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
风静。
风中血花共尘埃飘飞。
安静地不知飞了多久,终于稳定在大地,成了惹人怜惜的一抹景色。
景色。
血色。
血色染透尘埃,红如天边晚霞。
尘埃积聚成泊,浑浑噩噩地倒映着面具冷硬的棱角。
鲜血的殷红在面具上突然撕裂。
原本单调的颜色扩张出五彩缤纷。
而满园开得正旺的菊,铺展在忧郁夕阳下,等待繁华尽逝。
面具移动了。
慢慢脱离积聚成泊的血色尘埃。
面具上留着两个眼孔,逼狭地渗透出十分迷离的目光。
迷离地扫视周围。
白骨森森的废墟将他困在那里。
一只夜莺飞来,停在一颗头骨上。
头骨似面具,似也有鲜活阴沉的脸深藏其间。
夜莺幽黑的小眼珠转动着,突然与他四目相对。
他震骇。
能清楚地看见,那小眼珠内,另一个世界呈蛛网的形状,粘满了怨气冲天的死人。
不管怎样,此战已捷。
他不仅又杀了一个人,也毁了一片美丽如夕阳晚霞的古朴园林。
同时也加深了蛛网状的那个世界的颜色。
灰白的颜色,便是他的大脑。
他生来脑中就有那个世界,能粘住所有因他惨死的人,却终究无法留下过于真实的记忆。
他转身,出废墟。
别夜莺,归死穴。
2.
净手。
洗脸。
面具放在一旁的黑暗里。
柳叶借着摇晃不定的微弱烛火静静地瞧镜子。
镜子也像他取下的面具,谎言无数。
他瞧镜子中自己的脸许久。
烛泪滴落,滚烫地落在他手指上,他却已忘我。
镜子里里外外都谎言无数。
他本身就是一记谎言,谎言不断地繁衍,投入镜子中难辨真假。
深入骨髓的痛苦又如约而至,很快蔓延全身。
置于忘我状态里的他,终究被痛醒。
急迫地伸手进一旁的黑暗,摸索到面具,重新扣在脸上。
谎言变了个花样投映在镜子中。
这才是他此生最熟悉的情绪。
没有情绪。
面无表情。
就像一块苔痕斑驳的墓碑。
走回卧房。
窗户敞开。
今夜星月的光都那么放肆。
所以不用继续燃着残烛,房内亮如白昼。
他坐到窗下的小桌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布满血迹的牛皮纸。
细致地铺展开,带着教徒仪式般的虔诚。
星月的光争先恐后地照到上面,那记录着他每次的刺杀成果。
今夜他执笔在这些刺杀成果中新添一件:
七月初七,乘风山庄,刺庄主鹤乘风,中途生变,不得已屠其满门。
他写下最后的“门”字,手腕颤抖,用久而秃的毛笔跌落纸上,甩出黑墨点点如干透的血花。
或许明天,乘风山庄被灭门的新闻就会闹得满城风雨。
他的杀手生涯也或许将就此终结。
他不再主动找雇主获取此次任务该得的酬金。
毕竟已搞砸了,雇主肯定要找别的杀手追踪他,杀他灭口。
这次他用尽全力,做得却没有以前完美。
他正值壮年,手已时常失控地发抖。
他抬手静静而缓缓地摩挲着扣在自己脸上的面具。
只有摩挲着面具,手才会一如既往的稳定。
然而执行刺杀任务,不可能时刻手不离面具。
他太依赖面具,太执迷谎言。
必须尽早丢掉这面具,认清现实。
这面具已在杀手一行内日积月累了很大名气。
这面具已是他毋庸置疑的标志。
有时候,谎言比现实更真。
不再杀人,而是被追杀,面具下的那张脸就成了新的谎言。
他回到镜子前,看了看那张脸。
没有情绪,五官几乎是静止的。
突然,镜子裂了一道斜缝,那张脸生动起来,就像沙滩上太阳晒干瘪的鱼儿终于被浪潮卷回大海。
良久。
良久,良久。
他镇定下来,折叠好那张牛皮纸,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
为什么不直接烧掉?
在乘风山庄满地尸骸间与他对视过的夜莺,突又出现于他的脑海,尖锐的声音朝他发问。
——为什么不直接烧掉?
毁灭自己以前的一切痕迹。
用另一个崭新的谎言来掩盖目前的所有谎言?
