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忆如说到此处,似乎陷入到对于往事的追忆中,整个人神情恍惚。
审讯室的两名警察,即东昌市公安局城南分局的刑警队长沈焕峰,与警员杜健朋,互相递了个眼色,沈焕峰便对裴忆如说:“你说了多么多,应该也累了,我看先暂停一会儿,你休息休息。”
哪知裴忆如却摇了摇头,道:“已经说了那么多了,干嘛中途停下来,怪难受的,既然交待了,我也就不想隐瞒了,全说了才痛快。”
沈焕峰道:“好吧,那你再好好想想,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吧。”
裴忆如道:“由于韩学涛是非正常死亡,韩学涛家族惊动了,你们警方也惊动了。你们查看了韩学涛的尸体,听取了医院方面的报告,之后,便直接来到我家,进行调查取证。
韩学涛在东昌市也算有头有脸,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因此,十月八号那天晚上带队来我家的不正是你沈队长吗,这当中的事,你也清楚,还用我讲吗?”
沈焕峰笑了笑,道:“要讲,就算我全部记得,你也要讲,更何况我已忘得差不多了呢。”
那好吧,裴忆如也淡淡一笑,就接着讲下去了。
据她所述,韩学涛死后所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沈焕峰为首的警察来了,韩国春也来了,韩国春或许是知道儿子儿媳关系并不太好,因此,他从内心深处应该有点怀疑韩学涛的死因。陪同这几位前来的,还有人民医院中医科的钱主任,他是作为警方的医学顾问一起前来的。
但裴忆如并不十分紧张,因为她的证据也是非常充分的,韩学涛想模仿民国中医大师张锡纯,自已煮中药,自已尝中药,然后撰写《中药亲试记》是明摆着的事实,这事不止裴忆如一个人知道,仁义堂的工作人员,也都知道,韩学涛亲笔所写,留在家里的《中药亲试记》的书稿也是明证,警察一核实,也确是如此。这部尚未写成的书稿,也证明了近段时间,韩学涛就是在煮中药,尝中药。
接着,裴忆如也把手机里的聊天记录给警察看了,上面韩学涛明明白白地写着,他有打算亲自煎煮,亲自品尝红刺的想法。
沈焕峰看看厨房里那煮熟了的红刺片,说医院的死亡证明写着韩学涛是中药红刺中毒而亡,他原来还以为是自杀,没想到是为了作学问。这精神倒是可嘉,可风险也实在太大了。
裴忆如说,她也没想到韩学涛今天晚上会煮红刺来喝,而且还是生红刺。
这时候,钱主任站出来提问道:“有一个问题我想不明白,学涛作为名中医,应该知道生红刺是有大毒的,在不搭配解药的情况下,单独煮生红刺来喝,是极其危险的,虽然说他是为了写书,但也不至于那么拼吧。”
裴忆如回道:“ 其实红刺的毒性也并非一定要搭配解药才能去掉,不搭配解药的情况下,只要久煎,长时间地煎,其毒性也能慢慢分解,直到无毒。只是这个时间较难掌握,我觉得学涛大概就是没有掌握好时间,红刺的毒性还没有煮掉,就把药喝下去了,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沈焕峰问:“红刺在中药里面算不算一味比较重要的中药呢,如果不重要的话,按理说是没必要冒着中毒的风险去试验它的。”
裴忆如道:“红刺是药中的将军,能被称做将军的药,只有几味,都是极其重要的,韩学涛要撰写《中药亲试记》,红刺是绕不过去的坎。我唯一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这么豁得出去,直接尝起了生红刺,而不是炮红刺。”
沈焕峰与钱主任见裴忆如说得有理有据,一个个也都心服口服,一会儿,沈焕峰又问裴忆如道:“没有煮过的红刺片,家里还有吗?”
“有,就在次卧,那儿放着一大堆他已经煮过,尝过的中药,那袋红刺,我也是刚在那儿发现的。我带你们去。”
沈焕峰领着一行人,进入了次卧,并且很警觉地问:“怎么你跟韩学涛是分居的吗,一个住次卧,一个住主卧?”
裴忆如回道:“最近学涛为了搞中药亲试的实验,经常晚睡,因为有些中药质地比较坚硬,不好煮,加上煮之前还要浸泡,时间就更长了,他最近经常熬夜的,所以为了不影响我睡觉,他暂时就睡在次卧了。”
沈焕峰边听边点头,一面端详着从中药堆中找出来的这袋生红刺。
“沈队长,您看这地上,”裴忆如指着一塌糊涂的地板说道,“这就是学涛中毒呕吐后留下的,在这之前,他其实已经在洗手间腹泻,呕吐过了,他亲口跟我说,腹泻之后,呕吐之后,整个人已经舒服多了,好多了,我也就放心了,没想到后来又吐了,这次吐过之后,人的状态便急转直下,很快不行了,等到我拨打120,叫来救护车,就为时已晚了。”
“他自已怎么不叫救护车呢?”沈焕峰问。
裴忆如回道:“他这个人很倔,我都劝他叫救护车来着,他说没事,没事,拉完,吐完,把毒素排干净了,就好了。我说你真的没关系吗?他说真的没关系。我当时也刚好急着要上厕所,也就没管他了,心想等上完厕所再说吧,哪知道等我上完厕所出来,学涛就已经躺在床上死了。”
沈焕峰继续问:“这么说来,韩学涛直到中毒死亡,也没有拨打急救电话,这也太倔了,太能扛了吧?”
