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夜莺黑溜溜的小眼睛变成了脱落枝条的葡萄。
许多已熟透的葡萄在枯黄败叶上散开。
一双脚穿着破烂布鞋走过,有些葡萄被瞬间踩得稀碎,汁液流溢进潮湿松软的泥土中。
这双脚是属于金冢的。
年少时的金冢,满怀仇恨冷冷走到葡萄园的最深处。
绿影斑驳,阳光如箭射透叶缝投到他身上,把他毫无表情的脸照得特别迷离。
在葡萄园的最深处等候他多时的人是比他稍大一点的面具柳叶。
柳叶取下了面具,将面具规规矩矩地摆在桌上。
他的脸也毫无表情。
他和金冢长得很像。
他们的眉眼五官都冷冰冰,气色黯淡。
酒,斟满银杯。
鲜艳的红色如血,在杯中荡漾着微妙的波纹,就像在无声叙说久远的往事。
只有一杯。
“本来想给你也筹备一杯,”柳叶漫不经心:“可你刚才踩碎了我的葡萄。”
葡萄美酒,银杯在手,柳叶脸上终于慢慢出现了表情。
非常优雅的表情。
那表情和他面具一样。
模糊得恍如梦痕。
金冢已走到桌前。
他没有看柳叶的脸。
他从始至终都紧盯着柳叶放在桌上的面具。
在他眼中看来,这面具似乎才是柳叶最真实的脸。
“死穴老大约我来这里,”金冢冷冷问:“他的人呢?”
柳叶慢饮杯中酒,也冷冷答:“我就是他的人。”
金冢说:“你不是他。”
柳叶笑了笑:“我没说我是他本人,我说我就是他派来代表他见你的人。”
金冢说:“他食言了。”
柳叶饶有趣味地抬头看他:“怎讲?”
金冢说:“是他暗递信息叫我来这里见面,可现在他却不亲自现身。”
柳叶又笑了笑:“他说见面,是表明要亲自与你见面?”
金冢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很皱的纸条扔给他。
他接住纸条,小心翼翼地在桌上展开。
——城西葡萄园,诚邀一见。
落款人:死穴老大。
柳叶把纸条重新揉成团扔还金冢:“既然死穴老大未曾说亲自与你相见,你也别胡乱怪他食言。”
金冢漠然,默然。
揉成团的纸条越过他的肩膀落到他身后的泥地上。
他身后的泥地上被他双脚踩烂的葡萄,鲜红浆液流成了血泊。
纸条落在其间犹如刚被斩掉的仇人头颅。
“要进我们组织,首先得考验你一下。”
“考验什么?”
柳叶举杯,微笑:“出了这个葡萄园,有片小树林,林中埋伏着一群杀手。只要进入林中,就成了他们全力捕杀的猎物,我在这里等着你,傍晚时分你若还有命回来,我就与你携手回组织总舵。”
金冢说:“时限以傍晚为止?”
柳叶没再做回应,自顾自悠然地饮尽杯中酒。
空荡荡的银杯落桌之后,他脸上又毫无表情。
他等金冢离去才伸手拿起面具,慢条斯理地扣住脸。
面具的一双逼狭眼孔中渗透着永无穷尽的杀气。
他的目光透过那双眼孔射出去,凝注在一颗圆润深紫的葡萄上。
眼珠子一眨。
那颗葡萄似乎也一眨。
傍晚未临,他却突然听见了清脆的夜莺叫声。
缓缓立起身。
手握腰畔剑。
拔剑出鞘,斑驳叶影投上剑锋,剑光也绿得森冷。
他另一只手摘下一串葡萄。
剑锋滑过葡萄。
如血的汁液流出。
他的目光也瞬间被映得如血般鲜红。
金冢慢慢走进树林。
茂密的林叶遮蔽了大半天空,所以树林里光线幽暗。
脚下踩过的泥土都湿乎乎的,昨夜今晨的露珠还没干透。
泥土的淳朴与林叶的清香被露珠浸得柔情万种。
一丝仿佛来自地狱的笑在树木间穿梭,森寒而尖锐。
传到他耳朵里时,他的心脏也为之一怵。
这种笑声比恶鬼的青面獠牙还吓人。
金冢没有被立即吓倒。
但已接着嗅到了一股死亡的臭味。
有没有人嗅过死亡的臭味?
那臭味就像磨刀石磨掉的血红锈水。
再冷静镇定的他也终于忍不住弯腰呕吐。
幽暗的树林深处悄悄亮起了一片光。
一个衣服脏烂的人手里端着一盏绿锈斑驳的烛台。
这个人的手干枯无肉,骨节上也如烛台般长满绿锈。
这个人甚至连头都没有。
这个人明摆着就是一具已在树林中沉眠了很多年的尸体。
他的头去了哪里?
尸体怎么会手里端着一盏烛台?
莫非他已成了林中择人而噬的游魂?
金冢怕鬼,因为他也做过几件亏心事,杀过几个不该杀的人。
世上难道真的有鬼?
金冢的手脚突然迅急如电地动起来。
手刚刚收回摊开掌心,就又把他吓出了冷汗。
掌心里竟颤动着一颗黑亮黏糊的眼珠。
他目光也随之颤动着,朝那个鬼望去。
掌心冷不防地一翻,眼珠准确地扔进了那个鬼的手里。
那个鬼把眼珠认真地放回自己空洞的眼眶。
他就用那只眼珠与金冢对视了很久。
那只眼珠散发出干巴巴的光。
金冢竟不怕了。
他竟突然笑了。
笑得轻松而愉快。
笑得得意而狡猾。
他就这么笑着向那个鬼冲了过去。
长剑出鞘。
唰地一声。
长剑回鞘。
尸体土崩瓦解地倒下去。
在满地败叶上碎得不成形状。
金冢凑过去看了看,眼中有寒光一闪。
嘴角的笑又戛然而止。
背后十柄鬼头大刀破风呼啸而来。
十柄鬼头大刀,十个绝难预料的方位。
烛台孤零零地摆在崩散的尸体残骸上,火光已灭。
十柄鬼头大刀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纵横交错。
那堆尸体碎块也突然又动了起来。
一个挥舞利斧的侏儒从中拔地而起,疯砍金冢的脚踝。
原来那具行尸走肉其实是这个侏儒驾驭着的泥巴傀儡。
现在金冢上下左右前后六面受敌,凭他双手双脚一柄剑如何防守还击?
