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花园的景致一成不变，而金存弓和阿玲的心情却已在千变万化。

“今天的输赢其实都早有定数。”

“愿闻其详。”

“欲知为何，还须追溯到当年，我父亲和我的几个叔叔将那些人一一囚禁于此，过程里曾发生了不小的争执。”

“素闻金家最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怎么竟也有争执？”

“主要是因为我的大叔，心慈仁善，不分对象。”

“哦？”

“他认为将那些人终生囚禁，是一种违背天道的恶毒行径，若被外界知晓，金家百年的声誉就必全毁。”

“对此你父亲他们又是如何说的？”

“他们说，对付那些江湖败类，不杀掉已经是莫大的恩慈。将其囚禁在洞中，好好地伺候着，算什么恶毒？”

“然后呢？”

“他虽排行最大，态度强硬，却终究抵不过兄弟们多数的意见而表面上作罢。”

“表面上？那暗地里呢？”

“暗地里，他私自定期去洞中拜访那些人，一次还是被负责送餐的家奴偶然发现，报告给我父亲他们。”

“你父亲他们知道后怎么做？”

“我父亲他们肯定要纷纷质问他了，素来金家兄弟之间最容不得谁有任何的私自行动。”

“结果呢？问出来了？”

“他仍当我父亲他们是兄弟，自然都坦白了，他定期去拜访那些人，是怕幽闭的空间使那些人产生越来越重的戾气。他拜访一人，就让其对着自己发泄，随便出招攻打，他发誓绝不还手。”

“那些人并非花拳绣腿，他能顶得住？”

“他的内力修为，不仅远高于我父亲他们，在整个江湖，也少人敢匹。”

“但始终挨打，再高的内力也应该撑不了多久。”

“不错，当那个家奴发现他的行动后报告给我父亲他们时，他身体的内伤已是非常严重。”

“他一定还是执迷不悟。”

“他为了对兄弟们表示安抚，就又吐露出了别的秘密。”

“什么秘密？”

“他说他那样做，是在研究一种全新的武功，那种武功成就之日，可令他身强百倍，不再受那些人打击的丝毫伤害。这是他的诀窍，他的对策，让兄弟们尽量放心。”

“可你父亲他们信么？”

“一开始不信，感觉他毕竟是人太善良，嘴却太笨拙，找的借口实在不怎么样。直到他领着我父亲他们进入洞中，一一展示给他们看，他们才不得不信。”

“也就是说，他果真创出了一种全新的武功？”

“那种武功对应那几个人，而延伸了几次主要的招式转折，每个人都能神奇地激发一次转折，使他本人的力量突飞猛进，他们在旁边叹为观止，极其震撼。”

“但那种武功想必还没有流传到江湖里。”

“因为他虽成功，却已内伤严重，加之本就年老体衰，不久猝死在了病榻上。死前的一晚，他仿佛能预知自己即将死去，对他们说，那种武功的几点秘诀，他分别藏在那些人的身边，只要心思足够灵巧，眼睛足够敏锐，悟性足够好，是很容易就发现的。”

“他们最终发现了么？”

“没有，他们接连去尝试了不知道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无所获，后来他们认为，是他们年纪也老了，各方面都已不行，就决定留待我们这些儿孙去尝试。”

“结果又如何？”

“没有结果，我们还来不及尝试，就在一个风雪肆虐的夜晚遭到了云家势头迅猛的袭击，败得惨烈。战后活下来的，寥无几人，而且你奔我逃，彻底分散。金家自此衰落，人丁将绝。我苟且偷生，远离江湖，隐蔽起来，江湖里人人都以为我们金家已不存在，谁料还有我……三年前，我又得知，在那风雪之夜，云家掳走了我即将临盆的妻子，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不仅如此，我还亲自去查出，我的儿子天赋卓绝，悟性颇强，我不禁想到，一定要和他面对面，告诉他身世真相，再让他去探索我大叔遗留下的那些武功秘诀，借此重振金家。”

“所以你找上了我帮忙？”

“除了找你，我还能找谁？我还信得过谁？”

“但你真的信得过云亦萧的天赋悟性？万一他依旧无法探索到那些武功秘诀呢？”

“现在他不是云亦萧，他是我的儿子，金枫，对于我的儿子，我当然要坚定地认为他比谁都行。”

“凡事难免会有万一，好不容易才相认的儿子，死了多可惜。”

“哼！”

“又或许，你根本就不在乎，你有不在乎的理由，你瞒不住我。”

“说什么都已没用，到时候自见分晓。”