“要不怎么说都是命呢,学涛中毒那会儿,他的手机还刚好在主卧充电。我是觉得,他毒性完全发作,生命千钧一发之时,肯定是想过要报警的,但无奈手机在主卧充电,他没有拿到,而我刚好在上厕所,也没能照顾到他,就在这十分钟左右时间里,学涛毒发身亡了。”
沈焕峰听了裴忆如的解释,觉得不可思议,他问:“就算中毒了,就算手机在主卧充电,但主卧跟次卧也就几十步路,难道就走不过去了?”
裴忆如说:“钱主任也在这儿,他应该也熟悉红刺中毒,尤其是严重中毒后的生理反应。除了身体麻木,腹泻呕吐,心律失常等症状之外,最常见的就是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完全不能动,只能在床上躺着,一动就晕倒,一动就晕倒,根本一步都走不了,直至完全昏死过去,是不是这样,钱主任?”
裴忆如的话刚一说完,沈焕峰的眼睛便看向了钱主任,钱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些紧张道:“是这样的,裴医生说得没错。红刺中毒比较严重的话,人只要一动,眼前就感觉发花,发黑,只觉得天旋地转,随之而来的就是昏倒,没法控制。”
钱主任的发言对裴忆如很有利,裴忆如又补充道:“沈队长,你看地板上一堆学涛吐出来的东西,这堆东西他从洗手间出来时是没有的,他从洗手间拉完吐完后,就上床了,我见他情绪平稳,人也上床躺着休息了,就带上门,自已上厕所去了。而等我上完厕所,再次进入次卧,却发现学涛已经躺在床上死了,而地板上却又多了这一堆呕吐出来的东西,我想学涛在死之前,一定是下过床的,他一定是想下床来主卧拿手机,但一下床,人一动,却一次次昏倒,一次次昏倒,导致这几十步路竟然没走成,除了晕倒,就是吐了一堆脏东西在地板上,他努力过,却发现自已已经中毒到无法行动,便只能再次爬上床休息了,而这一上床,没过多久,他也就毒发身亡了。这是我的推理,不知您怎么看?”
沈焕峰低头头,沉思许久道:“我还有一个疑问。”
“请讲。”
“就算韩学涛中毒严重,身子没法动,一动就两眼发黑,呕吐晕倒,但他难道不能喊吗?把你喊过来,让你打急救电话,这样总可以吧?”
裴忆如知道沈焕峰一定会有此疑问,对此问题,怎么回答,裴忆如也早已想过了,便定了定神,道:“说到这一点,那就要怪我了,我错就错在,离开次卧,上厕所之前,不该把次卧的门给带上。我是在主卧的洗手间上的厕所,主卧本身有一道门,我关上了,然后主卧的洗手间本身也有门,我又关上了,加上次卧的门,也被我关上了,这三道门一关上,加上我上厕所时又有看手机视频的习惯,种种原因,加在一起,学涛到底喊没喊,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沈焕峰道:“你们夫妻俩心也太大了,按理说都是名中医,难道对红刺中毒的严重后果,一点没有预料吗?”
裴忆如道:“可能就是因为名中医,才大意了,马虎了。”
“这话怎么讲?”
“因为我们临床上见过太多红刺中毒的病人,这些病人的中毒症状,很多都是自行恢复的,随着时间流逝,红刺中毒的症状会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直到完全消失不见。还有一部分病人,是吐过,泻过之后,会感到中毒反应减轻,慢慢缓过来了,学涛就是这样,他吐过泻过之后,我第一时间问他什么感觉,他说好多了,症状减轻了,我这才放心下来的。哪想到我仅仅上了个厕所,他就突然毒发身亡了。”
沈焕峰边听边点头,又问:“韩学涛试验用的这袋生红刺哪来的知道吗?”
裴忆如说:“是东昌药材市场买来的。学涛最近为了做中药实验,写那本书,好些药都是直接去东昌的药材市场买。因为东昌的药材市场,从距离上来说,比仁义堂要近很多,所以他如果一时兴起,突然非常想试某味中药了,就会直接去药材市场买。这包红刺就是他一时兴起,去药材市场买来的。”
“他去药材市场买药,有专门的卖家吗,还是随机购买?”
