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死穴交待任务时,是直接扔出一张写满要刺杀之人名字的牛皮纸。
死穴老大并不明确地派谁杀谁,这就像一场你争我夺的残酷游戏。
所以往往一个目标会被多双眼睛窥伺。
在刺杀目标的同时还需提防本门杀手的背后暗算。
死穴的每个杀手怀里都揣着一张牛皮纸,作为记录刺杀成果之用。
于是够奸诈的杀手们就开始筹划走捷径。
他们专门暗算那些刺杀成功的杀手,夺取成果。
——“我收集到几件关于仇如恶的资料,刻苦研究了整整一夜,现在我已能将资料上的内容分毫不差地背诵出来。”
楚虚空真的在朗声背诵了:
仇如恶,山西人,性情暴烈,有异食癖,十岁时父母兄弟皆被恶徒凌辱致死,他因顽皮在外未归逃过一劫。此后吃百家饭长大,到十九岁时加入不知名杀手组织,今年七月初六,毙于洪水泛滥中的挥金城。
金冢鼓掌:“楚大捕头就是不同凡响,这些连我都挖不到的资料,也落入你手里了。”
楚虚空不以为然地冷冷说:“你以前的证词中讲明是你杀了仇如恶。”
金冢不否认。
楚虚空说:“你便是一个专门杀杀手的杀手?”
金冢笑了:“真拗口,不过这是事实。我一开始就窥出了组织中的漏洞,很及时地加以利用。杀杀手虽然比杀普通人困难,但一次成功就能抵最少十次普通的暗杀行动。”
楚虚空说:“所以你一开始就活得比别的杀手要富足,然而别的杀手肯定不知道你的那些富足生活是用什么换来的。”
金冢说:“不错,他们连屁都不知道,当我拿出一大把满载战果的牛皮纸时,他们全对我侧目而视,从此我在组织中就牢固地奠定了第一杀手的地位。”
楚虚空说:“他们不知道你以后也可能从背后暗算他们,所以你做起来愈加地顺风顺水,可面具柳叶不同。”
金冢叹口气:“他脑袋爱幻想,五年前的旧案,他也幻想在自己的头上。”
楚虚空说:“乘风山庄灭门一案到底是不是他所为?”
金冢说:“不是,如果我猜得够准,那一案绝对是死穴老大所为。”
楚虚空慎重地问:“为什么你猜是他所为?”
金冢缓缓地说:“原因很简单,死穴我虽然没去过,但死穴老大我见过一面。他身披漆黑斗篷,斗篷上用红如鲜血的墨汁画了朵盛放的牡丹。你没查那一案的现场资料么?每颗头颅的顶门儿上都隐隐约约地刻着一朵牡丹。”
楚虚空说:“我只是不知道那些牡丹到底象征何意。”
金冢说:“现在你总归是知道了,现在我已帮你破解了那一案的谜底,凶手正是死穴老大。”
楚虚空说:“那么死穴老大又究竟是谁呢?”
金冢无力的语音透着无奈:“我只见过他一面,我也搞不清他究竟是谁,我们只知道为他杀人,酬金是最多的。”
楚虚空说:“那你就说说你见过他一面是在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金冢诚惶诚恐地说:“那情况差点没把我吓死。”
——斗篷漆黑如夜,猎猎招展在山头寒风中。
“今日我露面,不是为了教育各位该如何正确地杀人以及毁尸灭迹。今日我露面,只是为了我这肚皮。”
没有人敢搭腔,气氛闷得令人窒息。
死穴老大态度和蔼,语声平稳,却不怒自威,满身散发着诡秘莫测的压力。
把每个人都压成了一只扁扁的蝼蚁。
“今日我库存的肉没有了,就是说吃光了,我急需肉,可我又舍不得去大街上现眼。你们别骚动,我的意思不是叫你们帮我去大街上买肉,我想要你们中间走出一个自愿者来就行了。自愿者当然会首先受到大力犒赏。”
半晌有个中等身材的人走出来做了自愿者。
死穴老大没食言,立刻犒赏了他一坛陈年佳酿和一坛金玉珠翠。
死穴老大向所有人展颜微笑:“瞧,我总是说到做到,所以你们今后也得说到做到。”
自愿者几大口喝光了那坛酒捧着满手闪闪发光的金玉珠翠,有点得意忘形了:“老大,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没怨言了。”
死穴老大继续微笑:“很好,就知道没白疼你们,今天我不想让你做别的,只想加倍地疼你,疼你一个人,别人都只能瞎站着没份。”
他的微笑变成了哈哈大笑:“谁叫他们胆小不站出来!”
