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庆家住在浣山东边的曲堰,与正阳观相距甚远,周禛已经很久没去那里。十多年前邓四爷一家把地盘扩充到了曲堰,山民们组织抵抗,石大斧是头领之一。那场恶斗相当惨烈,邓家死了十几个,伤的更多,邓四爷都险些丧命,最后还是邓二爷出手,把反抗的山民堵在天险圆斗崖,有的被杀,有的跳崖,石大斧生死不明,因此周禛问石大斧还在不在。
石大庆靠近周禛耳语:“没死,在东大沟呢。道长这事可不能说呀。”
周禛点头。因为石大斧死了邓家才放过了石家,知道他还活着就不会放过这一家人。
接着石大庆谈起杏月的病。
杏月不跟石家住在一起,而是与弟弟一家同住在娘家。一年前她偶尔头晕,再往后头晕成了头疼,心想又想儿子又想周禛的,不过是个忧郁症状,没有觉得是病。去年冬天她去北崖观看望平心,结果道观空无一人,回来后便不像以往那么能干活,家里人也只以为她是感了风寒,要她好好休息。
过年后风传邓家要对正阳观下手,于是杏月找到石大庆要他帮忙看望平心,回家就昏倒在地,家里人将她送到附近一个姓张的土郎中家里,命是救了回来,可是人一直昏昏沉沉。张郎中说人已经病入膏肓,除了周道长无人可救。
平心去年年中跟母亲见过面,还诊治了一番,他分析说母亲是气血不足,后来加上急火攻心导致。
周禛道:“你去年七月还给她开了药,你那药冤枉开了?这病也是近期才严重,土郎中再不济也不至于说病入膏肓。”
平心想了一下,自责道:“我看母亲有一点迟钝,气血并无大碍,认为吃了药便好了,真没想到是这样,都没去看她。”
石大庆顿时想起来,说杏月反应迟钝,说话糊涂。
周禛点头道:“平心都看不出来的病,那便不是身子的病,怕是头风,只怕还是风炎。这个病麻烦,平心你带客人吃饭,师父去准备一下。”
他已经看出了问题。平心的医术得了他的真传,放在哪里都是名医,寻常的五行之气不会误诊,只有病在头上他想不到。张郎中问清了病情的进程,根据杏月头疼不断加剧判断为痼疾,人家医术差,后知后觉总不会错。
草草吃了午饭,三个人上路。周禛连日忧虑,又一夜费尽心思,气色很差,平心看在心里,劝他明天再去。周禛哪里肯听,非去不可,不料没到山下就摔了一跤,幸亏石大庆手快拉住,才没有滚下山坡。
这一跤摔伤了腿,平心只得先把师父送回道观。
周禛医术虽然灵验,可这次挫了筋骨,一时休想走远路。
次日,周禛叫平思下山订了马车。转日上午,周禛带平思刚出门,就看到一群人转过山坡,邓二爷又来了。
周禛招呼道:“邓二爷有事无事?”
邓二爷道:“还不是王爷交代的那档子事,道长考虑得如何?”
周禛眉毛一皱。这也忒逼得紧了,不给人留一点时间。
“邓二爷先进来喝杯茶。”他一瘸一拐地带路,一边提醒邓二爷,“不过,贫道山下有个急症病人,不能耽搁太久。”
“对这些山野刁民,道长何必认真?”邓二爷大咧咧说话。
他家一向跟这些山民闹得很僵,跟仇人没多大分别。
平思听了睁大了眼睛,不满说道:“平心师兄的母亲可不是刁民。”
邓二爷恼火,碍在周禛的面上不好发火,却猛地一乐,拍一下周禛的肩膀,一脸猥琐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早先的大美人喔。周道长跟大美人可是老相识,那是该去,该去。”
这一拍甚重,周禛骨头生疼,尤其这话不好听,那滋味让人说不出来道不出来。
周禛压住心头火,打起精神,发现邓二爷的身边多了个人,是个稳重大气的中年人,想来应该是邓二爷的管家。
几个人回到观里刚坐下,周禛说了声稍等,跟平思一起走后门出去。不一会儿俩人搬来一个箱子,正是邓二爷前几天送来的那个,邓二爷立马瞪起眼睛。周禛打开箱子,里面的药材少了一些。
邓二爷指着箱子道:“你这是何意?”
他连道长俩字都不叫了。
周禛心平气和说道:“贫道十分感谢二少爷。上次送来的这些药材,像海马等正是贫道求而不得的好东西,于是就用来配成一味三阴消肌散,一味九味帝王丸,只说这一味九味帝王丸,不仅通脾健胃,更能凝气安神,可谓上品的良药。”
邓二爷被他搞糊涂了。这老道是脑袋坏了吧?正事不办,弄这些东西做甚?不客气道:“不是还要去看病人么,哪来的这多废话?”
这话十分无礼,不过事出有因,上次邓二爷回去后仔细揣摩了周禛,觉得老道吃硬不吃软,于是来个硬的,对症下药。
“稍安勿躁,”周禛不急不慌,继续说话,“再说消肌散,这是治陈年老伤的奇药,内有道家不传之秘。此物不仅能化瘀解毒,更能拔除沉疴故损,通经益气,用处非常之大,胜过各种千金方。”
一听千金方仨字,邓二爷心动了。早没想到老道的药这么值钱,一直只往外面倒腾那些不值钱的药材,少赚了多少钱呐!
