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梦云俏皮地偏了一下头眨了一下眼:“反正比你聪明。”
夏鸣弦显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笑道:“是啊,比我聪明,还要我谆谆地点拨迷津。”
程梦云摆手,一本正经地道:“好了,我们都别贫嘴了,你的事情没有完,该做的你尽快做,至于我,姐姐安排下了另一个重要任务,亟待我去办,那个任务正和你做的事情相辅相成。”
夏鸣弦好奇地腆着脸:“什么重要任务,可否说给我听听?”
程梦云又俏皮地嘟起了嘴:“当然不行。”
夏鸣弦突地仰面大笑:“你呀,终究还是个小孩子。”
程梦云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嫣然道:“有时候小孩子能办成的任务,大人却只能站在旁边干瞪眼。”
夏鸣弦故作严肃地同意道:“不错,有时候,有些任务,还真是大人办不了,小孩子才好办的。”
程梦云笑了笑,转身朝竹屋看一眼:“她差不多可以出门了,我也该走了,不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
夏鸣弦做个相送的手势:“一路走好。”
程梦云刚走出几步,又回头对他吐吐舌头,诡秘地笑道:“你说我没真正刻骨铭心地爱过,我现在就去真正刻骨铭心地爱一次。”
夏鸣弦怔住,搞不懂她突然说这话的意思,只看她脚步蹦跳着消失在路尽头,像是去采摘野花的孩童,那么幼稚天真单纯并富有热情。
过了良久,夏鸣弦才轻声地自言自语:“这姑娘的确要开窍了,可惜她一开窍,不知将有多少人会遭殃呢。”
左侧不远处冷不丁地传来一个满含恨意的声音接过了他的话头:“反正我是已遭殃。”
夏鸣弦心中微震表情微动,转脸看去果然是唐奶奶。
唐奶奶的一只手被自己因轻信程梦云的花言巧语而啃咬得几乎只剩下了森森白骨,此刻已找了些草药敷上再外缠了十多层布条,汹涌的血终于好不容易地止住,但疼痛仍然剧烈,一阵一阵地折磨着她,令她的脸都严重扭曲了。
她牙关紧咬,嘴角歪咧,冷汗如雨地强忍着疼痛,那副样子逗得夏鸣弦哈哈大笑:“你的样子好滑稽。”
唐奶奶的恨意千丝万缕地从牙缝里钻出去,声音像极了毒蛇吐信:“你笑起来,样子也漂亮不到哪里去。”
夏鸣弦装模作样地仰头想了会儿,然后继续哈哈大笑。
唐奶奶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吼道:“不许笑。”
夏鸣弦赶紧听话地收住笑声,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等你长大了,再找她报仇。”
唐奶奶瞪眼:“现在不行?”
夏鸣弦摇头:“你现在太小,脑袋没她聪明,她随随便便的三言两语就把你哄得晕头转向,这次只牺牲了一只手,下次可不一定还这样幸运。”
唐奶奶斥道:“放你妈的屁,我随时可以去拧下她的脑袋。”
夏鸣弦将声音刻意地压低,显得很温柔诚恳,缓缓道:“唐奶奶息怒,程梦云是棋子而已,用完了就完蛋了,你不同呀,你可是大家公认的好盟友,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唐奶奶望着他,脸上的表情透出一点狡黠一点鄙夷,冷哼道:“希望你那算盘真的如意,否则两面露破绽,两面不讨好,真不敢想象你会死得多么惨。”
夏鸣弦不以为然地笑道:“唐奶奶的金玉良言,我绝对没齿不忘。”
唐奶奶朝一个方向转身迈出了脚步,同时又冷哼道:“跟我来吧,人我已经给你请到了。”
夏鸣弦毫不犹疑地跟着走去,没走多远,前面的唐奶奶就猛地刹住双脚,似乎觉悟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
夏鸣弦忍不住问:“怎么了?”
唐奶奶沉寂半晌才道:“我只是想,以后咱俩没事少在一起说话。”
夏鸣弦错愕:“为什么?”
唐奶奶口气透露出明显的嫌厌之情:“因为每次和你说话,我最后都会想吐。”
夏鸣弦表情终于变了,眉目间掠过一丝愤怒:“这次呢?”
唐奶奶冷笑:“这次是我的伤手实在太痛了,分不出多余的心力来吐。”
夏鸣弦不再开口,但唐奶奶能清楚地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那声音足以让最勇敢的人也瞬间毛骨悚然。
唐奶奶迈步接着走时,浑身也暗暗地产生了一阵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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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夏鸣弦没任何声音了。
呼吸声,脚步声,都没了。
但附着在唐奶奶背脊上的那种压力却越来越强大。
她在那种压力下彻底忽略了伤手的剧痛,只深刻地惧怕着自己的背脊会突然承受不住那种压力而折断。
她此生头一次有了惧怕,这使她终于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身为小孩的脆弱。
夏鸣弦在后面如影附形地紧跟着她,漫无声息,她的脚步却一步比一步沉重,踏出去产生的声音也响得极端不安。
她快要崩溃了。
幸好前方已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向阳坡,坡顶傲立着一座八角亭。
而被唐奶奶请到的人也正傲立在亭中。
唐奶奶止步,伸手指了指坡顶的八角亭。
她自己已累得气喘不及,腰都直不起来,黄豆般大的冷汗一颗颗地砸到地上。
夏鸣弦凑过去,故作担心地叹道:“小孩子就是经不住累,你不要紧吧?”
