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车轮骨碌碌骨碌碌，似乎也转得饿了。

楚虚空是真有些饿了，他舌头上的味蕾活跃起来，口腔里缭绕着白天吃的大肉包的香味。

说实话，阿泉果然名不虚传，做出的大肉包能让人很久都回味无穷。

手心默默地发热，仿佛握住的不是纸团，而是刚出笼的大肉包。

不等回到县衙了，楚虚空急不可耐地展开纸团一看究竟。

才看第一眼他就决定扮黑夜独行侠了。

他吩咐何仵作先行驾车而回，自己再进去一趟。

车轮继续骨碌碌骨碌碌，似乎更饿了。

楚虚空目送马车逐渐隐没进浓重的夜雾深处。

警觉如鹰的瞳孔闪着锐利的光。

良久之后，他转身也缓步走入茫无尽头的黑暗里。

唐影在咳嗽。

不分轻重缓急地咳嗽。

大厅里的几支蜡烛也跟着咳嗽，铁栅扭扭曲曲，像咳嗽时不安分的呼吸。

那个人又出现了。

当唐影击碎铜镜、将扎满碎片流血的拳头伸进冰冷浑浊的浴水中时，那个人就曾神秘地在他身后嘲笑。

那个人和唐影长得非常像。

他们面对面时，唐影看见了老年的自己。

那个人就是唐契。

风吹帘帷，咳嗽终于停了。

唐契站在帘帷的另一面。

帘帷微微飘动，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风吹，还是因为唐契沧桑的呼吸。

这次唐契的出现没有伴随着他的嘲笑。

确切地说，应该是他本就从上一次出现后就再没有消失过。

他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帘帷的另一面。

屏息凝神的功夫是他的看门绝学，所以刚才楚虚空即使清楚地察觉了唐影在铁栅后的动静，也丝毫没发现大厅内还有他的存在。

他能轻而易举地把自己全身化为空气。

这也是杀手必须掌握的一种技巧。

“我知道你恨我。”

“你一来就给我下毒，怎能使人放心？”

“因你恨我在先，我才不得已采取这种较为卑劣的手段。”

“这种手段你显然轻车熟路了，每次都不会失误。”

“我承认，自从离开唐门加入暗河组织之后，我变了很多。”

“城里那两件血案肯定也是你做的吧？”

“你很聪明，所以我也懒得瞒你，确实是我做的案子。”

“刚才楚虚空来访，你有没有怕我给你走漏风声？”

“如果我怕，我就不会让他走出这个大厅，他破案的思路奇绝，可惜武功太差，要杀他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而且让他死于唐门分堂，背黑锅的人就是你了。”

“听你这么说，我都想谢谢你。”

“怎讲？”

“谢谢你刚才没有在这里杀他，没有把我彻底逼上绝境。”

“不过我知道你丢给他的那团纸里面写着什么，如果他看了又不自量力地回来，我就不再客气了。”

唐影抬手在额头擦了擦汗。

当然是冷汗。

他与唐契交往不多，对唐契的了解大部分源于道听途说。

他只知道唐契很早就背叛了唐门，唐门里的长老对他的评价都离不开狼子野心四个字。

唐契的野心大得连唐门都装不下，唐契的武功也总是练到走火入魔。

唐契用唐门暗器杀死的人越来越多，唐门的名声因他而在江湖上越来越坏。

就算最后唐契不背叛，唐门也会逐他出去。

唐契永远学不会的一件事就是认命。

但野心太大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认命？

唐影知道，其实自己也不算是真的已认命。

今晚他看到了唐契，竟似乎同时看到了挣脱囚笼的契机。

虽然唐契一来就给他下毒，他却觉得唐契没有表面上那么卑劣。

不然他们之间也不会有这许多相似的地方了。

唐契从帘帷后面走了出来。

他用手巾捂着嘴，一步步走到铁栅前。

他们相互凝视。

良久无话。

唐门分堂，楚虚空像松鼠般飞檐走壁，最后在起伏瘦削的屋脊上如履平地。

其实他不必搞得这么行踪神秘，这里除了唐契唐影之外已没半个活人了。

当他飞身跃到院中的那条碎石路、嘴角竟溢出一缕鲜血时，他总算明白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

