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夜深人静,大头身上的刺便收扰起来,岗楼上灯光从监室上方那个嵌着钢筋的长条形窗口射进来时,父亲母亲妹妹,还有文文的脸便在他眼着轮番出现。他们一定急坏了吧?一向坚强的母亲会为自己流泪吗?还有文文,回家后父亲打她了吗?现在她还上学吗?
不知不觉中,大头的泪凉酥酥流满了脸颊。
大头想父母、父亲、想妹妹,更想文文,想文文曾经明亮的眼中是否罩上了阴霾,想文文啜泣时,伏在他怀里轻轻颤动的瘦俏的肩,还有躺在候车室长椅上蜷缩得像小猫一样的身子。
大头也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身边的钟大军杀一个重伤一个,必死无疑了;冬瓜暴力强奸,不枪毙也得判个死缓;光头和刀条脸敲诈勒索打架斗殴,少说也得判个十几二十年,判个无期也未可知。自己呢,应该判个四五年吧?
大头忽然觉得他明白了文文父亲的话:小鸟相信的不是树枝,而是自己的翅膀。一个人要有点本事才能在这个世上立足,跟着三虎子学的一招半式,连三脚锚的本事都算不上,如果没有差点打断刀条脸小腿骨的那一肘,现在的下场比冬瓜好不到哪去。
大头之前从没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怎样,现在终于开始思考了。只可惜,他竟是躺在看守所内的这间充满着尿骚味和脚臭味的监房内,身边还躺着一群鼾声四起的杀人犯、强奸犯、小偷和敲诈勒索的地痞流氓!
今年的冬天来得依然很早,才到十一月中旬,一场连绵的阴雨过后,监房窗外的那几株法国梧桐上只剩下几片焦黄的叶子,满树乒乓球大小的毛球在阵阵北风中不停地摇摆。
大头和狱友们闲着无事,便睡在干草上裹紧被子各自想着心事,大伙肚子里的那点段子,经过一个多月的交流,早已烂熟于心了,就连冬瓜笨拙的表演,再也提不起大伙的兴趣。
几次提审,大头的心逐渐放回了肚里,他知道王峰的伤情并不重,只是断了胳膊,还听提审的警察说起,王峰竟然替他说情,说已经谅解了他,希望法院从轻判决!这是大头万万没想到的,也让他纠结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再恨那个占了文文便宜的禽兽老师。
早上才六点刚过,哗拉哗拉的开锁声惊醒了监房里的几个人。一个目无表情的老警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名提着食盒的武 警。
进了监室,面皮白净的武 警打开食盒,一阵肉香立即在房间里飘散开来,又窜进每个人的鼻孔。每天早晨七点半开饭,现在天才麻麻亮,而且饭菜竟然送到房间里,大头便觉得奇怪。他看到食盒里不仅有一碗萝卜烧豆腐,还是一碗让人垂涎欲滳的红烧肉。
“哟,今天的伙食咋这么好啊,给咱们解馋啦?”大头兴奋地叫了起来。
自从进来后这一个多月,大头只记得吃过六根肉丝和一不留神从菜汤内捞出的一片肥膘肉,其中两根肉丝还是冬瓜屁颠颠进贡给他的,大头看他的脸色再也没有那么难看,还回报他两次浅浅的笑容。
“靠,华哥,这是断头饭,还有断头酒!”猴子鼻子抽了抽,怯怯地看着正用牙咬着烧酒瓶盖的黑脸武 警,言语竟然哆嗦起来。白脸武 警面无表情,把两个菜碗摆到钟大军面前的水泥地上,从另一个食盒里端出两碗米饭和两个空碗。
烧酒的瓶盖终于被黑脸的武 警咬开了,他把酒咕嘟咕嘟地平分在两个空碗内。把筷子递给钟大军后,黑脸武 警又在房间内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猴子身上,便伸出手指冲猴子勾了勾:“过来,也有你一份,吃顿饱饭再上路吧!”
“不——”猴子忽然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把监房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不该死,不想死!”猴子全身战栗,双眼如白日见鬼般充满了恐惧,随即一下子扑到光头身边,扯过光头身子往墙角钻,“我不,不要——!”
光头见猴子的牙齿打着架,语音早已跑了调,便骂道:“怕啥,不就是吃颗花生米吗,孬种?”说完拽过猴子,一把将他推到了武 警身边。
猴子更急了,一下扑在铁门上,疯狂地摇着铁门,人却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两个武 警使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他的手指从铁栏杆上扳下来。
老警察走上前去,托起猴子的脸看了看:“你叫王宝元?”
“我是——不,不,我不是!”猴子失神的眼睛忽然有了光彩,像是见到了救星,他忽然伸出手,指了指冬瓜,“王宝元是他,他才是王宝元!”
老警察站起身来,瞪了黑脸武 警一眼:“这种玩笑也能开?要死人的!”
黑脸武 警便尴尬地挠挠脑袋:“刚才听他说断头饭断头酒,还以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猴子见白脸武 警把筷子递给了目光呆滞的冬瓜,仿佛死里逃生一般,忽然大哭起来。
钟大军端起酒,咕咚喝了一口,又夹起一块红烧肉,念叨一声:“爽!”便继续吃起来。
冬瓜却丝毫没有食欲,两眼失神地看着碗中的米饭,继而小声抽泣起来。
钟大军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他碗里:“吃吧,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记着,下辈子别再作恶了!”
冬瓜两眼满是泪,还是感激地看了一眼钟大军,颤巍巍端起酒碗,两人的酒碗便“叮”地碰在了一起。
冬瓜抿了一口,立即被烧酒呛得咳嗽起来,眼泪终于从眼里流了下来:“钟哥,谢谢你,这些日子就你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说完怯怯地看了眼光头,又看了一眼刀条脸和大头。
大头忽然感到心里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心里酸酸的想哭。他看到光头和刀条脸垂头丧气地背过脸去,不去对接冬瓜投过来的眼神。
老警察看看表,掏出半包飞马牌香烟,给钟大军和冬瓜每人发了一根,冬瓜犹豫下,还是感激地接过了,老警察又擦了根火柴替他俩点着了,便和两个武 警站到铁门边,默默地看着铁门外墙壁斑驳的走廊。
监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闷,猴子不知何时停止了哭声,寂静的监室内,冬瓜抽着鼻子发出的声响刺激着每个人的耳鼓。
大头走到冬瓜身后,双手轻轻捏着他的肩头:“冬瓜,对不起,不要恨我好吗?”
冬瓜拍拍大头的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大头便端起碗递到了冬瓜手中:“我这就给你赔罪了。”
冬瓜一抬头,一口气喝掉了半碗,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妈,妈,对不起,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