唐奶奶羞耻地抬不起头,又伸手指向坡顶:“去那儿,他在等你。”
夏鸣弦迟疑道:“好,我知道,但你……”
唐奶奶吃力地大声道:“我怎么样关你屁事。”
夏鸣弦虽对她的反应有意料在先,却还是哭笑不得,摆摆手道:“息怒,千万息怒,你还太小,小小的身体会受不了。”
他的话刚说完,唐奶奶就哇地一声开始剧烈呕吐。
夏鸣弦吃惊:“原来是真的,和我说话,最后你都会吐。”
旋即他讥诮地笑了笑,一边朝山坡走去一边挥手:“你慢慢吐,吐个舒服,吐个痛快,我先走,不奉陪了。”
他走后,唐奶奶弓着腰在山坡下吐了很久,只吐得眼睛发花,耳朵嗡鸣,脚也站不稳了,泪也流了出来,心里除了愤恨还有委屈。
她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活得非常委屈。
算起辈分,她比老祖宗还高一截,却被长久地孤立在那片花圃中。
唐门对她而言,完全是个陌生的组织,里面都是些陌生的人。
她此刻恍恍惚惚地面对着自己吐在地上一塌糊涂的秽物,心乱如麻,愈加委屈。
她感觉自己就像这滩秽物,人家要把她吐出去,才会显得正常,才会活得自在开心。
她这是使劲地钻牛角尖,抓住某一个其实无关紧要的片面就把所有事情想成最严重,或许只表示她真的在长大了。
因为她的情绪突然前所未有的细腻丰富而善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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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若雅表情呆滞脚步迟钝地走出花屋时,太阳已高挂在天空正中央了。
红红火火的太阳把面前看不见边际的花圃照得一片闪亮。
她迷茫了,眼睛无论转到哪个方向,进入眼帘的景物都差不多。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从哪个方向来,又该朝哪个方向去。
她脑袋里忽而满是云亦萧,想着云亦萧此刻在什么地方,凶吉不明;忽而空洞,什么能想的东西都没有。
她只好立在屋檐下,长久地两眼失神,静悄悄地发着呆。
突然她听见了咚的一声闷响,循声而望,表情动了动。
原来是唐奶奶跌倒在地。
不知为何,现在看到唐奶奶,她竟毫不害怕,更不厌恶。
唐奶奶跌倒在地抱着伤手痛得爬不起来的样子,让她油然生出一分怜悯之心。
唐奶奶终究还是个小孩子。
她不再多想,迈步主动地走过去,伸手温柔地扶起了唐奶奶。
唐奶奶的伤手又在流血了,血把一层层缠裹的布条都染黑了,整个人显得精神萎靡,有气无力。
冼若雅略通医术,一眼就看出唐奶奶这是因为失血过多。
唐奶奶什么都不懂,草率地处理了一下伤手而已,勉强止住血,却管不了多久。
冼若雅急忙将她抱到屋里的床上,她恍恍惚惚地睁眼认出了是谁,嘴角一咧,又露出了不怀好意的怪笑:“漂亮娘子,我们还有缘分再见呀。”
冼若雅冷着脸:“别装了,就做个乖孩子,听我的话。”
唐奶奶继续怪笑,另一只完好的手甚至已在准备猥亵冼若雅:“好,我一定听你的话。”
冼若雅啪地挡回她那只手,肃容道:“听着,我去找点药来熬补血汤,你失血严重,快要死了。”
唐奶奶的目光瞬间变得空茫遥远,一张脸却涨得通红:“你……你打算救我?可我……”
冼若雅不想和她多废话而耽误时间了:“你乖乖地躺着,我去找点药。”
刚起身,唐奶奶就拉住了她衣角:“床底下有几坛罐子,里面装满了各种草药,是我哥寄存在我这儿的。”
冼若雅微笑:“那太好了。”
唐奶奶也终于不再怪笑,而和她一样笑得特别纯净:“谢谢你,姐。”
冼若雅想不到她会突然叫自己“姐”,表情微惊,旋即恢复笑脸,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抚摸着:“傻孩子,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唐奶奶的眼睛已不自觉地掉出了泪珠,脸上的笑容更加充满了童真。
她深切地感受到做个孩子被人关心实在太棒了。
她的心越来越软,整个人却越来越愉快舒服,比以前吃任何一块人肉都要愉快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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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亭内等着夏鸣弦的那人身材颀伟,相貌英俊,衣服华丽,举止优雅,十足的大户公子气派。
他身体每一寸都明白地显示出他长年习惯和擅长对生活的享受。
他不管走到哪里,身边必会摆着一桌精美的酒宴。
山珍海味,美酒在杯,甘愿作陪的好友当然也不少。
现在这小小的八角亭内,小小的圆石桌上就也毫不例外地摆着山珍海味美酒在杯。
他举杯而立,凭栏等着夏鸣弦慢步走近。
他的手白皙如雪纤秀如玉,指甲总是修剪得很整齐。
他的保养有方天下皆知。
酒杯握在他手里,别人一眼看去,依旧会先惊艳于他手异乎寻常的小巧娇嫩。
夏鸣弦看见他手也不禁深深感叹:“唐门第一佳公子唐东游,果然风神俊逸,与众不同,虽有一双女儿手,却不妨碍你满身勃发的英雄豪气。”
唐东游笑道:“夏兄少吹我了,小心把我吹跑,就没人陪你喝酒了。”
夏鸣弦鼻子轻皱,嗅了下酒香,响亮地咂舌道:“如此好酒,没人陪,那当真是暴殄天物,看来我得赶紧闭嘴。”
唐东游做个邀请入座的手势,一面继续笑着悠然道:“闭嘴倒不必,只是花里胡哨的客套话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