怎么又把这茬给忘了。”忽又想起了什么,有些沮丧地说道:“京城里,做官多危险啊!听说一不小心,开罪了皇上,就举家发配到苦寒无比的宁古塔,还有更远的齐齐哈尔呢!到了那儿,华儿得受多少罪啊?”说着,竟急得要落下泪来。
先生说道:“傻婆子!你怎么总是不记得,咱这儿就是在齐齐哈尔啊,你看我们不是呆得好好的?华儿从小不也是在这儿长大的吗?就算真被那皇帝老儿给遣回来,权当是送他回家啦。”
老妪终于破涕为笑,转而却问:“那你是谁啊?”
老人丝毫不厌其烦,和声地说道:“我是你的‘坏人’啊。你怎么老是不记得?”
老妪呆看了老头半晌,口中又喃喃地呓语:“你不是坏人,你是好人,你是个好人…”
说罢,脸上洋溢出孩童般醉人的微笑。
天边,一抹红阳似血,云气翻涌,大地上,一阵朔风吹来,漫天狂沙飞舞,凝成一股浩然正气,直贯长虹。
正是:
塞上寒霜,冷风烈,何日方休。
相思否?红颜少妇,独倚西楼。
年华尽付三江水,白头山前笑白头。
问世间,有几许清流,泪铸就。
六弦破,魂相守,笳四起,飘零久。
只添了,多少别离骨肉。
千秋往事成云烟,世间谁人能看透。
与同醉,再谱神州曲,画锦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