抹掉嘴角的血迹，他感觉头突然变得很沉，眼睛也微微发涩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看清楚碎石路旁的灯笼竿上吊着的已不是灯笼而是尸体。

那些在他和何仵作到访的时候负责各处监守巡逻的唐门手下竟成了一具具风干牛肉般的尸体。

他的嘴角又溢出了血。

头沉得好像随时要掉下来。

眼珠发胀，他甚至能清楚地听见血丝爬满眼白的声音。

还有一根歪歪斜斜的竹竿什么也没有挂。

那是不是在等着他也变为一具尸体然后风干牛肉般挂上去？

为何会这样？

他跃下屋脊的时候技巧力度都把握得一如往常的精准，不可能震伤身体。

一件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手巾！

大厅圆桌上雪白的手巾。

轻盈优美地滑过。

楚虚空狼狈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他懂了。

即使懂了，他也要去送死！

他已不得不去送死，因为唐契在门前傲然而立，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他还以为是唐影，毕竟这两人长得实在太像。

他笑着说：“才一会儿不见，你就老了这么多。”

唐契喜欢讲故事，尤其是当他占尽上风的时候。

每次他要娓娓道来的故事都一样。

一样是以他自己为中心。

那是个关于背叛的故事。

背叛的背后总会有各式各样令人匪夷所思的真相。

他当初背叛唐门，背后的真相也足够离奇。

你们想不想听呢？

唐影和楚虚空沉默地看唐契。

现在是楚虚空长得像唐影，而唐契站到灯光骤然亮眼的角度，就变成了另外一个谁都不像的人。

不管你们想不想听，唐契都忍不住会讲出来，非常详细地讲出来。

与他的毒相同，他的故事也充满了危险。

因为以前听过他的故事的人，现在都去地狱思考了。

6.

