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讲到最后,唐契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疑似歉疚的神色。
他对唐影和楚虚空说:“因为时不我待,所以这故事我讲述得比较草率,很多细节都未能照顾到,但我肯定两位已经明白原委了。”
楚虚空说:“我们虽中了毒,却还不是傻子。”
唐契展颜一笑:“听了这故事,不知两位作何感想?”
他转目凝视着唐影:“贤侄先说。”
唐影咬牙,面容已扭曲,额头汗出如浆,又愤怒又痛苦:“我只庆幸一件事。”
“什么事?”唐契饶有兴趣地问。
唐影的语声嘶哑:“我庆幸我不是你的儿子。”
唐契哈哈大笑:“你那亲生父亲也不见得是啥好东西,不见得就比我强多少。”
听着他的笑声,唐影反而平静下来:“我那亲生父亲是什么人,我一开始就懒得计较,我庆幸的是,从小到大我并没有受到你们任何一种影响。”
唐契不笑了,怒斥他:“你有真才实干,可比你差劲许多倍的年青人都混到了体面位置,就凭你现在这样子敢说这些话?”
唐影也怒,怒得又剧烈咳嗽,咳出点点鲜血:“我这样子总比你们好,至少我没有耍心机,没有手上染血。”
唐契陡然窜过去,一把攥起他的右手,他的右手满是血点:“你还敢说你没有手上染血?”
唐影目光炯炯地瞪着唐契,正气凛然地说:“我这是自己的血,不是别人的血。”
唐契冷笑:“自己的血难道就不是血?”
唐契放开了他的右手,缓步来到圆桌前拿了一张白手巾递给他:“这些手巾浸泡过解药,你赶紧把嘴捂上吧,接下来不必你说多少话了。”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白手巾,还没捂住嘴就已咳了大片血在上面。
唐契把目光冷冷转移到楚虚空脸上:“小子,该你说了。”
“我知道你对这故事里的什么最感兴趣。”唐契说:“但还是你自己说出来吧。”
楚虚空颓丧无力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唐契也递给了他一张白手巾。
白手巾芳香怡人,楚虚空醉眼乜斜,他的手里也确实端着一杯酒。
这杯酒与唐契的故事一样使人感到矛盾重重。
楚虚空把白手巾浸泡在这杯酒里,要把解药与酒混合在一起,那样就能两全其美,不用太麻烦了。
他果然比常人要聪明些,唐契暗中称赞。
慢慢啜饮杯中酒,楚虚空竟显出了惬意的神情,过了半晌,透出口气才说:“死穴老大。”
原来死穴老大很早就闻名于世了。
“你——”楚虚空看着唐契,就像看着即将抛弃他的情人一样:“你是属于暗河的杀手。”
唐契受不了他突然间柔情万种的注视,很不自然地点头:“你在想暗河莫非就是死穴老大的那个杀手组织?”
“莫非不是?”
“暗河在杀手界的权威确实是数一数二的,但比起死穴老大的那个杀手组织来就小巫见大巫了。”
楚虚空笑了笑:“暗河与死穴老大之间肯定也有个故事。”
唐契伸出了大拇指:“楚神捕当真名不虚传,连这都让你猜到了。”
“你是先叛出唐门后加入暗河么?”
“我叛出唐门不久,就遭遇了各路杀手追杀,后来才知道死穴老大要斩草除根,偏偏把我视为最除之后快的眼中钉。”
“你向来喜欢假扮唐约,这下子杀了唐约,自己却背上了唐约所有的麻烦,这岂非也是一种因果报应?”
唐契嘴角抽动着,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心中的熊熊怒火。
“我刚才对唐影说,你如果今晚敢再来这里,我就不客气了。“
楚虚空举杯向唐契示意,含笑:“可你做得正相反,你实在客气极了,又是请我坐,又是请我喝酒,还讲故事给我听。”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当然想。”
唐契突然变得严肃而慎重:“因为我领悟到,要对付死穴老大,以我个人之力是很困难的,我今晚来这里,就是为了说服唐影,与我合作。既然也遇到你了,我不妨仰仗一下刑部公门。”
楚虚空冷冷道:“你要对付死穴老大?”
“死穴老大一天不死,对我的暗杀行动就一天不停止,我也想多活几年。”
“你知道刑部公门早已打算取缔死穴老大的杀手组织了?”