他没有防守,更没有还击。
他跺跺脚腾身飞起如蝶舞蹁跹。
一束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那么突然又那么神奇,似洪水般凶猛,似茶水般厚道。
十个挥动鬼头大刀的黑衣人和那个手执利斧的侏儒竟已跌进一个深坑里。
那束阳光正温暖和蔼地笼罩着那个深坑。
金冢走到坑沿朝下面观望,冷笑:“一群卖艺的猪!”
黑衣人们与侏儒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而齐刷刷呆若木鸡。
金冢优哉游哉地跃上洞旁的一颗笔直瘦削的松树,轻盈地单脚伫立,向洞里挥手示意:
“在下还有点事,不能继续陪你们胡闹了,再见。”
说完他就又一跃下树,身形忽闪,渺无影踪。
树上有一根粗麻绳,刚才他上树其实是为了将其割断。
他的人在树叶间消失,那根粗麻绳啪地一声断开了。
那根粗麻绳的一头吊着一块上百斤重的大石头,此刻绳断石落,直接落入了坑里。
黑衣人们与侏儒猝不及防,躲无可躲,只得一起尖声惨呼。
这陷阱本是他们用来对付金冢的,现在想不到却反害自身。
巨石从上呼啸着急速砸落,如一片雨云,瞬间使整个天地陷入无止境的黑暗。
临死之人看见的最后一眼,或许正是无止境的黑暗。
死亡没有颜色,死亡也没有形态,死亡更没有声音。
死亡就是死亡。
接下来,金冢遇见了另外三个黑衣人。
三个端着弓弩埋伏在一棵参天古树上的黑衣人。
若非箭离弦有声响可令金冢听见,否则他就只能做人家的活靶子。
三个黑衣人,三副弓弩,射出三支箭。
嗖!嗖!嗖!
金冢的手也应声挥了三次。
手指间已稳稳地夹住了那三支箭。
然后手一扬,箭飞出。
扑!扑!扑!
参天古树上迎头砸下三个中箭的黑衣人。
他们落在地上,骨头摔碎的声音还隐约可闻。
他们的嘴巴大张,牙齿已崩掉了几颗,满嘴淌着黑漆如墨的血。
那三支箭明显是淬了剧毒。
他们藏身之处够隐秘,可惜却藏不住箭离弦的响声。
这就叫千密一疏,永远都有一方面是绝难顾及到的。
接下来——
一个黑衣人被金冢一剑割喉,鲜血喷溅如雨。
跌倒。
倒在扭扭曲曲的树根旁。
金冢从他尸体上一跃而去,停伫于四五米开外,回头,故作遗憾地笑:
“对不起,今天杀的人越来越多了。”
也不知他究竟是在和谁说对不起。
是那个黑衣人的尸体?还是他自己?还是林中埋伏着的另一些黑衣杀手?
话音甫落,腰一弯,剑一挥。
脚步一错。
两颗黑衣人的头带着惊异的表情滚到他脚下。
死穴老大训练出的杀手也不过如此。
不堪一击。
就要走到树林的边际了。
就要完成这次考验了。
金冢也逐渐有些掉以轻心。
突然一剑擦肩而过,他的左臂被割了一条很深很长的血口。
鲜血淋漓。
那柄剑已无声无息地隐没在莽莽密林中。
无声无息。
无声无息,无声无息。
金冢知道真正的考验终于来临了。
对方和他一样执剑,而且对方的剑法明显比他更快更狠。
他不去管流血如注的伤口,拔剑出鞘,冷漠地往前走。
有风刮过树林,林叶簌簌作响。
阳光与绿幽幽的树影交织,投在金冢身上,说不出地诡异。
金冢赌运气地挥剑刺向一丛树叶。
树叶纷飞,里面空无一人。
他的运气一直都不好。
他杀人的高效率一直是靠他非同寻常的耐心。
可现在他的耐心越来越少了。
他就像在和空气对峙。
前所未有地茫然。
他跳下树,才发现自己腰部又被割开了一条血口。
此刻他面临的对手真的和鬼差不多了。
无声无息地偷袭他,然后迅速地遁隐无形。
他甚至连感觉都没有,那人就已偷袭成功。
但总会有破绽的。
总会有破绽的。
破绽,破绽。
破绽在哪里?
金冢原地不动。
紧握剑柄,目光炯炯,反复扫视着周围的树木山石。
突然盯住一个方向。
剑脱手飞出。
他拔足奔去。
风声掠过耳际。
夺地一声,剑刺中一棵树。
剑锋微颤,嗡嗡作响。
金冢奔到树前。
望剑。
剑锋刺透的树干上有殷红的血哗哗流出。
树干当然不会流血。
金冢拔下剑。
然后剑锋一转,回入鞘中。
江湖上有些杀手会藏身中空的树干里伏击目标。
但金冢却并不怀疑这根树干内藏着那个鬼一样的对手。
因为他已听见一阵衣袂带风声渐渐飘远。
他仰首透过摇曳变幻的树叶缝隙望了望天空。
天色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