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有一点好奇心的人,都爱听一种名为八卦的东西。
八卦这种东西种类繁多,尤以王公秘史、才子佳人最为上。这是老少皆宜贫富皆爱的那一口。
海上有五山焉,一曰岱屿、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中,蓬莱以西,上下不知千纵,左右不知万横,有一方寸之地,名曰邑川。
邑川,有四国,八荒。千百年来纷纷繁繁,或合或纵。百感交集,千种传说,皆在此发生。
这邑川生的四四方方,也以四方为名。东南西北,皆为东夷国、南川国、西寒国、北冀国。在这四国的周围,镶嵌了八个邦族。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四处迁徙,流民蛮荒,扰得四国苦不堪言。
话说这邑川大陆最南边的南川国,该国夹在东夷和西寒之间颇为受气。自己本是弹丸之地,身旁又都是虎狼之流,但却一直无人敢动。为何?因为南川国出了一位名震天下的将军——苏峥。
话说苏将军当年身骑一匹红色的骏马,手持一把大弓于百米之外取了敌国上将之首级。他英姿飒爽飘若游龙,剑眉星目苍颜古貌,乃是一位实打实的美男子。
且他在取了敌人首级的情况下顺便取了一众少男少女的魂儿,成了无数人的梦中情人。
这南川国数万里的国土都是苏将军打下的,现在也靠着苏将军的威名守着。
苏将军是典型的硬气男子。面容刚俊,不怒自威。这样的男子,不同于风花雪月里的翩翩公子,乃是乱世浮沉里的铿锵之魂。这样的人,总是茶馆里说书先生的红人,是百姓们最爱听的风月故事里的男主角。
自古以来英雄配美人,俊俏的英雄自然要配俊俏的美人。
苏将军如今五十有三,半生戎马。直到二十年前才稳固了一片河山,安定了下来。那个时候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多年的兵戈铁马生涯将一颗本该年轻的心磨成了不解风情的石头。
缘分来的猝不及防。
一年冬至,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晕倒在他的府门前。苏将军将她带进去悉心照料,饮食起居无微不至。所有的一切都遵循着正人君子的行为典范,绝不越雷池一步。
那女子长得极美,但性子极冷。除了苏将军以外谁都不搭理。从这里便能看出她的安禄山之心了,约是与那一众爱慕苏将军的女子一样。但苏将军又不能直接将人撵出去,索性好人做到底,让她在府中将伤彻底养好了再走。
本不是什么大伤,但拖拖拉拉总是好不了。日子便一日一日的在养伤中度过了。云卷云舒,花开花败。
伤总是好不了,自然引起了苏将军的注意。多年的戎马生涯,苏将军早已养成了无人可信的态度。扮作美女的细作他不知见了几何,也不知这个女子是何居心。
于是,在一个栀子花飘满庭院的夜晚,苏将军头一次做了梁上君子。他躲在女子厢房的檐上,亲眼看着女子拿起小刀,一点一点将新生的息肉割掉。
一室猩红。
“你何时才能看见我对你的心?”女子呢喃一声,最后居然活活疼晕了过去。
躲在房檐上看了这一幕的苏将军若是再不懂那话真是白活了这三十三载。女子为了在他身边多停留一时半刻居然狠心割下自己的血肉。一方面可以看出如此狠辣的女子必定不是凡物,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她对苏将军的一片真心。
她晕厥前那一问,倒是真把铁石心肠的苏将军问到了。
一个月后,苏将军带着这名女子进宫面圣。又过十三日,挑了一个百无禁忌的日子,苏将军大婚了。
苏将军的婚礼办得甚为朴素低调。但就是如此朴素低调的一个婚礼还是不可避免的伤了一众少女的心。若是她们知道割肉便能捕获苏将军的心,别说割肉,割心肝都可以。
但为时已晚,苏将军已经成了他人帐中客。他从来不是风流的男子。在这个普遍流行纳妾娶小老婆的邑川,他固守着这名女子与自己的爱情。
不爱则已。一爱,便是地久天长。
那女子也很争气。才成亲第一年就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苏将军大喜,起名苏启;再过三载,又得一女,起名苏月。
听说这一男一女皆继承了二人的优点,生的十分玲珑俊俏。这下子苏将军算是儿女双全,福泽天佑了。
大约是上天也起了嫉妒之心。嫉妒苏将军生活美满,仕途通顺。在苏启八岁的时候,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溜入一个偏僻的山里打鸟。没打到鸟,却被一头饿极了的老虎一口咬断了喉咙,做了大餐,最后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苏将军大怒。拿出那把许久没有见光的长枪独自一人去了山里,但凡是长有獠牙的畜生皆没逃过,无一例外全部死在了他的手上。
一座大山的生灵,祭奠一个死去的小孩。
再说回他的妻子,苏启的娘亲,倾纶夫人。女子发泄悲痛的方法大约也只有哭了吧。哭的撕心裂肺,哭的肝肠寸断。但再多的眼泪也换不回苏启。好在苏将军很懂得女子的心理,一阵安慰之后止住了她的眼泪,并表示二人以后还会有孩子,苏启走了就走了罢。
再悲痛的故事也有翻页的一天。在苏将军辛苦耕耘了几年之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起名苏若云。小儿子活泼可爱,十分讨喜,与苏启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的出现抚慰了倾纶夫人与苏将军的心,喜不自胜。那个曾经的大儿子苏启也就自然而然地被遗忘到某个角落里了。
(2)
再过几日师父便要回来了,这也就意味着我的死期将近。一闭眼脑子里全是师父黑着一张脸凉飕飕的问道:《阿若君》背会了吗?婆娑术的禁忌是什么记牢了吗?
