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欣欣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除了靠看电视转移孕期不适，就是和婆婆吴智慧聊天。

一周过去了，佟欣欣发现婆婆说话的风格很不走寻常路。婆婆一直很喜欢重复说着同样的事情，而且是词语都不换一下的循环式重复，在佟欣欣耳边轰轰作响。今天说了，隔几天又会再次说起。出于尊重他人的本能，佟欣欣又不好意思打断吴智慧的滔滔不绝，只能强装在倾听。

随后，佟欣欣发现婆婆的性格很“特别”，从某种程度上说，婆婆对她自己和家人有无法形容的优越感，但同时，她似乎又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坎坷之人，这让她简直成了个个不折不扣的“怨人”。

吴智慧这辈子经历的事情似乎都那么曲折不堪、曲折到近乎荒诞，没有一件事情是她自己认为很顺利、很成功的。

吴智慧一辈子遇到的人似乎都那样可恶，不是不合她的心意和性格，就是和她作对，甚至总是和她骂架。

吴智慧了解的社会现象似乎都是那样的令人生厌，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样倒霉……

吴智慧每说每一件事的时候，激动的语气不是愤恨到了无法逾越的极点，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恨。她就像乱世之中一个满身才华又郁郁不得志的枭雄，每一个眼神都在诉说她一生的不如意。

吴智慧哀怨的语气牵扯着佟欣欣的神经，让她的心境一次次跟着烦躁起来。

佟欣欣刚开始还不好意思打断吴智慧的慷慨陈词，可她真的不想再忍受这样的耳边折磨，于是斟酌再三后，佟欣欣索性鼓起勇气、硬起心肠打断婆婆的滔滔不绝：“妈，书上说胎教要说一些美的事情，不要总说这些丑的、不好的，否则会影响孩子发育呢。”

吴智慧的面部表情挣扎一番后，勉强转移话题，开始挑一些“好的”、“美的”话题说起来。那吴智慧说的那些“好的”、“美的”是关于哪些人、哪些事呢？

就是吴智慧引以为傲的那些人和事——包括她自己、包括她的家人！每次说到这些，吴智慧的言语中满是自豪和自得，表情也充满陶醉的神色。

比如，她本人吴智慧自己学历很高，在那个年代都是高中毕业。

比如，她本人吴智慧年轻时不仅长得很漂亮，还很会说话，大家都很喜欢她。

比如，吴智慧的妹妹们也都是高中毕业，在同龄人当中很是难得。

比如，吴智慧的丈夫杨万历，年轻时帅气超群。从部队转业后做了十多年村里领导，从会计做到村长，又做到村人德高望重的“书记”，无人不知、无人不夸。

比如，吴智慧的女儿杨芸是“全村最漂亮的”。

又比如，吴智慧的儿子杨帆则是“全村最帅的”、“是大明星”。

对了，吴智慧最后还不忘骄傲地补充一句：“呵呵，我们邻居们都说儿子杨帆和我长得很像呢……”

佟欣欣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自夸可以夸到这种丝毫没有谦虚的程度，所以她一下子竟然不知道如何去应对婆婆对自己和自家人的那些溢美之词。

佟欣欣又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整天绷着脸、眼神凌厉、不喜欢笑的婆婆，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年轻时候的美来……

当佟欣欣说起自己大学期间和杨帆当年的恋爱、说自己很喜欢杨帆的温暖又体贴性格时，吴智慧却一脸惊讶地看着佟欣欣，诧异地问：“你难道不是看中我家儿子帅气的脸吗？”

“噗——”佟欣欣恨不得把血吐完。

 我这个婆婆的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啊？我看中你家儿子的颜值？真是夸张！

原来，自己这个婆婆心中原来一直是唯颜值至上啊！难怪除了一家人的颜值，她一辈子简直没有别的让她拿得出手的事情和有价值的谈资。

随后，佟欣欣说起“婚房”的话题：“我高中的同学们在结婚前几乎都有婚房，这很正常啊！估计就我没有吧。。”