中年管家说话了:“周道长把箱子抬来,是想把这些退还?”
周禛看他说话很有气势,真不像邓二的下属,打个稽首问道:“这位朋友不像小地方的人。”
中年人也是一拱手,说道:“晚生刘明,曾就任荆州知州同知,早听说周道长的大名,真是幸会。”
同知就是副职,这官比知县还要大,周禛对这个人的身份已经心里有数。
他就不理邓二爷,看着刘明说:“这箱子里的人参珊瑚都是值钱的物件,贫道一时没有用,放到这里反而惹人眼红,方便的话烦请再带回去。至于消积散和帝王丸,等贫道制成后自会送到府上,聊报馈赠之恩。”
原来周禛就没想收邓家的东西,只是看到其中的药材有大用,用来制药便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一定对得起邓家,于是痛快地收了箱子。
他就没想到这其实不是一箱子东西,是一笔还不清的债!
周禛还是不清楚江湖上的凶险,知道不能收庄王和邓家的钱,却不知道他家的任何物件都不能碰。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江湖的手段那是防不胜防!
邓二爷哪管那么多?一脸凶相地叫板:“邓某要么不送,要么不收,周道长这是不给面子了?”
周禛的脸也不好看:“贫道只为了给大家做件好事,东西绝不会收。既然二少爷这么说,贫道正好还没有动手,这就去将那些药材一并奉还。”
说完转身就走,后面刘明叫住:“周道长又何必斤斤计较?”
周禛回头冷笑,“拿了人的手短。贫道无意受人恩惠,何必授人以柄?”
邓二爷刚才想着跟周禛合伙制药赚钱,这才没发火,听了这话大怒着过来,刘明赶紧拉住,一个劲劝道:“邓二哥先去外面散散心,这里我来跟道长商量。”
邓如彪也来劝,邓二爷借坡下驴,气愤愤走了。
邓二爷父子一走,周禛长出了口气。
刘明笑了,眼神中很理解周禛的感受,劝道:“周道长何必跟这等武夫一般计较?王爷的事,道长是不准备答应了?”
周禛正色道:“贫道无意大修道观,王爷的好心只有心领了。”
刘明一见周禛就知道此人吃敬不吃硬,这一番交谈后更把周禛摸透了八成,识人比起邓二爷那是一天一地。
“王爷交代的事不能轻易算了,周道长还是给个理由,在下也好回去交差。”他这话虽然严肃,语气相当客气。
周禛无语。这就粘上了?
周禛真是悔青了肠子!也不明白,难不成收了你一个箱子,就把我的人卖给你们了?
“箱子里的药材贫道分毫未动,于今退了……难道不成么?”他知道这个话很蠢,奈何不吐不快。
刘明站起身来,憋不住“呵呵呵”笑了起来。
“王爷的东西,你还得清么?”刘明望着周禛,如同看一个奇异的动物,然后附在他的耳边,“知道阎王债么?”
周禛瞪大了眼睛!
静下心神,周禛清楚刘明跟庄王并不一心,他只是奉命行事,尤其刘明待自己真诚,甚至可以说推心置腹,一定听过了自己的名声,早就心有好感,真不应该为难了他。叹口气说:“贫道只修了正阳大殿就费了三年时光,不想再折腾了,这话可行?”
刘明摇头,小声道:“邓二为人凶恶无常,这几天看下来也是有些民愤,周道长是不愿与之为伍么?”
周禛一时说不清楚,点点头。
“我去跟王爷禀报,让王爷派人过来,不许邓家插手其中,这样可行?”刘明问。
周禛说道:“那正阳观要交到何人手里?”
刘明皱眉问:“道长这么多年,难道就没个接班的?”
原来庄王还没有接手道观的想法。周禛心里松了口气,说道:“贫道这些弟子,没有一个能得到贫道一半的衣钵,尤其都是这里山民的子弟,不堪大用啊。”
他说这话十分违心。自己从来说话有一是一,有二是二,老大年纪了居然昧着良心说话。
刘明微微一笑,“这里的山野贱民怎能合人心意?临来之时我打听过,开元道观的知缘真人座下有两位出类拔萃的弟子,道长既无传人,可择其优者传了掌门之位。咱们作个商量,以半年为期,道长意下如何?”
周禛感到好笑,知缘老道居然被称为真人了?心里琢磨:能争取半年的时间也是满意,只是眼下机会难得,再争取点时间更好。于是道:“贫道有一事不明,正阳观这荒野之地,庄王爷为何一心帮贫道修道观呢?”
刘明想都没想就说:“道教乃当今国教,王爷是想成就一番功德以传后世。”
周禛明白了,刘明不是王爷的心腹,并且对其中的事情一概不知。
刘明又说:“不过以晚生想,王爷既然下了工夫,这道观的继位者必须得到他的信任才是。道长以为如何?”
这又给了一个拖延时间的机会。周禛正想说话,就听外面杀猪一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