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十一年，六月初六，大暑。
汴京方府，方夫人的屋子里一片静谧祥和。
方夫人半倚在美人榻上看书，方清音坐在绣架前做绣活，旁边各有一个婢女为她们打扇。
红色的锦缎上，一双素白的手灵巧地飞针引线，锦缎边沿渐渐出现了一段针脚细密的缠枝纹。
绣架置于轩窗前，这里光线最好，日头偏西时，炽热的阳光斜射进来，方清音额间渐渐生出了薄汗。
绣完了一段缠枝纹，方清音放下针线，漫步走到美人榻前，侧身坐下拉住娘亲的手撒娇。
“娘，这暑气太重了，我想吃冰雪冷元子，您让厨房做一碗来，好不好？”
“你爹不是给屋里置了冰块么？你呀，就是贪嘴了！”
方夫人放下书，掏出帕子给女儿擦了擦鬓角的汗珠，在女儿殷切的注视下，还是偏头给身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方清音陪着娘亲说了会话，她的贴身婢女琴心就端着托盘进来了。
方清音高兴地在桌前坐下，拿起勺子舀了颗元子送入嘴里。
“娘亲，这个不够冰。”
方清音回过头，撅着嘴有些不满地撒娇。
“乖，不能太贪凉，对身子不好。要是你爹知道我让你吃这些，他该怪我太惯着你了。”
方夫人放下书卷，走过来抚了抚女儿的背。
“哦。”方清音无奈地应了一声，低头专心吃起来。
唔，元子虽然不够冰，但也是冷的，加了桂花蜜，甜甜的很好吃。
一碗冷元子刚吃完，琴心收拾好托盘刚退出去，方夫人身边的婢女素荷就端着托盘进来了。
“小姐，周二公子送了西瓜过来，还有一封信。”
“清音，你这贪嘴的毛病，长明是一清二楚啊，每每给你送的都是吃食。”
方夫人笑着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
“娘！”方清音娇哼一声，拆开了信封。
“清音，见字如晤，展信舒颜。母亲已备齐聘礼，待吾猎得大雁，便来行纳征之礼。酷暑难耐，还望善自珍重，莫要贪凉。”
看着那苍劲挺拔的“聘礼”二字，方清音脸颊染上了红晕，将信纸折好，重新塞回了信封。
“清音，再过三月你就十八了，长明今年也会去参加秋闱，以他的才学，此次必能高中。
你爹与周家商议了，十二月初十是个吉日，送你出阁。长明对你的这份心意我跟你爹都看在眼里，他温和知礼，日后必能好好待你。”
“娘，长明哥哥说待他亲自猎得大雁，就来行纳征之礼。”
“嗯，他有心了，当年你爹为了寻得两只活雁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听他说还专门改良了弩箭，射中大雁只让它昏迷却不会伤它性命。”
方夫人回忆起过往，脸上浮起幸福的浅笑。
“爹爹对娘亲一向上心，爹爹射雁的弩呢？”方清音拉着娘亲的手问。
“清音，聘礼中的大雁代表的是男方对婚事的重视，长明既要亲自射雁，你不能去帮他，耐心等着就是。记住，你再喜欢他，该他做的事你也不能插手。”
娘亲抚着她的手背，看着她的眼睛叮嘱。
方清音只得点点头，心里盼着长明哥哥早日猎得大雁。
母女俩在一处亲热地说话，方齐善回府时听到她们在谈论射雁的事，也笑道：“射雁可不容易，长明有心了。”
六月初八，汴京开始下雨，渐成倾盆之势。
雨水绵延数日，暑气虽然降下来了，但天色一直灰蒙蒙的，让人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
方清音见爹爹眉间渐有愁容，也知他是在为百姓生计忧心，不过爹爹每每见到她们依然是一脸温和的笑意。
六月十七，方清音如往常一样，在娘亲房内陪着她说话，等爹爹下值回府一起用晚膳。
但她们一直等到桌上的饭菜都凉了，方齐善还未回府。
