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远处平房里的灯光陆陆续续点亮时，在河堤旁老槐树下焦急不安的大头终于等到了文文。

文文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书包里是她的几件换洗衣服。大头竟然还在她的书包里看到语文数学等几本课本。

大头便道：“你带着书干嘛呢？”

文文叹了口气，答道：“咱们虽然不上学了，但不能不学习，今后咱们只要有时间，就一起学习，有知识将来总是要用得到的。”

大头想了想后，也觉得有道理。

文文又从书包里掏出两只馒头递给大头：“建华，快吃吧，知道你饿坏了！”

大头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又放进自己的包里：“现在不饿，等会吃吧！”边拉过文文的手，向河堤上的小路走去。

漆黑的河水静静流淌着，对岸的几盏路灯在河面上投下几道摇摆不定的光影，河边的小路曲曲弯弯，看不到尽头，更不知通向何方。初秋微凉的风吹在身上，大头打了个寒颤，他忽然停下了脚步道：“文文，你还是回去吧，我一个人走。”

“不，我要跟着你，你就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跟你在一起。”文文挽起大头的胳膊，身子便紧紧贴在大头的身上，“建华，我只有七八块钱，都带来了，我想拿我妈放在抽屉里的钱，可是抽屉锁着。这些钱，肯定不够我们到广州吧！”

大头点点头，他仍在犹豫，他觉得这是自己闯下的祸，却要连累文文，让她放弃学业，陪自己到一个陌生的、充满艰辛的世界去闯荡，他的心里涌出了强烈的不安。

文文却很坚定，她拉着大头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去。

两人拉着手走了一会，大头忽然想起来，九寸半初中毕业后，她的母亲桂花找了院长，几次三番求下来，终于给他找了份临时工——县医院三号门的门卫。

三号门是到医院后面的小门，说白了，是县医院太平间的专用门。

进了院门二三十米处，掩映在一片松树和大叶杨之间的三间青砖青瓦平房，便是医院的太平间，两条仅够一辆平板车通行的水泥路上总是落满了杂草和树叶。隔上三五天 ，便有医院的工友推着病床，将一具抢救无效的、手术失败的或是车祸溺水等意外死亡的尸体送进来，再隔上几日，寻到尸体的苦主，便哭天嚎地前来认尸领尸。

领了尸体，九寸半便打开三号门，放一行人出去，再锁上太平间，时间一长，门便懒得再锁，好在还没有遇上丧心病狂的小偷，胆敢溜进太平间去扒死人身上的那点衣物。上了高中后，大头和根号二曾去找过他两次，大头知道他现在每月有了二十多元工资，便想向他借钱，当做南下广州的路费。

根号开已经将大头的事告诉了九寸半，他拍拍大头的肩膀，向他竖起大拇指：“大头，还是你狠，王疯子那家伙，我早就想揍他一顿，可是我不敢，一看到他的眼神，我的勇气就没了。”

知道大头的来意后，九寸半翻遍了衣兜，只摸出了两三张皱巴巴的毛票，便有点歉意地说：“大头，你们要是早来两天就好了，上周才发的工资，前天晚上我请几个才认识的哥们去饭馆里吃光了。”

九寸半见大头和文文失望的表情，九寸半拍了拍脑袋，他让大头和文文在门卫室候着，他一路小跑回了家。

九寸半再出门时，手里攥着一叠纸币：“这是二百多块钱，我爸放在席子底下的，平时我不拿他的钱，但现在你们急需要花钱，我给拿来了。”

大头一见这么多钱，又是九寸半从他父亲那儿偷来的，便不要。然而九寸半却冷下了脸：“大头，你带着文文出远门，身上没钱怎么能行，你要得要，不要也得要，等你们今后挣到钱了，再还我就行！”

大头贴身的衣兜里揣着好几十元钞票，他领着文文赶到县城唯一的长途汽车站。此时已经是子夜时分，他们决定一大早搭乘第一班班车赶往省城，从省城再搭乘开往广州的火车。

大头和文文推开候车室的大门，小心地踩着水磨石地面，在角落处的长椅上相拥着坐了下来。下午发生的一幕如过了一个世纪般遥远，大头忽然觉得自己身在梦幻中，一切都不再真实。只有文文和自己的心跳呼吸声，才让他感到自己还真真实实在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大头累了，文文也累了，两人相偎着，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大头做梦了，梦里总是被追逐、总是立在悬崖的边上。悬崖深不见底，他不敢往下看，想逃离，却发现又腿绵软得没有了一分力气，一张张叫不出名字的鬼怪面孔、王峰时而阴沉时而恐惧的双眼、沟中血淋淋的尸体，轮番在他眼前出现……终于他的眼着一片光明，一道强烈的白光让他眯起了眼，继而一个女人的哭声和一个男人的怒喝声在他耳边响起。大头忽然感到身子一震，一只大手一把将他拉到一边，“你给我起来！”

文文和大头惊醒了，手电筒的强光照得大头睁不开眼，隐约中，他发现身边立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一双强有力的大手紧攥着他的衣领，使他动弹不得，一个女人哭哭啼啼地抱着文文，接着她又跑到墙边，在墙上摸索一会，大厅顶上的四五支日光灯管便闪了几下，相继啪啪地亮了起来。