婆婆吴智慧立刻慌张又掩饰着慌张，接上佟欣欣的话：“因为你和杨帆是自由恋爱啊，所以你们没有婚房啊！”

看着吴智慧那义正辞严的样子，佟欣欣第一次怀疑“自由恋爱”是不是低人一等的事情。否则为什么婆婆可以把“没有婚房”说得这样理所当然？

吴智慧尽管不会手写作文，却喜欢用“对比”的修辞手法来说话，以突显她心目中强调的事情。比如，关于她自己家和佟欣欣娘家，吴智慧就充分运用了“对比”。吴智慧的言语中都是她自己家好于佟欣欣那个“远乡”娘家的优越感。

其实，佟欣欣的家在当地也算是不错的小康之家，还是上世纪80年代她们村第一批“万元户”，自己家在村里一直是同龄孩子羡慕的对象。但，佟欣欣第一次从别人的嘴巴里听见还有人家比他们家更“优越”，而且那户人家还是她的公婆家！

可是，可是，佟欣欣已经对公婆家的概况了解得比较清楚了，也没觉得他那个家有哪些“卓尔不群”之处啊！一个空旷的院子、平常又一般的几间房子、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值钱的家具，连一点存款也没有。婆婆的这种优越感到底来自哪里？

佟欣欣看着婆婆那自信到不分轻重的嘴眼，心中感觉特别不舒服，却又不知道如何应对。

于是，佟欣欣只好平静地说：“我爸妈很能吃苦，也很能干。我们家在80年代可是村里第一个‘万元户’呢！”

吴智慧立即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儿媳妇，诧异地说道：“不可能吧……”

佟欣欣看见婆婆那“我家都没有一万元、你家也不可能有一万元”的不甘表情，只能默默转过了头，打开书看起来。

佟欣欣实在不想和吴智慧作无谓的争辩，她本身就不是喜欢和人争辩的性格。佟欣欣觉得任何争辩都是浪费时间浪费口舌的事情，不值得。争辩赢了又能怎样？

吴智慧还经常唠叨，说她为照顾儿媳妇怀孕放弃了每月几千元的买菜生意。这让佟欣欣不知道婆婆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那每月几千元钱，比自己的孙子孙女还珍贵？还是希望自己和杨帆每月给她发几千元的工资代替她损失的卖菜钱？

几天后，去菜场买菜的吴智慧姗姗而归。每次买菜，吴智慧前后都要花费两个多小时。可能她是在买菜前会自己在附近的公园散步。每次回来，吴智慧似乎都心情不好，脸色阴沉得好似可以随时让天空下雨。

佟欣欣猜测婆婆可能是在买菜的途中遇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所以心情低落。但婆婆不主动说出来，佟欣欣也不好意思多问。

但，这次，买菜回来的婆婆神色似乎更加不对对劲，整个人的身体充斥着一股无法掩饰的怨气和怒气。

还没等佟欣欣询问，吴智慧便用沉闷的语气说道：“我今天坐在菜场的河边，坐了两个多小时，我都想跳下去。你当年如果不做那个手术，孩子应该都很大了，应该有三、四岁了吧……”

听见婆婆那带着责备和遗憾的语气，佟欣欣心痛不已，想起了自己被杨帆和杨芸说服了的那次人工流产，心底那历经几百个日子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疤再次被残忍地揭开。

佟欣欣用难过又生气的语气接上婆婆的话：“你以为我不难受吗？你以为是我想做手术的吗？是你儿子坚持要做啊，我当时不愿意做手术，他还让姐姐杨芸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呢！”

“啊？那次不是你自己要做手术的啊？我家杨芸也是知道的？”吴智慧瞪大眼睛，惊诧地看着此时和平时不一样的儿媳妇。

看着这样的婆婆，佟欣欣有些想哭。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自己曾经那不敢回首的流产经历。那种无助、那种难过、那种悲伤，让她此生难忘……

