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楚虚空吩咐几个衙役直接就把钉着金冢尸体的木板门卸下来抬回县衙的验尸房。
验尸房逼仄昏暗,两三盏残烛摇摇曳曳的火光令房内的每张人脸都显得隐隐约约。
于是活人和死人变成了同一种谜。
金冢现在的姿势是仰躺,他空洞的眼睛没有因死亡而闭上,倾斜的屋顶垂挂着蜘蛛网,像他已经破损的视网膜。
楚虚空站在木板门旁边窥视他被何仵作剖开的胸口。
他却窥视屋顶上的蜘蛛网。
他们都全神贯注,所以身体越发地死气沉沉。
何仵作也一样。
干活的时候整个人都忘乎所以,反而显得古板无趣。
楚虚空暗中赞叹: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人能把验尸这件活干得比何仵作更精细。
铁钉早已被小心翼翼地起了出来,不带一滴血,满是冻雪般的透明黏液。
这些铁钉显然是金冢死后才钉到他手臂里去的。
他真正的死因在剖开的胸腔内已显而易见。
两瓣肺全黑,心脏周围的血管都爆开了,胃壁千疮百孔。
还有残留未散的酒气。
金冢虽然不常在街上溜达人前露脸,但他是赵大胡子酒馆仅有的几个老主顾之一的事实却几乎人尽皆知。
何仵作的堂弟一直在那条街贩卖毛皮,所以何仵作嗅到他胸腔内的酒气就断定金冢当晚肯定也去了赵大胡子酒馆。
金冢之死肯定与赵大胡子酒馆血案有直接联系。
“如果金冢当晚去赵大胡子酒馆喝过酒,怎么尸体没有像别人一样腐蚀成酱?”
何仵作听了楚虚空这样问,用一根银针插进胃壁上的一个孔里,再抽出来放到眼前仔细观察。
“毫无疑问,金冢的真正死因也是在于喝下的酒中有毒,不过并非与别人酒中之毒相同。”
“那你能否验出金冢身上的毒是何来头?”
“应该能。”
“为什么说应该?”
“因为这种毒很特殊,能同时令肺部焦黑、心脏血管爆裂、胃壁穿孔的毒世间实在罕见。”
“你要多长时间能验出这种毒的来头?”
“要不了多长,就今晚,不过程序蛮复杂,而且还须求教一个人。”
“什么人?”
“唐门在本城分堂的堂主唐影。”
唐门虽精善暗器,却也是名门正派,私底下更与朝廷有秘密契约,为锦衣卫打造了多种奇巧兵刃。
所以唐门设置在每个地方的分堂都受到官府长期支持,堂主也备受尊敬。
如遇疑难案件,只要涉及毒药暗器之类,皆可去拜访堂主,堂主必鼎力协助。
本城的唐门分堂离县衙不远,坐上马车不需半刻钟就能到达。
唐影之所以叫唐影,是因为很多人说他像唐契的影子。
他行事作风有很多地方都与唐契相近。
甚至连眉眼五官也令人第一眼就联想到唐契的年轻时。
有谣传还说他其实是唐契的私生子,正因如此,很小就表现得才华横溢的他到现在依旧是唐门设在这个偏远县城分堂的堂主。
他已慢慢学会了和穷人一样认命。
长期安守本分的他,在当地也算口碑良好。
可惜夜深人静时,他总免不了失落痛苦。
沐浴,在滚烫的浴水中一直发呆地坐到全世界都寒冷刺骨。
走出浴盆,盆外狭长的穿衣镜赫然而立,他每次都差点撞到。
镜子里像有无数双无形的手,等待时机将他拉拽进去。
他很喜欢照镜子,因为那样能直观地看穿自己。
他要好生研究一下,到底是什么令自己从小到大受尽歧视。
无论哪方面的才华,他在整个唐门都应该算是顶尖。
可现在他依旧是个小小堂主,难以完美地展现自己。
今晚倒映在镜子里的他,显得苍老憔悴疲乏沮丧,脸色暗黄,额头堆集着错综复杂的皱纹。
他才区区二十岁,本该春秋正富,怎会一下子状态变得这么糟糕?
——不,镜子里这个无精打采的人绝不是他!
砰地一声,铜镜碎裂,他的拳头直直地伸在半空。
有细小的碎片嵌在拳头上,拳头猝不及防地流着血。
痛苦宛如雨天泥土中扭动而出的蚯蚓一般悄无声息地蔓延。
他带血的拳头终于垂了下来,却并不急于松开,只任凭血珠茫然地滴落。
烛光映照下,已浑浊的浴水展开细微的涟漪。
是唐影的拳头慢慢伸了进去。
冰冷由拳头传遍全身。
这时候,他听见背后有人在笑。
马车停下。
唐门分堂的人见何仵作面熟就没管什么,任他们直入内院。
内院只有一进,不大不小的一进,中央的碎石路旁东倒西歪地插着灯笼竿子。
夜风呜呜,吹得像无人问津的歌姬,夜色暗得像歌姬脚下遗弃已久的手帕。
楚虚空迈着脚步,感觉很有些不知所谓。
幸好前面有何仵作带路,才使他勉强记得此行的目的。
专门会客的大厅,灯光依然暗淡。
他们还未跨过门槛,大厅里已传来热情的声音:“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可惜我现在身有不便,就不亲自出来相迎了。”
楚虚空很快知道了他身有不便是指什么。
他被一道厚重的铁栅隔离在大厅光线最暗的那个角落。
他就像个早已适应了黑暗的死囚,与那个角落完美地融为一体。
何仵作甚至一直看不清他是否真的在铁栅内,他发出声音时,何仵作满脸是惊诧困惑之色。
不过他瞒不了楚虚空。
楚虚空的视觉敏锐如鹰。
“你们一定不懂我为什么会被铁栅隔离在这里面。”唐影的解释漫不经心,但楚虚空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已冷汗淋漓:“我得了一种怪病,会快速通过呼吸传染的怪病,所以我最好离你们远一点,你们也最好拿起桌上的手巾捂着嘴。”
何仵作走到大厅中央的圆桌前,伸手准备拿起手巾。
手巾雪白轻盈,像两片失落的月光。
楚虚空阻止了何仵作,冷静地回应唐影:“不用了,我们可以退到门外。”
唐影呵呵笑:“你是怕手巾有诈?我为什么要暗害你们?”
楚虚空也笑了:“人在江湖,难免多个心眼,不是我们不信任堂主,只是因为……”
唐影变得很急躁:“只是因为唐门就像个顽劣的刺猬,与之打交道总怕防不胜防?”
楚虚空沉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唐影的声音又立刻温和如春天的湖水:“擅长暗器的门派,小人并不比少林武当多。”
他从铁栅里抛出一团纸,冷哼道:“昨晚城里发生的两件血案,我已有所耳闻,我知道你们此来是为了什么,我已把你们要的答案写到了这纸上。你们拿着它就赶紧走吧,我很累很累,急需休息。”
楚虚空准确地接住那团纸,正待展开查看,唐影却说:“回到县衙你们再看,我喜欢给别人造成一点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