“爸，你放开他，是我要跟他一块走的！”文文的叫声中带着哭音。大头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文文的父亲江山，一个一枪爆了越南人脑袋的营长。

“是我拉她走的，文文她不愿意！”大头不知哪来的勇气，面对江山举起的拳头，反倒镇定下来。

“我看也是，咱家的文文是个听话的孩子，绝不会主动跟你去私奔。”旁边的中年妇女说着，又抱着文文哭了起来。她是文文的母亲。

“不管是谁的主意，反正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江山咬牙切齿，咀嚼肌在他腮上高高是隆起，使他的脸由愤怒变得更加狰狞，他的左手仍攥紧大头的衣领，右手忽然从腰里抽出一把手枪，一下顶上了大头的脑门，“你敢拐走我闺女，老子就敢嘣了你！”

见父亲拿枪指着大头，文文全身颤栗，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父亲一贯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

大头却是一反常态，语调平静下来：“叔叔，我喜欢文文，我爱文文，她也喜欢我。今天下午我打伤了老师，公安要抓我，被他们抓到了就要判刑，我想跑到广州躲起来。”大头满脸沮丧，他翻着眼皮看着顶在脑门上的手枪，“叔叔，你的保险还没打开呢，你打开吧，一枪毙了我算了。没有文文，我一个人哪也不想去了！”

“咦，你小子还懂枪！”江山收回枪看了看，大拇指一拨，保险便打开了，他握着手枪再次顶上了大头的脑袋。

“爸，你不能……”文文惊叫一声，身子便软软地瘫了下来。文文的母亲也慌了，丢下文文，一把抱住丈夫的胳膊，“老江，你疯了，快给我收起来！”

“哦……你小子有种，竟敢打老师！”江山推开拉他胳膊的妻子，拿枪的手垂了下来，他忽然对眼前这个傻傻憨憨的大男孩有了兴趣，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身前这个半大的男孩。

他喜欢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男人，他不喜欢怂包，这也是他带兵的原则。但眼前的小子毕竟想拐跑他乖巧懂事的女儿，他还是余怒未消。他再次抬起枪口，指着大头的脑门道：“你小子挺有种？！但你犯了法，你就得自己扛着，谁也帮不了你，带着无辜的文文出去跑路，你还是个男人吗？”

“怎么不是个男人了，不是男人能快意恩仇，连老师都敢打啊？！”大头的母亲忽然来到了候车室。

昨天晚上下班后，小洁正在心神不宁地做着作业，母亲煮好了晚饭等着大头放学，没想到儿子没等来，却等来了派出所的两位民警，母亲和父亲这才知道，儿子打断了教导处王主任的胳膊，民警正在四处找他。

民警走了后，小洁才哭着诉说了下午她看到的一幕，并且还告诉她，哥哥想带一个叫做文文的女孩一起去广州。

夫妻俩臭骂了女儿一通，连忙走了家门，分头在小县城的各个角落搜寻起来，母亲又顺着通往省城的公路，一直追了二三十里。后来她忽然想到，儿子既然想去广州，一定会搭车去省城，很可能现在正在车站的候车室等着。当她一身大汗地赶赶到候车室时，正看到一个男人拿着枪指着她儿子的头。

“把枪拿开吧，你看他腿抖了吗？”母亲推开江山拿枪的手，一把抱住了儿子。

“好，这孩子不是孬种，记住我的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是男子汉，就去公安局自首去，就算枪毙了你，那也是你应该承担的责任，懂吗？”江山说完，这才仔细打量起大头，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完全多余，这个看起来憨厚木纳的大男孩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被枪指着脑袋却毫不慌张，而且将私奔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这是绝大部分成年人都难做到的。看得出，女儿并不是他逼来的，而是完全出于自愿。

母亲拉着大头来到文文面前。母亲一改刚才的冷漠，变得温柔起来：“闺女，我要恭喜你，你跟对人了！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你父亲说了，是男人，就要懂得承担自己的责任，天亮后我和他爸就送他去公安局，他打伤了老师，就算判他十年二十年，他也必须要承担。”

文文哭了起来，“赵阿姨，建华是好人，他没有错，都是因为……”文文哽咽起来，她还想继续说下去，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接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母亲和江山夫妻各自领着自己的孩子向候车室外走去，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起来，门外不知何时已支起了两三家早点摊，包子摊的煤炉上，一摞蒸笼正冒着白色的水汽，给这个清冷的早晨增添了些许暖意。

小小县城又一如既往地恢复了生机，对眼前的所有人来说，昨天和今天毫无两样，而对大头一家来说，却是天壤之别。江山听到树枝上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便停下脚步，忽然转过脸，问走在后边的大头：“你知道麻雀为什么不怕脚下的树枝断了摔下来？”

大头看着他浓眉下两道凌利的目光，怯怯地回答：“它太轻了，不会把树枝压断的！”

“哈哈……”文文父亲爽声笑起来，“小子，你听好了，小鸟相信的不是树枝，而是自己的翅膀！”

“相信自己的翅膀？”大头低声地念叨起来，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