此时，这个同为女性的婆婆非但不心疼受了两次身心之苦的儿媳妇，反而在责怪、在指责儿媳妇影响了她抱孙子的时间进程……

从那以后，吴智慧才不长吁短叹，更不提佟欣欣几年前人工流产的事情。

佟欣欣只觉得好笑、郁闷、怅然，这件事情上，她为何不去了解情况就这样责怪无辜又可怜的儿媳妇？自己当年的身心之苦不仅没有获得杨帆家人的体谅、反而被婆婆在心底责怪了这么久！

又过了几天，佟欣欣发现自己这个婆婆竟然是被“辩论界”忽视的“奇才”。只要和别人观点不一样，她的语气便豪迈起来，观点鲜明地和对方辩解、对方不同意她，她便决不投降也决不放弃。

吴智慧认为正确的事情，谁也说服不了她。正如，当佟欣欣说完一个观点后，吴智慧如果不同意那个观点，就会一直和她辩论，哪怕佟欣欣不和她争辩了，吴智慧还是各种穷追不舍，佟欣欣真是想甩都甩不掉，直到佟欣欣不得不敷衍着承认婆婆的想法是对的。

那感觉很无奈，就像你想安静地一个人走自己的路，有个人却偏偏要你跟着她走，而且迈的每一步都要一样……

 佟欣欣在只有她和杨帆两个人的时候无奈地问杨帆：“是不是因为你妈生活在你们家族里那么多的妯娌中，纷争不断，所以她的性格才这么悲观、这么负面、这么执拗？”

杨帆则无奈地说：“她啊，应该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性格，所以和我的那些婶子们也处得不好……”

佟欣欣心里一下子不知道究竟该同情谁。

佟欣欣又问杨帆：“我总觉得你妈这个人特别喜欢抬高自家人、贬低别人，我的感觉对不对？”

杨帆则思索着说：“其实……我小的时候，我妈就这样，所以周围的邻居都不喜欢和她说话……”

佟欣欣依然没有多想，只是证实了她对婆婆的想法并不是自己片面的观点而已。

佟欣欣又想到自己的妈妈李晓琴——那个淳朴善良的农村妇人。她从来不会这样高调，她从来都是自谦得让佟欣欣着急。不管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对待周围的人，妈妈一直奉行“吃亏是福”，能不争吵就不争吵，甚至都不愿意和别人做无谓的争执。在家庭中如此，在村里和人相处时同样如此……

可是，佟欣欣妈妈如此自谦到“看低自己”、与世无争，却始终不妨碍村里人对她的好评，更不妨碍村里人喜欢她、帮她做事情……

佟欣欣不由得感叹人与人的差别之大。她那时候也不知道，同样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农村妇人，婆婆和妈妈的性格怎么如此迥然？不知这样迥然不同的性格对她们本人来说到底是哪个更好……

但是，佟欣欣是个“无远虑”的人，依然沉浸在痛并快乐着的孕期之中，默默祈祷她的宝贝健康成长，其它的，并没有在她的考虑之中……

同样在上海工作定居的妹妹佟欣月来看望佟欣欣，在为姐姐烧饭的同时，给欣欣讲了一件事情：“姐，你说夸张吧？我同事因为一件小的家务事，跟公公说了拖把如何正确使用，她公公就一气之下回家了。”

佟欣欣觉得这件事确实很夸张！

于是第二天，佟欣欣便把这件事情讲给杨帆听，出乎佟欣欣意料的是，杨帆的反应太过激烈，他很快换上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嘴巴里说出一句义愤填膺的话：“欣月的这个同事也太不懂事了吧？她公公究竟犯了多大的错，她要那样说他？还把老人气回家了！啧啧……”

佟欣欣看着杨帆那副义愤填膺的神情，只觉得此时的杨帆有些反常、有些陌生。

佟欣欣只觉得有些讪讪的，却不知道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