“素荷，你打发人去衙门问问。”方夫人有些忧心地绞了绞手帕。
“娘，您别担心，近日雨水多，爹爹分管水利，或许是公务繁忙误了回府的时辰。”
方清音扶着娘亲的胳膊温言安慰，只是她心里也生起了不安，爹爹从不会不交代一声就晚归的。
母女俩焦急地等了一个时辰，出去打探消息的管家方信才回府，眉间忧色深重，躬身回道：
“夫人，小姐，老爷去了大理寺，今夜怕是不能回来了。”
“究竟出了何事？”
方清音眉心一跳，将娘亲扶到圈椅上坐下，率先发问。
“听说是江浙有河堤决了口，老爷受到了牵连，人是被大理寺的官兵带走的。夫人！”
方清音忙回头看去，就见娘亲软倒在椅背上，她赶紧上前一步抱住了娘亲下滑的身子。
方清音忙又吩咐方信去请大夫过来，自己与素荷将娘亲扶回了房间。
方府上下灯火通明忙了一夜，直到破晓时，方夫人才悠悠醒转。
“娘，您别太担心了。爹爹为人正直，于公事上也颇为认真，他不会有事的，大理寺调查清楚，他就能回来了。让爹爹看到您又病了，他该为您担心了。您昨夜都没用膳，我让厨房煮了粥，您先喝一点。”
方清音软声安慰着娘亲，亲自喂她喝了一碗粥，又用了安神的汤药。
服侍娘亲歇下了，方清音退出房间唤来了方信。
“方叔，您去一趟徐府，看我舅舅那边有没有更多消息。”
只是还没等到方信回府，方清音就先等来了大理寺的官兵。
方清音听到下人通报后匆匆往前院走去，刚到前院就见官差已经闯入了爹爹的书房，府里的小厮婢女都被挡在旁边。
领头的官差敷衍地向她拱了拱手就不再理会她，只是扬声吩咐：“都搜仔细了。”
方清音的心有一瞬间的失重，她盯着纷乱的人群，心中思虑纷杂，越来越不安。
爹爹好歹是正四品的工部郎中，虽不算高官勋贵，但昨日才被带走调查，今日就被搜查府邸，大理寺这急迫的架势，可见爹爹摊上的事不小。
“大人，书房里没有找到。后院可要搜查？”
一柱香的时间后，进屋搜查的官差退了出来。
领头的官差思索片刻，沉声道：“大人只命我等搜查前院书房，后院还是等大人下了明令再查，派人守在府外。”
他对副官使了个眼色，这才走到方清音面前拱手道：
“方小姐，我等今日是奉大理寺卿刘大人的命来搜查方大人的书房。
方大人牵涉要案，在案子未查清之前，还请方小姐约束府中众人，不要随意外出，即使外出也不要乘坐马车，免得有携带私逃之嫌，让我等难做。告辞。”
说完他就带着官差浩浩荡荡走出了方府。
方清音捏紧了掌心，脸色已是一片煞白。
琴心忙上前一步扶住她，给她奉上了一杯热茶。
方清音喝了口茶，压下心惊，缓了口气，神色凛然地交代了府中众人，让下人们都各司其职，暂时稳住了局面。
她爹爹并非出身世家豪门，虽官拜四品，但府内并不奢华，下人也不多，而且都是在府里待了多年的，并没有因为东家出事而生出什么乱子。
“小姐，舅老爷说江浙决口的那段河堤是老爷去年刚主持整修的，这次决口引发运河水位暴涨，致使一艘运送盐铁的官船倾覆，船上官兵无一生还，朝廷税赋大幅受损，沿岸还有不少百姓受灾以致民怨沸腾，老爷作为负责整修河堤的主事官员，恐怕难以脱身了。”
官差离开后不久，方清音总算等到了方信，只是他带回来的消息让方清音更加心惊。
官船倾覆，官兵皆殁，百姓受灾，这样的罪责压在爹爹头上，恐怕会丢了性命吧！
“舅舅可有办法？”
豆大的泪珠从方清音的眼中涌出，她颤着声音问。
“舅老爷说陛下震怒，这次除了老爷，被牵连的人还有不少。舅老爷让小姐和夫人在家安心等着，他会尽量保住夫人小姐不被连坐，方府若是没了，徐府就是夫人和小姐的家。”
方信说着也抹了一把泪，徐大人的意思是老爷没救了，他不会为老爷求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