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湖中曾经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杀手之所以倍受青睐,并非因为他解决目标时够快而不留痕迹,却是因为他拥有一双别人望尘莫及的手。
一招别人望尘莫及的剑法!
失魂剑金冢缺乏了那招剑法,所以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硬木冷床上的他,总会在黑暗里感受到无穷尽的威胁。
今晚这份威胁更强烈了,促使他满头大汗地翻身坐起,撇下身边沉睡中嘴角含笑的娘子,独自开门出去,去街角赵大胡子的酒馆沽几碗酒喝。
幸好目前为止,娘子在他身边能一直活得安宁幸福满足。
可他早已深刻地明白,自己又开始不自禁地编织谎言了。
终有一日他不得不悄然离她而去。
她呢?
其实在每晚他出去喝酒解愁之后,她就从床底下搬出覆满灰尘的剑匣,取出里面的长剑,到屋后的小溪边沙石上浇水打磨剑锋。
其实她也早已深刻地明白,并为他精心准备好了一切。
2.
天空黑得浑浊,可以想象到星辰与月亮同在其中焦灼不安地闪着光。
初春的夜晚还有料峭的寒意,青石板长街上荒凉阒寂。
街两边稀稀落落栽种的树木已絮絮叨叨地抽出嫩芽。
失魂剑金冢走路的时候感觉自己腿麻木,鼻孔吸着树木嫩芽的清香味,试图以此来清醒脑袋。
可吸得时间久了,连那清香味也突然昏沉模糊。
赵大胡子的酒馆处于街角,因为背后缺少人脉关系,每个月的税金也上缴迟缓,没有官府照顾,只能把小本生意做到这条街上最冷淡的位置。
除了金冢以内的几个老主顾之外,赵大胡子的酒馆也确实总无人问津。
金冢以内的几个老主顾经常在人前夸赞赵大胡子自酿的酒够美够烈,可还是没有使酒馆的生意产生任何改善。
赵大胡子几次三番地透露出想关门转业的心意。
老主顾们纷纷劝留,每次喝酒完了付账都是双倍。
金冢甚至给了五倍。
他对赵大胡子说:“你自酿的酒让我仿佛又回到了江湖,豪气干云,叱咤雄风。”
赵大胡子显得沮丧苦恼:“我酿酒一样是用稻谷玉米红苕之类,没什么特别,我知道你们可怜我才这样恭维。”
赵家酒馆门可罗雀是这条街的人有目共睹的事实。
赵大胡子无法改变也不求改变了。
穷人有个天生的好处,就是到最后总能学会认命,这样一来对谁都不亏。
穷人和富人都具有自己的一套处世哲学。
但为何你不落俗,像别的酒馆老板,使劲巴结那日益贪心的官府呢?
每逢遇到金冢这么问,赵大胡子就淡然一笑,返身去柜台上又提来半壶酒说:“这半壶是我请你,不必付账。”
于是慢慢地,金冢似乎懂了什么,不再问那问题。
今晚赵大胡子的酒馆里反常地灯火辉煌一片喧嚣。
金冢踏足进门,门里已弥漫了浓重的酒气。
仅有的几张桌子都挤满了脸红脖粗开始发酒疯的人。
柜台后立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金冢急忙冲过去问:“赵老板呢?”
老者和蔼可亲地微笑:“他把酒馆重金卖给我了。”
金冢抬起手,手臂明显地爆出青筋,似要准备去揪老者的衣服:“我不信。”
老者继续微笑,镇定自若:“我付给他钱的时候,他可乐坏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现在我是这里的老板。”
赵大胡子没那么高尚,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穷人,谁穷得太久了,一点钱就足以让他出卖一切。
老者从柜台上取出一壶酒对金冢说:“老店易主,也算开张大吉,我今晚已请了很多人,不妨多请你一个。”
金冢盯着那壶酒,良久一动不动。
老者又笑了:“赵大胡子虽然走了,可他自酿的酒还都放在地窖里,酒壶是新的,酒却是旧的,这就叫新壶装旧酒,不亲也是亲了。”
金冢冷冷说:“什么新壶装舅舅,我没有舅舅。”
他捧起酒壶,旋开壶塞,人嘴对壶嘴咕嘟嘟痛快淋漓地喝下去。
酒水漫溢,打湿了他衣服。
他身上从睡眠中带出的汗水本就还没干,现在酒汗交融,酒味显得更烈了。
酒壶空,金冢的眼睛也似乎空了。
心是不是更空?