小时候的唐契在一片美得令人心碎的风景里嬉皮笑脸。

绿草如茵，红花如唇，唐契赤着脚奔跑在绿草红花间，他的目标是表情死板的唐约。

他总想用自己一次次的冲刺来拯救唐约。

唐约脸上已很久没有露出过真正的笑容了。

唐契感觉很无聊，为了使唐约笑，他绞尽脑汁不惜对其吮痈舐痔。

但唐约不需要别人的巴结讨好。

唐约之所以不再笑，只因他青梅竹马的女孩被父亲关了禁闭。

唐契冲到他面前，从他瞳孔深处似乎看到了双手遮住脸躲在窗边向外窥望的女孩。

唐契一向很聪明，当然鬼点子不少。

他帮唐约救出了女孩，让他们就此私奔。

于是才七八岁大的他们在唐契的精心掩护下私奔了，他们私奔到一片小竹林，玩起了过家家。

他们以为自己已离唐门非常远，远得天空打一个雷，他们能听见开始，到了唐门就什么都没有了，连结尾都没有了。

唐契从此在唐门变成了两个人。

时而是唐约，时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和唐约本就是双胞胎，但女孩却只有一个。

女孩的父亲是唐门中很德高望重的长老，他终于知道女孩不见时，大发雷霆地咬碎了一颗牙。

他逮到了唐契，看穿了唐契的鬼点子，毕竟姜还是老的辣。

唐契不肯说出唐约和女孩的下落，长老狠狠在他背上抽了几鞭子。

唐契唐约从婴儿时就没了父母，他们活在唐门就像两只人尽嫌弃的臭虫。

长老更是早已对他们深恶痛绝，现在自己的女儿还被他们给拐跑了，长老手里的鞭子充满了恨。

半个月之后，饿得头昏眼花的唐约和女孩步履维艰地回到了唐门。

那时唐契已被关在唐门水牢里快奄奄一息了。

长老抱着女儿，怒气冲天地把唐约也关了起来。

初春，水牢里的水还刺骨寒。

唐契比唐约多捱了几下鞭子，心中也多添了些仇恨，他不再活泼开朗爱笑，变得日益阴沉。

十几年后。

唐约天赋异禀，渐渐受到了长老的器重，并和女孩有情人终成眷属。

唐契的脑海里，长老的鞭子、水牢的寒冷却一直挥之不去。

唐契彻底孤独无助了。

唐约竟也轻易就遗忘了他。

在唐约和女孩的婚礼当天，鞭炮声声，张灯结彩，一片热闹中，唐契躲到不远处的一棵枯树后目不转睛地窥望凤冠霞帔款款步入厅堂的女孩，蓦然发觉原来自己也从小就爱上她了。

于是仇恨之外又多了嫉妒。

婚后半年女孩就怀孕了。

但唐约却日益繁忙，无暇照看女孩。

女孩的面容因此也日益憔悴，眼角总挂着一片隐约的泪迹。

唐契突发奇想，假扮唐约进了女孩的房间。

女孩思夫心切，没有看出破绽，唐契成功地吻上了心上人的嘴唇。

此后唐契就着迷了，隔三差五地假扮唐约与女孩私会。

然而他实在太着迷了，终于有一天差点被抓个现行。

那一天他正要走进唐约的府邸，唐约却先他一步进了房间和女孩窃窃谈论着什么。

他在房间外索性偷听起来。

一场极为卑鄙的阴谋从夫妻俩的谈话中呈现，震得他差点直接在房间外崩溃倒地。

“我今天得到个消息，说死穴老大分发出来的死亡名单上出现了我的名字。”

“死穴老大是不是我爹常提起的那个爱吃肉的神秘人？”

“不错，他真实身份其实是当世最大的一个杀手组织的头目。”

“你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他的死亡名单上？”

“你爹虽看样子与他交契深厚，但最近你爹开始暗中做些对不起他的事情，这些事情很多都是我去办的。”

“你的意思是我爹利用了你？”

“算是吧。”

“我爹不会这么卑鄙的，我决不信。”

“反正我回来是为了躲祸，死穴老大的那些杀手再厉害，一时半会也追不到唐门里来，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

“所以什么？你难道已想好对策？”

“是的，我爱你，我要你同意了才去实行那个对策。”

“为什么要我同意？”

“因为那个对策也非常卑鄙。”

“你先说是什么对策。”

“我想让唐契顶替我，然后把他推到风口浪尖，当那些杀手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时，我就算彻底安全了。”

“唐契……”

“你难道不记得他了？”

“我怎会不记得？可他是你的亲生胞弟，以前为我们受了那么多委屈，你居然还准备利用他。”

“你爹都能利用我，我为什么不能利用他？”

“别再拿我爹出来说事，非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好吧，那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我若不真的爱你，现在就不会怀着你的孩子。”

“那好，我再问你，你是想我被杀死，还是唐契？”

“别问我，你的事都别问我了，你出去，你不出去我就出去。”

“我才回来你就打算赶我走？”

“你不走也可以，我走，我受不了你的那些事了，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妻子，那些事对我而言和梦魇一样。”

最终唐约妥协了，像只鬼，脚步飘忽不定地走出了房间。

唐契咬牙切齿，积蓄已久的恨意到达了必须爆发的顶点。

他也像只鬼，躲在一扇门后，等唐约走过那扇门时，猝不及防地出击，一掌拍碎了唐约的喉结。

第二天。

唐约的尸体高高悬挂在一棵很显眼的大树上，摇摇摆摆像断线风筝。

而唐契又假扮唐约回到房间给女孩一个劲地道歉，终于打动了女孩的心。

他们一起私逃出了唐门。

又是一年。

女孩抱着刚满月的唐影离开了唐契。

唐契的假扮毕竟也经不住时间的考验，慢慢露出了破绽。

女孩回到了唐门。

唐门已变了很多，幸好还有人认得女孩是谁的女儿。

于是女孩重新住进了长老留下来的府邸里，唐影得自唐约的遗传，也从小就天资聪颖。

可惜唐契唐约这对双胞胎的名声在唐门已坏到极点，致使新一任的唐门门主一直歧视唐影。

唐影时常莫名其妙地站在那棵曾悬挂父亲尸体的大树下发呆。

就是在这棵大树下，他听到了很多关于唐契背叛唐门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