“林七爷一案你们办得很秘密,却瞒不过我,自从审讯了金冢之后,取缔死穴老大的杀手组织便成了一场坚决要打的战争。”
楚虚空凝视着唐契。
唐契身上有太多东西使他感到匪夷所思。
“你不必惊讶,”唐契说:“作为杀手——世间最神秘的一种人,我有数不清的方法去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
楚虚空举杯,杯已空,他呆呆地放下杯,目光始终不离唐契的脸。
唐契的脸上似乎堆满了问号。
楚虚空深陷在那些问号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他很聪明,却也想不通杀手异乎常人的一些能力。
当神捕遇到杀手,聪明遇到神秘,留下的只剩疑惑。
楚虚空疑惑的时候自己也变成了问号。
所以唐契觉得刚才有些话本不该说,现在若要继续交流,已无故多了某种障碍。
那种障碍就是——
楚虚空没从他满脸问号中看见答案时,是不会轻易相信他的。
而他的计划必须建立在相互信任之上。
过了半晌,唐契试着又说:“不管怎么样,我无心伤害你们,大家的目的一致,同仇敌忾,为何不联手呢?”
楚虚空沉声说:“我需要你来对死穴老大做更深层的了解,可从没有过捕头与杀手合作的先例。”
“凡事都有第一次,”唐契说:“况且我们之间的合作是暗中进行,不是摆在大街上给所有人看。”
“你不怕取缔死穴老大后,我又突然把矛头转向暗河?”
唐契诡笑:“暗河早就解散了,死穴老大把很多别的杀手组织都逼得走投无路。如今的暗河,只剩下两三个人在继续做杀手。当然我也会去找他们寻求合作,毕竟死穴老大活着,他们也没多少好果子吃。”
楚虚空说:“那你先讲一下你有什么计划。”
8.
计划不可告人。
我们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计划,只好乖乖等到结局了。
幸好有的故事不会太啰嗦冗长,就像有的人天生短命一样。
唐契把他的计划详细叙述出来,唐影却仍旧不买账。
唐影的理由是:“你杀了我父亲,死穴老大并非我的仇人,凭什么说大家的目的一致?”
唐契的回答是:“因为若不是死穴老大要杀你父亲,你父亲穷途末路,急迫之间想出那个卑鄙的阴谋,阴差阳错地恰好被我在门外偷听到,我也不会暗算他。”
唐影冷笑:“说得还真冠冕堂皇,仿佛杀我父亲是完全不得已。”
唐契很郑重地一字字道:“本就是完全不得已,那种情况下,注定了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先下手为强的道理我还算明白的。”
唐影也很郑重地一字字道:“你说我父亲卑鄙,难道你在背后暗算他就不卑鄙?”
唐契脸色微变:“对付卑鄙的人,自己也必须学会卑鄙,你想穷原竟委恐怕还要等些时候。”
唐影停顿片刻,目光炯炯地望着唐契,他的表情在黑暗中难以分辨:“反正说到底,我的杀父仇人并非死穴老大,我没理由和真正的杀父仇人一起联手。”
唐契说:“反正说到底,死穴老大也算是间接害死了你父亲,况且这张脸出现在世上,死穴老大总归会很不爽的。我不知道你父亲从前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致使他对这张脸如此深恶痛绝。但我知道,我们联手的话,还有一线生机,进行那个计划的过程中,你也可以对我有更深的了解,了解我的真正弱点所在,以后报仇也容易一些。”
唐契说这大堆话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椭圆形的铜镜走近铁栅,唐影的脸恍恍惚惚地浮现在里面。
唐影似乎终于看出自己和唐契有多么像。
尤其是自己正处于黑暗中,整个人都开始显得苍老沮丧的时候,他和唐契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唐契含笑,语声和蔼:“每次照镜子才会令你惊讶于真相的浅显。”
唐影试图闭上双眼,但脑海中也满是那张脸,已分不出那张脸到底属于谁。
因为在那张脸上,有些细节年轻如他,有些细节又衰败如唐契,有些细节甚至死寂如他父亲。
“一张脸就是一张催命符,你不可能永久性地换掉一张脸,所以死穴老大终有一天会夺走你这条命。”
一辈子靠伪装而活,不仅太累,也太憋屈。
唐影做不到。
唐契已试过,他已易容生活了整整二十年,最后也崩溃了。
人都不知道自身其实多么坚强,又多么脆弱。
唐影沉默。
唐契一直用镜子对着他。
过了良久,他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头。
接下来就是让楚虚空更信任他。
他为此揭破了两件至关重要的秘密。
第一件秘密:刑部验尸房里躺着的那具尸体其实不是柳叶。
而是死穴老大组织中那个为刺淮南虎侯而等候了整整五年的元老级杀手。
金冢在讲述的时候已很聪明地透露出一点端倪,可惜楚虚空与乔寒没有能更聪明。
——“树下安详静谧地躺着一个人。
正是那个喜欢去河滩垂钓的人。
他身上轻轻盈盈地罩着一件白绸衣。
胸口处,白绸衣晕染开一片鲜红,也像一朵多情绽放的牡丹。
他已死了。
“如你所猜,死穴老大作这幅画的颜料就是他的血。”
“他究竟是谁?”