如此种种,导致我最近做恶梦的几率直线上升,噩梦里面追杀我的恶鬼全部变成了师父的模样。
我委实有些焦愁。每每看向屋外草木荒石都能看出师父的模样,导致心肝脾肺一阵一阵的抽紧。好在师父是一个修道之人,最忌讳的就是杀生。所以,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我的师父是一个高人,但从他的名字便可以看出。
他叫屠辛,是一位“半仙”。这世道,崇尚修仙悟道,谁都能说自己修仙。就连曾经将军府门外补鞋的老头儿也举了一个“半仙”的牌子,给来往路人算命。
但我师父这半仙是真真正正的半仙——听说,他曾经位列仙班,是一位了不起的仙人。但后来犯了天条,被剥了仙骨,打入凡间混成了如今这个德行。
我师父不光是半仙,还是高人。
高人一般都是什么模样呢?
年轻的高人一般都是穿一件纯白的衣服显示自己出淤泥而不染,黑色的衣服显示自己“与尔等凡夫俗子不是一个档次”,白扇子是必备的装逼物品,当然,只有扇子是远远不足的,高人必须还要偶尔会弹上一两首惊天地泣鬼神的曲子,一剑挽花一挥破云,虽然世间无一女子可以入眼,但是一定要有大波大波的女子爱慕……如此种种之后,才能显示你是一个高人;
年老的高人一定要有一头银光闪闪的头发。切记,一定要银光闪闪。即使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下巴上没有一缕儿胡子,那头银光闪闪的头发是必不可少的。童颜鹤发,步步惊心,谈笑间无数武功秘籍大把送出,百年内功随手传送。
如此两种高人的形象都是我看了太多不着调的小说留下的刻板印象。而我师父这种高人,与此上两种都不同。
师父尤爱绿色。不是深沉的墨绿,低调的葛绿,却是那种绿油油如小葱一般的亮绿。这种绿往田间地头一蹲,跟韭菜一模一样。只要他穿上绿衣行走在街上,必定是最出彩的一位。我一直觉得他还需要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交相辉映。
虽然师父的模样与行为举止与高人沾不上半点关系,但是他却死板的追随着高人的食谱。
例如,戒荤腥,戒酒。
从我八岁被收养时开始,便鲜少沾到油荤。偏偏八岁又是最希冀肉类的年纪,每日我只能望着桌上绿油油的青菜发呆,连屋子里的耗子都比我吃得好。以前在府中的时候虽然不大受父亲母亲的待见,但是吃穿上还是没有给我半分克扣的。总的来说,将军之子的架子还是很足的。但是到了这里,只能唱一句小白菜啊地里黄……
习惯是一个可怕的东西。我曾经是一个无肉不欢的人,但是现在的菜盘子里除了偶尔能拔出一两只圆滚滚的菜青虫,没有丝毫的肉星儿。吃青菜久了以后,我能嚼着青菜幻想自己正啃着香喷喷的猪蹄,或者是油光四溢的鸡腿。
以前我还能趁着师父不在的时候下山去开个荤戒,但是自打练了婆娑术以后,别说肉,连半点油腥我也是不能碰了。
婆娑术,练此术者,终生不能犯杀戒,不能沾油腥。
如此丧心病狂的咒法不知是哪个丧心病狂的仙人想出来的。想我为了修炼此术与丧心病狂也差不多了。
师父主修的是道,讲究的是无欲无求。曾经,他语重心长的告诉过我: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因果轮回,八岁被父母抛弃这只是你人生的一个劫数,终究会过去,不要因此郁郁寡欢而记恨谁。
其实师父多虑了。我非但从未记恨他们,反而由衷的感谢他们。感谢他们没有在我出生的第一刻就把我溺死在水里,反而好吃好喝的将我养到了八岁。倘若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必定活不过三日。
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去怨恨曾经给过他生命的人。所以,对于我的父亲和母亲,我没有丝毫怨恨。准确的说,应当是没有丝毫的感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他”还是“她”。
或者说,我都是。一副身体,两副性别。这是上天的惩罚,是任何一个家庭都不能接受的存在,是刻在门匾上祖宗祠堂的耻辱。更何况,还是堂堂的将军家,还是名满天下的苏峥苏将军。
我是苏家的耻辱。
民间盛传苏将军极为疼爱他的孩子,但是单纯的老百姓们不知,苏将军爱的只有那个叫做苏月的女儿,不是那个叫做苏启的不男不女。
我没有享受过被父母抱在怀里的感觉,唯有的浅薄记忆便是君上驾到的时候父亲为了表示自己家庭和睦将我抱在怀中与君上的交谈。待君上走后,我被扔在了地上,苏将军去疯狂地洗手。
他说,不准叫我父亲,你没有资格。然后我便与所有人一起称呼他为老爷,大约是觉得老爷听起来也不舒服,他便让我称呼他为将军。
在我被师父救起以后的第三个月,听说苏将军为我操办了一个盛大的葬礼,他还为我屠尽了整整一山的豺狼虎豹,我的母亲更是为我差点流干了眼泪,甚至几欲寻死。
当时的我躺在床上换药,看着自己腰上那道长长的伤口:嗬,你们真是我的好父母,疼我爱我的好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