他没有回答脑海中夜莺的发问。
但他深知那只不速而至的夜莺可以感到他那张脸的突然生动。
夜莺肯定会理解他此时此刻的选择。
他走向窗户。
他紧闭窗户。
星月的光被细密窗格切割,斑斑点点,投到他身上。
他的身体也仿佛被切割成万千碎片。
3.
有时候,谎言比现实更真。
洪水如谎言汹涌,冲溃了郊野最大的一座蚁穴。
仇如恶轻车熟路地驾驭着一只木盆,手里执一根枯木枝。
枝梢扫在去势匆匆的洪流里,有些逃亡的白蚁幸运地攀附上这根枯木枝。
仇如恶眼见这根枯木枝爬满了白蚁,将手抬起。
他的动作一点也不粗鲁,反倒曼妙如美人挽袖。
他总是会诗情画意地对待自己的猎物。
——有时候,谎言比现实更真。
有时候,幸运即是不幸。
仇如恶手肘微屈,这根爬满了白蚁的枯木枝就进入口腔。
口腔内,唾液也汹涌似洪水。
今年第一场洪水,来得虽猛,势头却弱。
涌入城里时,沸腾洪水已变成涓涓细流。
仇如恶的木盆最终停靠在一家关门歇业的酒店外。
他跨出木盆。
漂亮的鞋子踩着漂亮的水花。
酒店在眼前恍如废墟。
狠狠一脚踹开店门。
也是漂亮的一脚。
因为狠,所以漂亮。
他总是认为,漂亮就该狠一点。
店门上的锁已锈蚀,不堪一踹。
门开。
惊艳地猛然敞开。
惊艳就是过于激烈的漂亮。
他忘掉了漂亮,猛然在惊艳中深陷。
惊艳的店内,一剑如他那一脚狠狠地飞来。
他的狠,是没有波澜的漂亮。
而这一剑的狠,却掀起了惊涛骇浪的惊艳。
狠,惊艳,而且准。
他的咽喉被这一剑对穿。
剑拔出。
速度慢得令人窒息。
仇如恶笑了。
咽喉那个崭新的洞,血花喷薄如朝阳。
极致的漂亮,极致的惊艳。
只可惜少了一点狠意。
无故多了一丝恨意。
坠落。
不是倒下。
血花飘舞。
意识崩溃。
浅浅的洪水淹没他薄如纸的身体。
无数的白蚁从他微笑的嘴里争先恐后地爬出来。
——有时候,谎言比现实更真。
——有时候,幸运即是不幸。
——有时候,最漂亮最惊艳的恰是死亡。
惊艳不惊,漂亮已静。
剑尖,一滴血珠悬而未决。
握剑的手肤色惨白,剑的主人瘦骨嶙峋。
垂剑。
剑尖在水中浸湿。
那滴血珠的颜色如老人眼神般涣散。
剑的主人从怀中徐徐掏出一张牛皮纸。
嘴咬着毛笔,轻车熟路地在牛皮纸上记录新的刺杀成果:
七月初六,挥金城,仇如恶,一剑穿喉。
重新揣好那张牛皮纸。
接下来,扛剑步出酒店大门。
接下来,目标是面具柳叶。
面具柳叶,乘风山庄废墟,尸骨丛中。
与一只停驻在一颗头骨上的夜莺煞有介事地对视。
剑的主人在废墟外的山林中无声无息地窥望着一人一莺。
失魂剑,金冢。
面具,柳叶。
——有时候,要杀的人,最像自己。
4.
夜莺黑溜溜的小眼珠盯紧柳叶的脸。
柳叶躺在床上,就像躺在蛛网上被蛛丝缠缚的甲虫。
一剑飞来,刺进他的心脏,血管颤抖。
惊醒。
睁眼。
面朝墙壁,蜷缩成团。
一眼看见墙壁上有裂纹如蛛网。
那“网”中央,栖息着夜莺黑溜溜的小眼珠。
陡然翻身坐起,头痛如裂。
洗了个冷水澡,穿衣带剑。
出门向东。
东边有座挥金城。
城里许多挥金如土的大富豪。
第一次决定自己做自己的雇主。
逃亡需要一笔资金,支持他躲过这几年风头。
于是他计划去挥金城抢劫一个大富豪。
看到挥金城外洪水漫漫,他心里已锁定目标:林七爷。
林七爷在城里众富豪间最德高望重,却也最爱杞人忧天。
洪水漫入城里时已式微,林七爷仍诚惶诚恐,叫人把金库内的财产尽皆用船转移到郊外村庄他的私人庄园去。
这正好给了柳叶机会。
柳叶不惧林七爷重金豢养的那些落魄高手。
他只对那金库的三道锁无计可施。
现在林七爷将金库打开,里面的财产通通运到船上,他就不用担心开锁的问题了。
洪水未退已风和日丽。
阳光照耀着运送林七爷财产的货船,照耀着船头甲板上肃然而立的十大林府高手。
依旧浑浊不堪的洪水,败叶乱草残花断树以及一些动物尸体热闹地随波逐流。
船离码头。
水里杂物过多,为了安全所以船速很慢。
“洪水未退,但看状况已不会危及金库,老爷为何还要固执地把金库里的财产运送出去?”
