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穴(五)
书名:死穴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5021字 发布时间:2021-01-28

9.

金冢在暮霭沉沉中回到葡萄园的时候是安步当车,神态悠闲。

脸上原有的那一份冷酷已荡然无存。

他很得意,很放松,很愉快,因为他的剑又饱尝了人血,剑锋绽放出耀眼的寒光。

每当他的剑傲视万物之时,他自己也就跟着傲视万物。

每当他的剑满足之时,他的心也就跟着惬意。

他经常用自己的愁绪压 迫自己的剑,只因他赞同哀兵必胜的法则,总要把自己与自己的剑一起压 迫进委屈的泥沼里。

所以很多次刺出剑,他心里都充斥了委屈。

仿佛那些被他刺杀的人,前世今生都欠了他太多。

傍晚时分的葡萄园里,面具柳叶没有摘掉面具。

面具的边缘轮廓折射着幽幽的金光。

柳叶离桌走到一丛葡萄叶前。

有只蜘蛛正在那丛葡萄叶之间来回穿梭着织网。

纤细的蛛丝无风自颤。

金冢立在柳叶身旁,也专注地看这只蜘蛛织网。

这只蜘蛛的肚皮很尖很长,布满了黑黄相间的条纹,傍晚夕阳斜斜地透过叶缝照在它身上,竟使它整个身体显得旖 旎。

它就像一片容易流失的旖 旎风光颤抖着落在即将完成的蛛网上。

柳叶淡然道:“很美吧?”

金冢点头。

柳叶郑重其事地叹息了一声:“蜘蛛织网的意义在于什么,你可知道?”

金冢摇头。

柳叶依然郑重其事:“勤奋不懈,勇敢自信。”

金冢给他补充:“还有精密谨慎,有条不紊。”

柳叶很满意地转头朝他微笑:“我们杀手也一样,在行动之前都需要先织网,然后静静伏在网中心等候猎物自动送上嘴边。有头脑的杀手,也总是耐性最好的,我们组织中一个元老级别的杀手,就曾经为刺淮南虎侯而等候了整整五年。”

说话时,那丛葡萄叶窸窸窣窣地抖动起来,蜘蛛的网已织好了,蓄势待发地伏在网中心。

很快一只凶猛壮实的黄蜂钻出那丛葡萄叶,与蜘蛛剑拔弩张地对阵。

柳叶饶有趣味地瞧着这场微型生物间的对阵,缓缓道:“这只黄蜂常出没于我的葡萄园,因为葡萄熟透,香味浓郁,引诱来了许多贪心的昆虫。我的葡萄园已经成为这只黄蜂最喜欢的狩猎宝地,直到今天才跑来一只抢食的蜘蛛。黄蜂蜘蛛都是不知足的家伙,它们都想将我的葡萄园独占。”

说完这些话,柳叶就对金冢说:“走吧,趁它们还没打起来,我们赶紧回去喝死穴老大沏好的茶。”

河滩,一截树桩上有个头戴斗笠的人在安安静静地专心垂钓。

树桩旁有块平矮的大石头,上面放着一壶茶三只茶杯。

柳叶嘘声:“别说话惊了水中的鱼儿,我们喝完茶就走。”

金冢想问那个垂钓的人难道就是死穴老大?

可柳叶已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

他饮尽杯中茶,惊异地发现杯底贴着一张字条。

——邺城,老胡子李况。

柳叶示意他撕掉那张字条,然后离开这片河滩。

他们刚离开,那个人就扬起钓竿,钓上来一尾活蹦乱跳的肥鱼。

——“这是组织给你的第一件任务。”

柳叶之后说:“你最好能在三天以内完成。”

三天过去了,金冢提着老胡子李况的头颅回到柳叶的葡萄园。

那个当初在河滩垂钓的人已脱去了斗笠,身着华服端坐葡萄园的桌前轻酌慢饮。

酒荡漾在杯中,仍是鲜红如血的葡萄酒。

柳叶却立在那丛葡萄叶前,专注地看那张随风摆动的蛛网。

蛛网已残损,蜘蛛已不见。

金冢走过柳叶身边时,柳叶淡然说:“那场战斗,蜘蛛总归是输了,尽管它织起了一张严密的网,却还是输给了黄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金冢脚步未停,一直走到桌前,手里攥着的人头犹在滴血。

那个饮酒的人替他回答了柳叶:“意味着世间没有绝对完美的计划,多少睿智的高手最终都死于自己的千密一疏?”