笑声中他冷不丁地拔出腰畔匕首,迅如掣电地在那人身上划着圈。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匕首已很稳地插回鞘中。
衣服撕裂,胸口上掉落了一块方方正正干干净净的肉。
未沾一滴血。
等死穴老大接住那块肉之后,那人胸口上才有鲜血如瀑布般飞泻。
——这就叫“加倍地疼”。
——果然疼得加倍!
金冢说到这里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了:“你可知他拿那块肉做什么?”
楚虚空知道,他的胃已在抽搐。
金冢说:“如果还有什么能让杀人的人恐惧,那无疑是遇见吃人的人。”
所以没人会背叛出卖死穴老大。
他就像一头贪食的恶兽,每个人在他面前都会被压扁成毫无反抗力的渺小猎物。
金冢勉强笑了笑:“所以我就算知道死穴老大的底细,也不敢全盘向你托出。”
7.
那他是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
当时你没看见他的脸?
金冢笑了,笑声如看见剩菜的苍蝇,嗡嗡嗡。
楚虚空的眉毛在他的笑声里打了死结:为何笑?
我笑你原来也可以这么蠢。
楚虚空一下子变得哑口无言。
他露面,也是和你一样。
和我什么一样?
铁面无私。
楚虚空满耳是累赘的嗡嗡声。
他的情绪开始乱七八糟。
他最受不了罪犯在他面前说些谜样的话。
你的铁面无私是不畏权势不讲情面,只要认定有罪就一视同仁。
他的铁面无私呢?
形于表面。
怎讲?
铁制的面具扣在脸上,严丝合缝,只留一双眼孔一双鼻孔与外界沟通。
这种沟通未免太自欺欺人。
金冢拍手而笑:你说得深中要害,我很佩服。
对面黑暗中却又一片死寂。
良久。
良久,良久。
楚神捕,你可还在么?
仍没有任何回应。
你已悄然离去,独留我一人守这黑暗?
你是冗务缠身而不得不去,还是突然良心发现特意为我去拿酒?
仍没有任何回应。
良久。
黑暗,闷热,潮湿。
金冢手脚被镣铐紧锁在铁椅上,不再没趣地自言自语。
良久,良久。
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袭来,缓慢入侵他的身体,腐蚀他的意志。
他终于觉得自己要全身心彻底地崩溃了。
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辛苦。
他的肺仿佛正有岩浆热气蒸腾地流淌,他的每寸皮肤都仿佛被烫红了。
他忍不住尖叫起来,惊恐无措。
——你毕竟和我预想的一样,未能一直保持从容。
听见对面黑暗中传来的话声,金冢简直欣喜若狂:太好了,你还在。
金冢第一次对别人的话声感到这般亲切。
但很快他又哑了。
因为那话声明显不是楚虚空的。
那话声苍老低沉,却非常稳定,有威严。
你不是楚神捕。
我的确不是他,我是已退位让贤的乔寒。
金冢闻言,浑身一震。
今天我真荣幸,不仅有楚神捕费心照顾,现在又来了名望堪比天绝涯十二长老的乔寒先生。
那是别人抬爱,过于谬奖了,我的成就相比天绝涯十二长老,始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你们这些功成身退的前辈总少不了谦虚,装模作样。
乔寒突地豪爽大笑。
原本冷面无情的金冢也在他的笑声里汗颜了。
为什么楚神捕要走,换成您老来费心劳神?
