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溪流潺潺像一场谋杀。
在没有星月之光的夜里,溪流呈现出她头发的颜色。
而她眼睛闪着警觉的光,不断浇水打磨剑锋,思想也早已凌乱成了一纸草书。
此情此景,她的动作越认真,眼睛就越警觉。
是不是和金冢相处太久,她也染上了杀手特有的那些通病?
总以为会有人躲在附近,窥测时机,给她一记致命的暗算!
汗水渗出来,显得很艰难,一大滴一大滴,落在沙石上,落在溪流里,也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黑暗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她磨刀的身影也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终于有光刺痛了夜的神经,突破了夜的囚笼。
那是剑锋闪出的光。
刺骨寒的光。
一丝一缕织成一片,如冰天雪地里展览的薄绸。
薄绸般的剑光罩住了溪边的她,她现在全身上下都圣洁而高贵。
缓缓站起。
剑已足够锋利了。
她执剑回屋。
离屋尚有十步远的地方愕然立住。
剑光仍在剑锋上喷薄如绸。
如仇!
如随随便便给出的谜底。
谜底就是仇!
心中积压了不知已多久的仇,令她与一个冷血杀手相爱厮守。
目光专注地盯着十步远的屋门。
专注,也更警觉。
也更困惑。
黑漆漆的木板门上趴着一只巨型蜘蛛。
背后突然遥远飘渺地传来清脆的夜莺叫。
又开始了吗?
她启步。
她疾步。
她心急如焚。
走近屋门,愕然变成了骇然。
那不是什么巨型蜘蛛。
那是被无数长长的铁钉钉住四肢的金冢。
在木板门上钉成了一个滑稽诡异的大字。
她的目光射进他的眼眶里。
他的眼眶里竟是一团红。
地狱才会有的红。
她的目光射进去之后,整个人有种陡然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
她急忙伸手过去按住他的胸口,像是为找一个支撑点使自己不会崩溃跌倒。
她的手,他的胸口。
磨亮的剑锋斜斜地指着地面。
地面像受惊的臭虫般颤抖起来。
不过频率很微弱。
“这里面,”她的手慢慢地在他的胸口摩挲:“原本是一颗灼热的太阳,现在随着你的死亡而彻底黯淡冰冷了。”
彻底黯淡冰冷之后,太阳或许就成了另一颗月亮。
她探头过去竟深情脉脉地吻上了他的胸口。
仿佛这一吻能令他身体的每个部位奇迹般地复苏。
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
沉寂。
连剑锋的光也偷偷地隐没了。
她的嘴唇,她的手,次第离开了他的胸口。
她的手现在按到了自己的胸口上:“幸好我这颗太阳还热力十足,可你其实并不必为我挡这一劫的。我知道你早就看出赵大胡子的酒馆有诈,难以避开这一劫,才每晚装模作样地趁我熟睡去那里沽酒饮醉。”
然而太快了。
她知道这一劫终究会来,却没想过会发生在今夜。
“对不起。”
她把钉着金冢尸体的木板门推开,走进黑漆漆的屋。
——金冢完全躺倒在地,眼睛空洞地望天上的乌云。
终于有一粒星挤出云隙,小偷似地闪了闪光。
他笑了,心中说:娘子,对不起……
他们今夜都给对方说了一句对不起,可惜对方都听不见了。
他们之间到底谁对不起谁呢?
床底下还有个匣子。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
打开满布灰尘的盖,看到里面安静躺着的面具。
柳叶的面具!
脑际不适时宜地闪过一点记忆——
她痴望着他,伸手把面具从他脑后又挪到前面罩住脸:“现在你是柳叶还是金冢?”
他义正词严:“现在我只是你的丈夫,柳叶已死,金冢也失踪了。”
柳叶没死,金冢却是真的死了。
或许金冢从未真的存在过。
那么柳叶呢?