“随机的,我陪他去过多次了,我们都是边看边买,有时甚至在药材市场周边路上的小贩那里买。至于这包红刺具体是固定的摊位处买来的,还是路边小贩那儿买的,我也不清楚了。”
裴忆如是故意这样说的,东昌确实有药材市场,离她们家也确实很近,但韩学涛基本不上那儿买药,因为仁义堂就有的东西,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上人家那儿去买。她之所以要这样说,而且专门提出她不知道这红刺到底是固定摊位上买的,还是路边小贩那儿买的,就是为了把这趟水搞浑,让沈焕峰无法调查生红刺的来源,从而知难而退。
果然,沈焕峰听裴忆如这样一说,就长长叹了口气:“这样一来,生红刺的来源也很难追踪了。到底是卖家搞错了,把韩学涛要买的炮红刺,错给成了生红刺,还是韩学涛一开始就打算向人家买生红刺,这就不得而知了。不如先打个电话,问问仁义堂吧,看看仁义堂的员工怎么说。”
“好的,我这就打一个电话问问。”
就这样,裴忆如又拿起手机,拨通了仁义堂的助理小胡的电话,裴忆如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把手机的免提打开,让她跟小胡之间的对话公开化了。
“小胡,仁义堂有生红刺吗?”
“有啊,但用得很少。”
“学涛有没有把仁义堂的生红刺拿回家?”
“他拿这玩意儿干嘛?”
“他不是在写书吗,写一本像‘中药亲试记’之类的书,所以最近一直在家里煮中药,尝中药啊,我也问过他,他说红刺他也要尝,但当时也没说清楚他想尝生红刺还是炮红刺,还是两样都尝,现在学涛中毒去世了,是中生红刺的毒去世的,我现在就想搞清楚,他到底是要主动品尝生红刺,还是本来想品尝炮红刺,结果阴差阳错,把两种药搞混了,导致误服而亡的。”
“仁义堂的中药只要进出,就一定会有登记,就算韩主任自已拿,也要登记,我现在一边跟你打电话,一边在查账,没发现有生红刺出库,那就说明韩主任没有从仁义堂拿这个药。”
“好,我知道了,关于学涛服用红刺中毒身亡这件事,你还有没有线索可以提供的?”
接下来,小胡所提供的信息可帮了裴忆如大忙了,这条信息是连裴忆如本人都压根不知道的。
据小胡所说,在一个全国比较有名的中医论坛上,韩学涛有自已的一个账号,在那个账号里,韩学涛经常与网友互动,包括解答部分网友关于中医药方面的疑惑,也写一些自已的医学观点,关于西医的,中医的,都有。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近这几天,韩学涛一直在这个论坛上,利用这个账号,进行他亲试中药,亲尝中药的“直播”。
当然,直播是夸张的说法,韩学涛本人是没有出镜的,上传的也不是视频,而是文字。但这已经足够,因为据小胡所说,十月六号有一条是这样写的:
网友们,这几天连试了几十种药性比较平和的中药,觉得不过瘾了,接下去的几天,我将挑战几种猛药,包括红刺,也安排上……
当小胡说到这里时,裴忆如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打断他的话,问:“小胡,你先别念了,这样吧,你现在赶紧告诉我,韩学涛经常光顾的这个医学论坛的名字,还有他的账号,我要亲自看看。”
小胡说了一声“没问题”,就把这论坛的名字,韩学涛的账号,网名等信息全都告诉裴忆如了,裴忆如结束与小胡的通话后,又当着众人的面,打开这个论坛,找到了韩学涛的账号,账号昵称叫做“仁义堂韩主任”,他的最后一条文字,就是方才小胡所念的那一条,几乎是彻底扫清了裴忆如的嫌疑,因为,那是韩学涛在十月六号那天发的,比裴忆如十月七号那天,用微信问他要不要亲试红刺,还要早。
裴忆如用微信问他,其实还有点故意套他话的感觉,这一点是逃不过警察的眼睛的,但十月六号,韩学涛是完全主动地,自发地,在医学论坛上,写下了他要亲尝红刺的计划,而且时间就在这几天,这对裴忆如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她正须要一个盾牌,盾牌就来了。
沈焕峰,钱主任,韩国春等人,直到这时才没有任何话说了。后面的问话,都很简短,再后来,连问话都没有,改成安慰了。
虽说裴忆如是不须要安慰的,但交流方式的转变,意味着他们这些人看待裴忆如的态度的转变。以前是拿裴忆如当犯罪嫌疑人来看,现在是拿她当“未亡人”来看。
裴忆如的眼里还是流着泪,他们以为那是为死去的丈夫流的,殊不知那是为孩子报仇后的兴奋之泪……
沈焕峰听裴忆如说到这里,口中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刑侦工作有时会面临极大的局限性,比如面对你这种专业人士,我们警方就会很被动,由于专业知识欠缺,话语权被你们这些专业人士掌控,我们就常常会被你们玩弄。以至于造成冤假错案。”
裴忆如道:“嗯,我之所以最终会走出这一步,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利用自已的优势,也利于你们的劣势。”
“好吧,我承认我们不是万花筒,我承认那次与你的交锋,我失败了。接下去发生了什么,你继续交待吧。”
“好的,那我就接着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