因为他已自知搞不定你了,你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
承蒙乔前辈抬举了。
别再口口声声地称我前辈,听着很别扭。
金冢嘴里流进了一滴咸热的汗。
他的喉结辛苦地上下滚动。
他发觉当初面对死穴老大的恐惧又如万千蚂蟥布满了身体。
乔寒终于把话解释清楚:你是杀手,满手血腥,我是捕头,专治罪恶,我做不了你的前辈。
金冢竟开始对自己是杀手的身份感到难以言喻的憎恶。
乔寒虽老,却正气凌人。
乔寒严厉起来,咄咄逼问:你其实不止见过死穴老大一面吧?
金冢猝不及防,嘴里竟震颤着飘出一声支离破碎的嗝。
乔寒继续咄咄逼问:想重获自由,就老实交代,否则将你在这黑暗中关一辈子。死穴老大是不是另外找过你一次?
他……
金冢的脑浆像生铁一样,思维受阻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而乔寒的逼问像烘炉一样,急促地熔炼着他的脑浆。
——死穴老大是不是另外找过你一次?
是!
金冢头痛欲裂,声嘶力竭。
是!他另外找过我一次!
说出来。
我不能。他还存在这人世,我若泄露他的秘密,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你身处刑部最隐蔽的牢房,我保证你会绝对安全。
安全?就算把我关到皇宫里,三千御林军保护得密不透风,加上那么多重铜墙铁壁,他也有办法轻松杀了我。
你太高看他了。
我与他面对面过,所以我才知道该怕他。
所以你果真不打算坦白从宽?
果真。
突然一柄匕首深深扎进金冢的腰部。
金冢难忍剧痛地嚎叫,像中箭的野猪。
你们……也对犯人施行刑讯?
真相为重,手段次要。
金冢脸上被狠狠扇了几耳光,黑暗中终于多了一片耀眼的金星乱飞。
嘴角有血流出。
这死穴就像被诅咒过一样,再善良老实的人进来,也会很快变得凶恶暴躁。
况且俗话说薰莸不同器,我现在是不得已与你同器共处,为了大家相安,我改变不了你恶的本性,就只好暂时改变自己善的本性。
金冢已痛苦得晕头转向。
这里……还有一个人是谁?
乔寒微笑:看来露馅了,楚贤侄。
金冢身后传来楚虚空寒意刺骨的语声:他本就不笨。
死穴深不可测,能进到死穴的人也个个深不可测。
你们……是计划好了,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
刑部的老招数,屡试不爽。
说话间,腰上的匕首又往里扎得更深。
金冢几乎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匕首的锋刃已直抵他的肾。
你怕死穴老大,只因他有非常多的手段找到你,轻松杀死你。但我们保证,你死在他手里绝没死在此间惨。我们照样有非常多的手段折磨你,总有一种手段可让你就范。
乓乓声不绝于耳,金冢手臂上钉满了长钉。
金冢气若游丝,不再嘶声叫痛了。
给他一碗酒。
乔寒对楚虚空吩咐。
一碗酒洋洋洒洒地灌进金冢的嘴。
你要的酒来了,绝对好酒,够烈。
金冢被势如洪水、烈如火焰的酒呛回了点精神。
他痛苦哀求:别折磨我了,你们也不想这么快就搞死我吧?搞死我之后,所有事的真相就彻底石沉大海。
那好,我们姑且再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讲一段真相,我们拔一根钉子。
这交易不坏,勉强可以接受。
但你所讲的真相要以死穴老大为主。
你们干嘛非问他不可?
因为你确认了昔年乘风山庄灭门案的凶手是他。
况且我们已经在秘密筹划着剿除以他为首的那个杀手组织。
呵呵,说给我听就不是秘密了吧。
我们有很不错的手段让你终生封口,所以该是秘密的,还是秘密。
金冢冷哼一声:真是痴心妄想,我就再说说死穴老大吧,也好让你们早点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