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碗筷,老警察带着两个武 警离开了,铁门又咣当一声锁了起来。
“再过半小时,你们都到体育场,今天是宣判现场会!”老警察说完,走廊里便响起他们杂乱的脚步声。
钟大军重又坐进被窝里,伸手在大头肩上拍了拍:“建华,我想托你办个事?”他的眼中充满了期盼。
大头不明就里,点点头说:“行,我一定办到!”见钟大军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大头便问,“钟哥,你说吧,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我都会办到的!”
钟大军失神的眼睛望着长条形窗子外铅灰色的天空,沉默了许久,终于说,“建华,等过两年你出去后,你替我捎一句话,行吗?”
“这有什么难的,我一定会办到的!给谁说啊?”
钟大钟的眼神从窗外移到大头脸上:“告诉梅珍,我爱她!”
“嗯,我一定告诉她!”大头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问,“就这?”
“嗯,就这三个字!”钟大军看着大头,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走出监室的铁门,大头不禁打了个寒战。北风裹夹着雪粒,没头没脸地打在他身上,有着蓝白相间条纹的粗布囚服里的棉花板硬得像层硬纸板,一下便被北风吹透。好在看守所的院子里已经站了三四十号犯人,二三十个警察和四五十个武 警吆喝着让他们站成两列纵队,将他们一个个反绑起双手,又用两根手指粗的麻绳将他们串成两串。
看守所沉重的黑色铁门打开时,两辆偏三轮摩托车两辆北京吉普和两辆车顶上架着高音喇叭的解放牌卡车已整齐地停在门外,嘈杂的引擎声混着呜呜的北风声一下便传进了所有囚犯的耳中。
一个手拿电喇叭的警察对他们喊着话:“今天是东湖县84年第四次公审大会,你们必需积极配合我县公 检 法的这次集中公审,如有捣乱者,将罪加一等,严惩不贷!”
电喇叭里的声音刚停,卡车顶上的高音喇叭中便传来“坚决打击刑事犯罪,誓死维护东湖治安”的口号声。
周建华和其他所有犯人一样,胸前挂着从包装纸箱上裁下的两尺见方纸牌,纸牌上贴了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流氓犯——周建华。
卡车在他们前方缓缓而行,车顶上的高音喇叭中逐个介绍着他们的劣迹。半个小时后,一行三四十名囚犯被徒步押解到了体育场。
此时体育场的看台下已密密麻麻站满了观众,大头知道,靠前的是县城仅有的两所中学的学生,而靠后的成年人,则是县里各机关的干部和母亲所在的化肥厂、文文母亲所在的绵织厂及县城里其他两三家企业的部分职工。
大头想,母亲会在人群里吗?文文呢,她还是像去年初冬的那次公审大会一样,和自己一起站在最东边的人群里吗?想到此,大头潸然泪下。
在司令台下的房间里等了十多分钟,在听到高音喇叭里发出“将各色人犯押上来”的吼叫声后,大头和三四十名囚犯被一群公安武 警簇拥着,踉踉跄跄地攀上通向主 席台的七八级台阶,又被引到主 席台的前沿,按顺序站成了一排。
台下的人群便是一阵骚动,交头接耳的轻语汇集成了的令他头晕目眩的嗡嗡声。
大头第一次面对黑鸦鸦的人群,便觉得几千双的眼睛都聚集在他脸上,双腿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竟微微颤抖起来,垂到腹部的牌子被呼啸的北风吹得摇摇摆摆,遮掩了他的尴尬。
主 席台上的检察官和法官有条不紊地轮番宣读起诉状和判决书,在大头前面宣判的十几人,大都是流氓犯,打架斗殴调戏妇女无恶不作。大约一个小时后,检察官开始宣读大头的犯罪经过:
“周建华,男,汉族,1968年生,该犯于今年10月9日下午,因不做眼保健操,被县中教导主任王峰训斥后,心生不满,随后拳击和凳击王峰,致使王峰左臂桡骨骨裂,经司法鉴定为轻伤害。周建华虽属投案自首,最终也得到受害人王峰的谅解,并希望撤销对其刑事处罚,然而本院认为,周建华行为恶劣,目无师长,视法律为草芥,在学生中起到了极坏的示范效果,在群众中造成了恶劣影响,本院不予采纳受害人王峰撤销刑事处罚的请求,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检察官铿锵有力地发出带有浓重方言的普通话,多少有点滑稽。大头虽被一旁的武 警按住头,却翻起眼睛,向台下搜寻着文文的身影。然而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他又怎能看到,这让大头失落又庆幸,他想看到文文,却又不希望文文看到他现在的模样。
接下来一个法官走到话筒前宣读法院的判决书,大头因流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判决后,大头又被押回司令台下的房间内,他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终于听到了法官对杀人犯钟大军和流氓强 奸犯冬瓜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被判处死刑的还有另一名流氓犯,具体犯了啥罪行,大头再也没心事再听下去。
他想到和他朝夕相处的近两个月的钟大军,这个总是沉默寡言、总是用宽厚肩膀袒护着他的活生生的男人,即将像那个流氓医生一样,在面门上喷出一团血雾后,永远躺在那条冻得坚硬的荒沟里;大头又想起了总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冬瓜,为了看到他好点的脸色,把一个多月来仅能吃到的两根肉丝,悄悄夹到他碗里。
大头忽然想流泪,为钟大军流、也为冬瓜流,一个为了爱,一个为了几十秒、或许几秒的快活,搭上了生命。
大头感到自己一下子成熟了,他的思绪回到了去年的这个初冬,文文坐在他车上轻轻颤抖的身子,一年来的所有快乐美好,一瞬间恍若梦境。
文文是个品学兼优的女孩,而自己,是一个即将服刑的囚犯,他们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曾经的爱,定会像刚刚站在寒风中呵出的一口热气,瞬间便烟消云散,再也觅不到踪迹。
大头不知道,文文没在台下,他再也看不到文文了。文文的父亲已经转业,被安置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他办好了全家的迁移手续,带着妻子女儿和岳母,在大头和那三四十名囚犯被公安像畜口一样牵着,顶着凛冽的寒风和雪花列队走过街口那条斑马线时,载着文文全家人和家俱衣物的卡车,缓缓驶离了这个她爱着的、并且有一个深爱着她男孩的小县城。
大头和文文从此杳无音信、 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