金冢冷冷说:“邺城,老胡子李况,请验货。”

那个人微笑:“你的效率很高,我欣赏你,你那天一连弄死了我二十几个得力手下,我已不得不对你另眼相看。”

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牛皮纸交给金冢:“接了这张牛皮纸,从此你就是死穴老大的人。”

金冢问:“你就是死穴老大?”

那个人摇头:“我不喜欢牡丹,我只喜欢傍晚的时候去河滩垂钓。”

柳叶伸手把残损的蛛网清理干净,然后也走过来对金冢说:“我喜欢牡丹,可我也不是死穴老大,因为我喜欢的牡丹是长在泥土上开在阳光下,而死穴老大喜欢的牡丹却是他用人血画出来的。”

金冢莫名地暗暗打了个寒噤。

回到现在,回到死穴,金冢打出来的不是寒噤,而是一声响亮的喷嚏。

乔寒也忍不住在黑暗中抽了抽鼻子。

楚虚空说:“你讲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做什么?我们不想知道你是如何进入死穴老大的组织,又是如何为他创出一连串的辉煌战绩。”

“不,”金冢很严肃地说:“每个细节都必须陈述,否则得出的真相就一点也不靠谱了。”

乔寒咳嗽着:“那你尽量就重避轻,我们的时间够多,你的时间却和你的呼吸一样短促。”

金冢笑了,笑得特别率真:“我的呼吸可不短促。”

飞花漫天。

葡萄园换成了桃树林。

花粉云飘在林梢。

金冢走进去。

脚步缓慢而沉重,像沧海桑田。

柳叶傲立在一株桃树下。

树枝吊着一幅画。

画纸随风微动。

许多桃花瓣如少女脸颊般嫣红,落在画纸上沙沙作响。

柳叶的脸颊也嫣红如少女,眼光投向画纸,竟是柔情万种。

画纸上,一朵牡丹开得哀而不伤。

“你来晚了,”他心不在焉地对金冢说:“没能看到死穴老大现场作画。”

树下安详静谧地躺着一个人。

正是那个喜欢去河滩垂钓的人。

他身上轻轻盈盈地罩着一件白绸衣。

胸口处,白绸衣晕染开一片鲜红,也像一朵多情绽放的牡丹。

他已死了。

“如你所猜,死穴老大作这幅画的颜料就是他的血。”

“他究竟是谁?”

“他是组织中曾经为刺淮南虎侯而等候了整整五年的元老级杀手,死穴老大一度最信赖的朋友,将门下大部分杀手都交由他管辖。可他前天却瞒着死穴老大与朝廷勾结,出卖组织的情报以获暴利。”

没有人能背叛死穴老大。

金冢挨着柳叶而立,背影看去如并蒂莲。

花粉云被风吹薄吹远吹淡。

柳叶过了良久才深深一叹:“多美的画呀,死穴老大还真心灵手巧。”

用人血画出的牡丹透着一种妖异凄凉的情感。

金冢也慢慢被这种情感彻底吸引了。

这种情感不属于凡人,不属于俗世。

这种情感让人不禁想起出生前泡在母亲羊水里的温暖和宁静。

他专注地欣赏,内心好不悲伤。

“当你冷静下来,认真看画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敬佩死穴老大。”

金冢的语声确实毕恭毕敬。

乔寒微笑,叹息:“听你这样说,我还真渴望能与他有缘一见。”

楚虚空却依旧冷若冰霜:“你敬佩死穴老大什么?”