他失去了生命里唯一的朋友,很快他也将离开他挚爱的妻子。
世间一切刻骨铭心的情感都不会长久地属于他。
重重地放下空酒壶,他打了个空洞的嗝。
转身,迈步,行尸走肉一样,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要走出店门。
老者的声音突然在后面冷肃起来:“你不认识我了?还是认出了我却假装陌生?”
金冢没有停步,他的回应听起来遥远如梦:“唐契,我知道你是唐门叛徒唐契。”
“唐门不仅暗器厉害,下毒的功夫也不弱。”唐契狞笑:“既然你已认出我的真实身份,怎么还敢喝我的酒?”
金冢终于停步了,停在门槛外侧:“那是赵老板的酒,不是你的酒。”
唐契说:“不管那壶酒到底姓甚名谁,反正是酒,都可以被人在里面下毒。”
金冢这次笑了说:“如果你在里面下毒,你就不是唐契了。”
唐契怔住,半晌脱口赞道:“逍遥子不愧是一代杀手精英,对友对敌都了解得异常透彻。”
金冢说:“我是失魂剑金冢,不是什么逍遥子。”
唐契很有信心地说:“记得暗河吗?你确实方方面面都厉害,然而你毕竟不知道,其实我也属于暗河。”
金冢说:“你背叛唐门就是因为已加入暗河?”
唐契默认。
金冢说:“很好。”
唐契似乎听不懂:“这节骨眼上你还说很好?”
金冢冷声说:“我说很好的意思就是你背叛了唐门,而今我也背叛了暗河。”
唐契恍然大悟,缓缓步出柜台,逼近金冢,他也说了那两个字:“很好。”
酒桌上的人发酒疯发得越来越离谱了。
一桌两桌三桌四桌五桌,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酒杯酒碗酒瓶酒壶酒坛,争先恐后地被愤怒的手砸到地上,砸得粉碎。
酒液浑浊地漫流开,浑浊的灰色黄色红色——黑色!
所有的酒确实早被唐契下了毒。
无药可解的剧毒。
“每件事都有第一次,”唐契意味深长地笑:“你将我了解得再透彻,那也是过去的我了,现在的我已经屑于下毒,下毒没什么不好,并非是下三滥的手段。任何手段只要做得够精彩,就是一种艺术。”
唐契老了。
逍遥子也老了。
唯一不同的是,逍遥子越老,脸就越儒雅秀气。
而唐契,只有心计才越老越厉害。
唐契表面上虽显得比逍遥子老,却并没有输。
今晚他绝对算是大获全胜。
因为被他看穿真实身份是逍遥子的失魂剑金冢,终究没有察觉他已改变。
他不再是那个视下毒为可耻的唐契。
逍遥子也不再是那个思维灵活的杀手了。
他们并肩立在门前,仰首观望乌云密布的夜空,似乎都在试图搜索到一粒星星。
没有星星。
背后的酒馆里有星星。
血色的星星接连绽放,多么灿烂。
发酒疯的人都沉寂了。
酒馆里的血腥气浓重地盖过了酒气。
金冢最后深深叹息:“好吧,我承认我就是逍遥子,你一定早已计划在这里暗算我。”
唐契点头:“我也是一个公认的杀手精英。”
金冢的腿彻底没力了,他浑身颤抖着瘫坐下来,嘴唇已发乌:“其实你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我是逍遥子,对么?”
唐契又点头:“对。”
金冢说:“你把我错认是熊。”
唐契再点头,却不做声了。
金冢也不做声了。
他完全躺倒在地,眼睛空洞地望天上的乌云。
终于有一粒星挤出云隙,小偷似地闪了闪光。
他笑了,心中说:娘子,对不起……
良久,万籁俱静中,唐契的声音恍恍惚惚地响起:“我之所以下毒,是因为我太老了,我已不保证自己的暗器出手一如往昔般快准狠,况且我也厌倦了没完没了的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