“老爷是深谋远虑,这个月不止一场洪水,你别因为这场洪水在城里气势削弱,就掉以轻心,如果下一场洪水突然接踵而来呢?”
“想不到你跟着老爷的时间没我久,倒比我先学会老爷的杞人忧天。”
林七爷立身码头,目送船去远。
今天阳光好,船远到看不见以后,他索性叫人搬来一张凉椅,久久地坐在码头,渐渐地心旷神怡。
他真心实意地欣赏自己的深谋远虑。
虽然在别人眼中,自己的深谋远虑从来都是杞人忧天。
但他不在乎,他以为那正是别人一直在权势上比不了他的最大原因。
自古以来聪明人的很多做法都难免被傻子们看成不可理喻。
阳光温柔地敷在脸上,林七爷开始打盹了。
突然有人用什么东西敲他的凉椅。
乓乓乓——
他惊醒了。
怒狮一般,横眉瞪目,须髯张扬。
但很快,他就不怒了。
他看见一个剑客用一锭黄金乓乓乓地敲他的凉椅。
剑客停下敲击,把黄金抛到他怀里。
他立刻只剩下惊,怒意已震散,仿佛那锭黄金比泰山还重。
黄金上刻着一个他这辈子再熟悉不过的字:林。
这是他的黄金!
但他不认识剑客!
他的黄金怎会跑到他不认识的人手里?
这种事他当然从不允许发生。
现在偏偏发生了,他偏偏动弹不得,连怒也不敢。
剑客给出的答案增加了他心中的惊:“在你的财产被运送往码头的途中,我窃走了这锭黄金。”
——“但我不要你这锭黄金,我只要你让我名正言顺地上你的船,伪装在你的十大高手中。”
——“这交易对你有益无害,因为现在你该加倍提防的,不是洪水,是另一个和我同样厉害的剑客,而且他正急需用钱。”
一艘小艇载着林七爷和剑客快速于狼藉浑浊的洪水间行进。
不多久便追上了货船。
货船死静。
剑客飞身上船,甲板已被血染红。
面具柳叶终究快了一步。
但剑客知道,他绝对还在船上,因为船在河心,离两岸都远,他轻功再高,也无法纵跃而去。
小艇里的林七爷焦急地高呼:“侠士,情况怎么样?”
剑客没回应。
林七爷刚要再高呼,已感觉一柄冰冷的剑不动声色地搁在脖子上。
林七爷眼角余光瞥见货船底舱破了个洞。
“侠士,是你吗?”
那个洞黑幽幽的。
身后握剑的人声音很冷清:“我不是他。”
那个洞像在呼吸。
身后握剑的人接着说:“我杀了你货船上所有的人,劫走了你一部分财产,现在我还要你这艘小艇。”
林七爷颤声说:“你也会杀我么?”
那个洞里的黑暗深处像有老鼠在鬼鬼祟祟。
贪得无厌的老鼠,也趁此良机大肆抢他的财产么?
身后握剑的人收剑,剑柄反转,猛力朝林七爷的背脊一击。
林七爷于是如风筝般飘飞而起,飞入那个洞。
正撞上洞里迎面飞出的一柄剑。
剑穿胸膛。
老朽而贪婪的身体在剑下撕得粉碎。
血肉横飞。
一片血肉撒在地板,一群老鼠过来大快朵颐。
一只老鼠竟抽空看了看头上。
头上那柄剑仍在飞。
另一个剑客也飞剑相迎。
两柄剑在小艇里交击。
失魂剑,金冢。
面具,柳叶。
各方面都太像的两个人,两柄剑斗成了梦一般的影影绰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