金冢说:“在他的创作下,一切血腥都美不胜收。”

楚虚空哼了一声。

“要跟着死穴老大混,就必终生遵守一条原则。”金冢郑重其事地一字字说:“不能背叛死穴老大。”

不能侵犯死穴老大的任何利益。

金冢的声音突然充满了痛苦:“我没背叛死穴老大,却做了另一件更严重的事,就是欺骗他。”

——我将别人的战果夺为己有,一跃而成组织中最受瞩目的杀手,可死穴老大很早就识破了我。

——他似乎在特意等候着什么,长时间按兵不动,给我造成能继续为所欲为的错觉。

——他比任何杀手都更有耐心,直到三年后的一天才把我突然叫去死穴面对面。

三年后的一天,死穴。

那个死穴和这里一样漆黑无光,潮湿阴冷。

但金冢走进去就知道是个溶洞,因为地面滑溜,有滴水声远远近近地响着。

时而几只蝙蝠被惊动,展翅掠过头顶。

他还是没能看清死穴老大的真面目。

他还是只听见了死穴老大优雅温和的语声。

“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我得感谢你,因为你主动帮我清理门户。那些死在你剑下的人,怪就怪他们蠢笨,实力不够,继续留于组织中,与食腐之蛆有什么区别?”

金冢屏息凝神,尽管死穴老大已说明不会杀了他,他仍旧提心吊胆地握紧剑柄。

“不过我恨别人背叛我,更恨别人欺骗我,说到底你也算是欺骗我,而且整整欺骗了三年。我若不惩治你,今后传出去我颜面何存?所以我打算换个形式,勉勉强强地惩治你一下。”

金冢放松了握剑的手。

“你还记得面具柳叶吧?你当然还记得,你进入组织时就是他来接见的,我视他为知音,因为他懂得欣赏我的牡丹,并能很准确地解析出我作画的理念。可他太多愁善感,容易痴心妄想,现在他的脑筋就已经有点不正常了。他成了一个极不稳定的危险分子,我必须加倍警惕,而警惕也累死人,我受不了了,所以我准备和你谈一场交易。”

金冢的呼吸心跳似都静止了。

“我要你的牛皮纸上尽早写着他的名字,你掠夺过很多杀手的战果,偏偏不碰他的牛皮纸,我知道为什么。”

金冢想起了那次树林考验,那棵流血的树。

他还想起了当初忽略掉的一个细节——回到葡萄园时,柳叶换了件衣服,右衣袖垂得很直,死气沉沉。

那个在树林中与他同样使剑的人难道就是柳叶?

“你高估了柳叶,你们总有一天要面对面进行决斗,你们天生是宿敌,你们实在有很多地方都太像。”

金冢终于开口了:“如果我替你杀了柳叶,你准备怎么回报我?”

“给你足够多的金条,你不必再留在组织中,不必再过着血雨腥风的日子,你可以买套宅邸,娶个漂亮的妻子,生一堆乖宝宝。”

“很好,这场交易就这么定了。”

黑暗中一片沉闷的静。

乔寒说:“你已杀了柳叶,死穴老大依约给你酬金没有?”

金冢说:“他让人带信给我,林七爷的那些金条通通归我。”

乔寒说:“可那些金条已随船倾覆河底。”

金冢苦笑:“柳叶为人奸诈,他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休想得到。”

楚虚空声如利剑:“况且你现在已身陷囹圄,就算捞起了那些金条,也由刑部暂管,你仍是两手空空。”

金冢的苦笑变成了大笑。

他仿佛一下子神智疯癫。

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来禀报:“乔先生,楚捕头,来了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现在见你们。”

于是乔寒与楚虚空就离开了死穴。

独留金冢在黑暗中继续大笑。

10.