XXX

酒像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地灌入云亦萧大张开的嘴。

云亦萧疯狂地吞咽着，满头已是热汗淋漓。

他的眼睛已有醉意在闪闪晃晃，他的双脚双手已不怎么稳定，他的脸已涨得通红。

冰冷的酒灌进去，到了他体内就火焰一样燃烧起来。

他的情感，他的意志，他的心与灵魂，他的过去现在未来，他的记忆，这一切都正在被残忍地烧毁。

他整个身体仿佛无限地膨胀着，却越来越感到空虚。

热汗，酒水，大片地洒落，被打湿的那块地面也泛出火焰一样的红色。

何川朝酒缸看了看，笑道：“喝下一大半了，很不赖呀！需要撒尿的话，茅厕就在里头那个凹壁处。”

云亦萧听了猛地一扔木瓢，转身就朝那个凹壁处走去。

他脚底打着滑，踉跄地，趔趄地，像只被狂风暴雨摧残的破风筝，走几步跌一跤，爬起来再走几步，然后再跌，等他到达那个凹壁处时，已跌得鼻青脸肿，嘴角溢血。

何川一面为他虚情假意地高声喝彩：“好样的！”一面幸灾乐祸地和程梦云低声道：“看来他是顶不住了。”

程梦云仍怒冲冲地撇嘴道：“他顶不顶得住关我什么事，他自己要犯蠢，要做混蛋，关我什么事？”

何川皱眉叹气：“不关你的事，那他现在不就太可怜了？”

程梦云冷哼：“他自作自受，我一说话，他就态度恶劣。”

何川道：“但毕竟是你带他来的。”

程梦云脸色变了，叫道：“我带他来的？他这匹倔驴，我带得动？你少胡说八道，反正我是好心好意，偏他自己不识好歹。”

何川故作严肃：“反正你这回也真帮不了他，你说对么？”

程梦云道：“他根本不给我帮的机会。”

何川突地冷笑：“你少装了，你跟着他跑来，怎会是为了帮忙，你是要监视他。”

程梦云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地暗淡，沉默地盯住他半晌才道：“你认为你什么都明白了？”

何川道：“被囚禁在这里，几十年不见天日，除了酿酒，就只有思考问题了。”

程梦云讽刺道：“有趣，原来你在这里是面壁思过呀。”

何川冷冷道：“金家的秘密，我是掌握着一份的，先前他们想尽办法来这里对我威逼利诱，我也没把我的这一份秘密吐露出来，而现在是他们最后的一搏了，不管能不能从我这儿探查到秘密，我都必死无疑。”

程梦云道：“你肯定早就在等这一天。”

何川目露凶光，咬牙切齿：“不过单凭你们两个兔崽子是杀不了我的，所以我才乐意陪你们玩，玩痛快，玩尽兴，然后也死而无憾了。”

程梦云道：“你怎么确定我们杀不了你？你应该已看出，那小子的与众不同。”

何川道：“我是看出了，但我相信，他还没聪明到能拨云见日的程度。”

程梦云诡笑：“是吗？你这几十年恐怕是白思考了。”

何川再要说什么，云亦萧已从茅厕出来。

他整个人明显清醒也轻松了许多，脸上浓烈的红晕也稀薄了许多。

何川又似乎要替他喝彩，谁料他已一个箭步冲到酒缸前，伸开手抱住，竟使力猛地高高抬起。

何川顿时看傻了，完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难道他嫌木瓢也不痛快，索性抱住酒缸直接倒灌？

呯！哗啦！

他做出了不仅令何川更令程梦云也深感惊讶困惑的事情。

他砸了酒缸！

还有小半缸的酒，就那么跟着砸烂在地面，肆意横流。

何川表情惨变：“你干嘛？”

云亦萧冷声道：“你眼瞎了吗？”

何川咬牙道：“但你砸了酒缸，就算是输了！”

云亦萧哼了一声。

他闭上嘴，弯下腰，在湿淋淋的地面寻找着。

最终他的目光固定了。

那是一些碎瓦片，原本被酒缸压住，已经深嵌在泥土中。

但依然能较为清楚地看到这些碎瓦片组合成的图案。

云亦萧嘴里开始低声地念念有词。

他显然已看懂了这图案。

随着他的念念有词，一边的何川逐渐地躁动不安，甚至目中燃烧了怒火。

程梦云也看他看得发愣，忍不住问何川：“他在念什么东西？”

何川不答，突然咆哮着冲向他，猛力将他撞飞。

他重重地砸在石壁上，坚厚的石壁竟被砸出了裂纹，而他却完好无事，轻松一翻身就稳当地落地。

何川瞪眼，脸色已发苦：“妈的，他真是看懂了，也领悟了！”