只要面具存在,柳叶就算还活着。
她拿起面具,轻车熟路地扣到自己脸上。
这面具扣到谁脸上,谁就是柳叶。
这面具扣到她脸上的时间比扣到金冢脸上的时间还要长。
因为金冢就是金冢,永远也成不了柳叶,他根本不需要面具来使自己变为谜。
而她不同。
唐契处心积虑摆下的一场迷魂阵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她必须借助这面具变为谜,活到有人能一剑刺进她胸中那颗太阳的时候。
她带着面具照镜子。
似乎这才看到了最真实的自己。
她的嘴角在面具里微微含笑。
“差点忘了,”她又取了面具放到梳妆台上,然后拿起剪刀:“做别人的贤妻久了,人居然也容易迟钝。”
她把蓄了很久的流瀑般的秀丽长发毫无留恋地剪掉。
一把把头发死气沉沉地落在地上。
她以为自己会和别的女孩一样流泪,可她不知道自己已多么强大。
今天阿泉做的大肉包一直无人问津,因为街角的那家赵大胡子酒馆里满地的血泊肉酱。
他暗骂自己太不识时务,偏要在这种情况下卖大肉包。
今天这条街的人恐怕都吃不了一切荤食。
正垂头丧气地想着,一只手抛了一些碎银到他面前:“来个大肉包。”
阿泉怔住了,一动不动。
那人把嗓门提高了些:“给我来个最热乎的大肉包。”
阿泉终于回过神,看清面前是一个满身傲气的年轻捕头,右手紧紧握住腰畔的宝剑。
那宝剑仿佛随时准备着出鞘。
公门中人脾气都不好,耐心更不好,阿泉赶忙从笼屉里拣出个最热乎的大肉包递过去。
年轻捕头望了望街角赵大胡子酒馆外等着他的那些官员衙役们,对阿泉郑重其事地说:“干脆我把你这两屉大肉包都买了,看样子他们还没吃饭,这么远我也听得见他们肚子在咕咕叫。”
阿泉又怔住。
楚虚空用手端着两屉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嘴里还吃着一个,慢条斯理地走到赵大胡子的酒馆外。
酒馆里的景象简直惨绝人寰,浓重的血腥气从昨夜一直弥漫到今天。
楚虚空却丝毫不受影响,嘴里那个大肉包仍吃得津津有味,而且还热情地对那些等着他的官员衙役们分发笼屉里蒸得很饱满诱人的大肉包。
在平常,这些大肉包真的算诱人,阿泉蒸大肉包可是全城闻名的。
然而今天偏偏不行。
今天这些大肉包摆在眼前一点也不诱人,好像也飘着浓重的血腥气。
“来,一人一个,千万别客气。”
楚虚空的热情不可能是临时装出来的,楚虚空的权威也不可能因为这些大肉包而打折扣,所以尽管官员衙役们喉咙越来越难受,肚子里恶心反胃,也只得强忍,一只只手盛情难却地接过热乎乎的大肉包。
等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有大肉包之后,笼屉里的大肉包已所剩无几,楚虚空放下笼屉,很快就跑来两条饿狗衔走了剩下的大肉包。
楚虚空独自走进酒馆里,全神贯注地来回扫视。
那些受害者的尸体确实都成了肉酱。
就像用很大的铁锤砸了不下十次。
一张酒桌上还有一杯没人碰过的酒。
从一个角度看,酒呈现猩红色。
从另一个角度看,酒又呈现墨黑色。
楚虚空拿起一支竹筷伸进酒杯里。
嘶嘶作响。
冒着青烟。
竹筷竟被腐蚀成了液态,他拿出时竹筷已剩下很短的一截,而且那一截正缓慢地发黑。
他抛下了那一截竹筷,心中惊呼:好凶险的毒!
想必这些人的尸体就是被这种毒腐蚀成一滩滩肉酱的。
他转身走出去,官员衙役们已全都弯腰呕吐狼狈不堪。
楚虚空冷声叱道:“亏你们还自称办案老手,上头委派你们来协助我,你们却一开始就给我丢人现眼。”
官员衙役们立刻忍住不吐了。
楚虚空点头一笑:“这才像话,没来之前,你们一个个都以为是肥缺,来了才知道是烫手山芋,不过我保证,经历此案后,你们一个个真的可以变肥。”
有人试探着问:“楚捕头,目前有什么吩咐吗?”
楚虚空说:“我刚刚进去看了,已经知道那些人的真正死因,目前我需要你们给我找一个对毒药很了解的人来。”
“这不难,当地县衙的何仵作就深谙此道。”
何仵作已在酒馆外,方才还吃了楚虚空一个大肉包,不过他和楚虚空一样,吃得津津有味,没任何恶心的征兆。
仵作这一行本就对血腥的死亡场面见怪不怪了。
楚虚空对何仵作说:“今天我不要你验尸,毕竟那些尸体都成了肉酱,也无从验起。今天我要你验毒。”
想干好仵作,当然必须对毒药有足够深的了解。
何仵作已是行中老手了,他对毒药的了解甚至超过了江湖上一些专门使毒的人。
可当楚虚空引他来到那杯酒前时,他看了良久最后还是只能摇头。
他也看不出酒里面究竟被下了什么毒。
“如果连我都看不出端倪,那么此毒一定是才炼出来不久。”
楚虚空沉默。
他示意何仵作先出去,让他再独自专心地看这杯酒。
既然从毒上面看不出端倪,那只好另寻他路了。
除了这里之外,还有个案发现场,就是金冢的那个石屋。
至少人们目前把那个小屋当做了案发现场。
因为金冢的尸体明摆在那里。
楚虚空已从赵大胡子酒馆来到了金冢的那个石屋外。
他看着门板上被密密麻麻的铁钉钉成大字的金冢。
他一眼就认出了金冢。
对金冢的这种死相,他也感觉很熟悉。
在死穴审讯金冢的时候,他就用铁钉钉过金冢的手臂。
他突然领悟到了什么——难道凶手知道发生在死穴里的那场审讯?
但除了他、乔寒前辈、金冢自己之外,还有谁知道呢?
凶手当然不可能是乔寒前辈,也不可能是他,更不可能是金冢自杀。
那么又会是谁。
——难道当时在死穴,还有第四个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