刑部大厅。

乔寒裹着一件貂皮袍子缩在大圈椅里。

未到隆冬,乔寒却冻得瑟瑟发抖。

他退休的主要原因不是老,而是一场怪病。

和他名字很相配的一场怪病。

终年寒意沁骨,额头总冒虚汗。

楚虚空却年轻俊朗健康,眉宇间常有傲气。

这是他唯一的学生,是时候该出师了。

那个无论如何都要现在见他们的人是从皇宫里来的福公公。

福公公尖着嗓子说:“圣上特意派洒家来问询一声,林府血案与昔年乘风山庄血案进展怎么样了?”

有老师乔寒在场,楚虚空很安于沉默。

乔寒说:“根据现在疑犯的证词,我们已可断定,昔年乘风山庄血案的凶手是死穴老大,林府血案的凶手是同一组织中的面具柳叶。”

福公公说:“关于死穴老大,你们有什么看法?”

乔寒说:“疑犯证词有限,我们手里也没足够的资料,死穴老大对我们而言,仍是一个未解之谜。”

福公公说:“圣上的意思是,姑且先将那两宗血案结了,死穴老大可另外立案调查。”

乔寒说:“疑犯呢?”

福公公说:“他应该已用自己的证词洗清嫌疑了,你们也没挖到新的证据来定他罪,所以最好是尽早把他放走。”

乔寒犹豫。

楚虚空欲言又止。

福公公很决绝:“就这么办吧,这两宗血案在市井影响很大,圣上批阅的奏折中有大半都言及这两宗血案。能早点结案,圣上也不用天天挂虑。”

福公公走后,楚虚空问乔寒:“结案么?”

乔寒意味深长地叹息:“朝廷近年来贪污现象屡禁不止,我们也受理过很多件官员腐败案,每次结案搜查到的贿金数额都与当事官员陈述不一,以前我还难以想通,现在我或许终于有点了解内情了。”

楚虚空疑惑:“先生的话,学生不懂。”

乔寒苦笑:“懂又有什么意思?那些人那些事,是我们永远无法对抗,无法揭破的。”

楚虚空皱眉:“那些人那些事究竟是指哪些人哪些事?”

乔寒神态冷肃:“别再问了,赶紧结案吧。”

飞花满天。

桃树林。

夕阳西斜。

一个美丽女子伫足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桃树下。

树枝吊着一幅画,画的是开得正好的牡丹。

殷红花瓣,羞涩容颜。

一辆乌蓬马车缓缓驶过来。

停下,赶车的人脸罩面具。

面具被手挪到脑后,露出一张丰神俊逸的脸。

“娘子,久等了。”

他把她牵上马车,含情脉脉地对视。

她嫣然:“你又撒了一大堆谎吧。”

他微笑:“不然他们怎么会放我走?”

她说:“以后别再撒谎了,尤其是对我。”

他说:“我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我对你向来是真心真意。”

她痴望着他,伸手把面具从他脑后又挪到前面罩住脸:“现在你是柳叶还是金冢?”

他义正词严:“现在我只是你的丈夫,柳叶已死,金冢也失踪了。”

楚虚空进入刑部验尸房,被金冢指证为柳叶的那具尸体还躺在验尸台上用白布盖着。

楚虚空慢慢揭开白布。

柳叶死于一剑穿心。

胸口惨白的皮肤,衬托着鲜红一点。

他的脸上表情安详。

楚虚空凝视他的脸,良久。

——似乎少了什么。

——到底少了什么?

失魂剑,金冢,面具,柳叶。

楚虚空突然暗叫:“少了面具!”

背后传来乔寒低沉的声音:“还少了金条,林府的金条,我已派人潜到那条河里找了几天,却连一根金条毛都没找见,你认为这合理吗?”

楚虚空说:“河水能冲走金条。”

乔寒说:“但那条河的水势还没达到足以冲走金条的程度。”

楚虚空默然,重新慢慢将白布盖上尸体。

他耳边响起了金冢与死穴老大的对话声:

“如果我替你杀了柳叶,你准备怎么回报我?”

“给你足够多的金条,你不必再留在组织中,不必再过着血雨腥风的日子,你可以买套宅邸,娶个漂亮的妻子,生一堆乖宝宝。”

很显然,死穴老大从来都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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