程梦云又忍不住接连问：“他看懂了什么东西？领悟了什么东西？”

何川仍是不答，冲过去对着云亦萧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一顿狠命的拳脚攻击，云亦萧全不反抗，一一承受，完了就闷声不吭地抹着脸上的污血。

程梦云急了：“你打他干嘛？”

何川这次终于回答，声音和表情一样阴险冷酷：“我不打他，他就有力气杀我，我必须趁早打得他浑身发软。”

说着话又是猛地一顿拳脚，劲风生寒，凌厉异常，却始终没把云亦萧打趴倒地。

云亦萧始终像最结实的石柱般昂然屹立着，嘴里兀自念念有词。

何川怒道：“臭小子，还真抗打呀，好，我看你抗得住这柄刀么！”

他右手一晃已拿起了柄雪亮锋利的刀，顺势就朝云亦萧的腰部戳去。

程梦云这下子不能继续旁观了，轻灵地飞身而起，伸腿凌空急踢。

但她根本不是何川的对手，她的脚还没触及刀刃，何川左手已反过来猛切她的踝骨。

她只痛得立刻从空中摔落在地，恼怒地抱着腿呻吟。

与此同时，何川笔直地戳向云亦萧腰部的刀式未停，俨如失魂的云亦萧这下看来已真是无法可躲了。

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云亦萧陡然吐气开声，厉叫道：“你得寸进尺，我也绝不客气！”

他前半句说完，一只手往下抓，竟精准地牢牢抓住刀刃，啪地拗断，再反手按到何川的腰部，臂上经脉走气，一时间力大无穷，那截断刀就像飞镖飞入豆腐般轻巧地滑进了何川身体。

他后半句说完，另一只手横切过去，正中何川的咽喉，手背青筋暴突，又运神力，做鹰爪式一扼，手指已纷纷刺到肉里。

整句话说完，他的身体与何川就分开了。

快如闪电。

的的确确的快如闪电。

而这不容交睫的瞬间，动作却已复杂凌厉乃至完美得令人难以想象。

他们的身体一分开，何川就扑通地倒下。

大片的鲜血即刻在何川周围蔓延着。

他瞪圆的眼睛里血丝都爆了，因鲜血渲染，眼珠子呈现了一种鬼魅的红。

他身体抽搐的节律很快变弱，终于张嘴吐出最后一口气，彻底死了。

程梦云也像是彻底死了，僵直地半坐而起，目光充满了惊骇。

“你……你怎么突然变这样厉害？”

云亦萧身上的青筋仍一根根地暴突着。

他的双手举在眼前，也是一片血染般的惨红，甚至在隐约冒烟。

他太热了。

他的血液都已沸腾，并疯狂地奔涌着，令他浑身勃发起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秘密，我想这就是你刚才与他说的，金家的秘密。”

“什么秘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

“我一进来这里，冥冥中就仿佛有声音告诉我，去喝酒吧。”

“所以你去喝酒。”

“酒喝多了，喝醉并不是问题，问题是都会中途尿急。”

“然后呢？”

“我就必须去茅厕，茅厕的石壁上歪歪斜斜地有一些笔画，清醒的眼睛无法看出任何道理，可摇晃恍惚的醉眼却能看出。歪歪斜斜的笔画一遇见摇晃恍惚的醉眼，相互抵消又相互结合，就不可思议地变正了，所以我立刻得到了一句提示。”

“什么提示？”

“答案在缸底之下，泥土之上。”

“这便是你一出茅厕就抱起酒缸砸碎的原因。”

“酒缸压过的那片泥土，上面果然有不一样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些碎瓦片组合的图案，我自认悟性从来就高，很快已看明白，那是经脉走气图。我虽一时还拿不准那图对自身的利害性，但冥冥中仿佛又有声音在催促我照着图开始练气。我就开始了，我感觉一股气忽暖忽寒地奔突在血管里，像弩箭般极速地冲破一个一个原本滞涩的穴道。我每块肌肉都搏动着最强大的力量，每根骨骼都坚硬异常，如精钢锻造。”

程梦云听到这里，已满额头是冷汗。

不知为什么她竟有点恐惧。

云亦萧转身凝注着对面的石门：“我想，后面的路我也用不着你帮忙了。”

程梦云咬了咬嘴唇，突然鼓起勇气，抬头道：“你应该听到他说了，我跟着你，不是为了帮忙，是为了监视，所以除非你也打死我，否则我就偏要跟着你。”

云亦萧冷笑：“随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