“他是组织中曾经为刺淮南虎侯而等候了整整五年的元老级杀手,死穴老大一度最信赖的朋友,将门下大部分杀手都交由他管辖。可他前天却瞒着死穴老大与朝廷勾结,出卖组织的情报以获暴利。”
——楚虚空慢慢揭开白布。
柳叶死于一剑穿心。
胸口惨白的皮肤,衬托着鲜红一点。
他的脸上表情安详。
唐契狡黠地对楚虚空笑道:“有时候神捕的脑袋也不怎么好使。”
第二件秘密:唐契那晚没有杀错人,他追踪的人是熊,但他要杀的人确实是逍遥子。
他早已看出熊是解开死穴老大之谜的关键,而他安于平静的生活不肯动了,他只好先动来刺激他再动。
杀死逍遥子是刺激他再动的最好办法。
逍遥子也安享太平,不怎么爱动了,所以杀起来比以前更容易。
唐契已暗中窥探逍遥子的生活很久,知道逍遥子有个漂亮贤惠的妻子。
从没有看见熊出现在逍遥子身边。
熊的行踪本就一直如死穴老大般神秘。
于是在杀死逍遥子之后,他将尸体钉在了石屋门上,准备孤注一掷。
他想逍遥子的妻子悲痛恐慌时,可能会去找熊。
他只得妄断逍遥子的妻子其实也认识熊,毕竟熊是逍遥子最宠爱的得意门生。
——“我与你合作,就因为神捕如狐狸,跟踪别人是最擅长的。”
楚虚空不客气地讥诮:“杀手最擅长的,岂非也是跟踪别人?”
唐契说:“你今晚若不重回这里,我可能就会自己去跟踪。”
楚虚空说:“你与我合作本身是临时起意,你其实一向只信得过自己。”
唐契承认:“但我也懂得变通,否则就活不到现在了,多个伙计一起去跟踪,机会总要大一点。”
他接着缓缓说:“若不是你突然又跑回这里来,我的计划也不能这么快就成熟。”
楚虚空冷声问:“这叫机缘?”
“所以,”唐契没有回答他,却向他伸出手:“一开始我自认为知道唐影给你的那团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促使你甘冒生命危险重回这里。但现在我有点拿不准了,我想亲眼看一下,上面写的是否真如我所料。”
他料错了。
那团纸皱巴巴地展开了。
烛光照在上面也变得皱巴巴。
上面写着:“凶手是我!”
唐契竟堂而皇之地把那四个字念了出来:“没错,赵大胡子酒馆血案和杀死金冢的凶手是我。”
唐影算准了楚虚空偶尔也会犯急性子的毛病,看了那四个字必定立即返回这里。
当他返回这里时,唐契已开始对自己的这场游戏沾沾自喜了。
而正因此,楚虚空才能明白那四个字的真实含义。
烛已残,光已暗,风已冷。
虚掩的窗户已射进来第一束曙光。
游戏该结尾了。
此时此刻的唐契照样在他们面前显得沾沾自喜:“可惜唐影没写,他真的中了一种可通过呼吸急速传染的剧毒,现在何仵作应该已经死得僵硬了。”
楚虚空目光一凛,手中杯滑落,砰地跌碎。
近来总是别人算准他的各种行为,而他却各方面都越加笨拙了。
第一束曙光撕裂成碎片然后斑驳陆离地爬到他身上。
他似乎在那些碎片中看清了自己接下来为什么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