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嫂从衣柜最底下的一件衣裳里拿出一卷书。上书四个大字:铸剑暨诀。下方还有蝇头小楷的落款:铸剑山庄。
这一看便是出自铸剑山庄。
刘嫂将剑谱放在桌上,朝我们推了一推:“若是杀了赵梓轩,这本铸剑的剑谱就是你的了。”她盈盈一笑,艳丽至极,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手里这半卷剑谱是多么的难得。当年铸剑山庄覆灭以后,万千剑谱毁于一旦。偶有幸存的,也能在黑市上炒到天价。单从刘嫂手上这半册,就已经价值连城。
“这只是上半册。当然,若是公孙先生本事超群,能顺道多杀一个人,这本剑谱的下半册,我也给你。”
公孙白的视线在剑谱上扫过,淡淡道:“好买卖。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要我去杀整个邑川上最有权势的两家人。这谱子的确宝贵,但我也要有命享用才行。若是我接了这个单子,恐怕我此后的下半生都要在无边无际的追杀里度过。刘嫂,不,衾烟姑娘,你真会做生意。”
刘嫂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你猜到了?”
“若我到现在还没发现,真是白活了这些年。”
他们开始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衾烟,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什么八年前的一场大火等等。信息有些复杂,我一时难以分辨。二人说的畅快,完全没考虑到旁边有个不知所云的人。
公孙白继续道:“数十年前名震天下的第一美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人皆说你死于八年前的一场大火,在熊熊烈焰里化作灰烬。无不惋惜。可谁人知道,你藏于这深山之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变成了一位普通的农妇。”
她唇边荡漾出一个梨涡:“说什么天下第一美人——”笑的越发艳丽,“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任人贩卖之物而已。”
她指了指桌上的那本剑谱,“不过八年前的那场火,的确很大。烧光了铸剑山庄珍藏的剑谱、孤本。而我手上这个,是世上仅存的。有了这个,你便能得知铸剑山庄铸剑的秘法。公孙先生,这个生意,你做是不做?”
公孙白摇头:“不做。”
生意至此谈崩。
公孙白的拒绝似乎在刘嫂的意料之中。她也没有过多的纠缠,直接退了出去,让我们好好休息。刘嫂家很小,总共只有那么三间。她住一间,两个孩子住一间,剩下的一间便是我和公孙白挤一挤了。
没有过多的纠结,我们分配好了竹席。一人睡一边,但我却死活睡不着。百转千回间,白日里二人谈话的模样历历在目。
八卦就在眼前,可我却不能听之,食用之,八卦之。
我瞪着眼从二更天熬到了三更天,直到窗外泛白。身旁的公孙白已经鼾声如雷,睡得宛如死猪一般。
不能忍!
默默地攥紧拳头,手指屈在一起,想要把他弹醒。醒了以后就装作自己是不小心弄醒了他,现在天之将明,反正也睡不着了,那个八卦你就同我讲一讲……
思及此,我正预备敲他一个爆栗。正要动手,他却猛地翻身过来,瞪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你要干什么?”
话中自带寒气。
我吓得一个哆嗦,立刻将手收回来:“不、不干什么啊。”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没、没有啊。”
“没有?”他将我上上下下的扫视一圈,“没有就算了,那我先睡了。”说着,他伸手拉了拉被子,将自己拢成一团。片刻后,又是鼾声如雷。
又睡着了!
我扯了扯衣摆,最终含恨睡去。
百转千回下,我终于吃到了这口陈年旧瓜。
首先,便是衾烟。我猜的没错,当年那位天下第一美人,便是如今的农妇刘嫂。多年前,她被铸剑山庄的庄主赵梓轩以宝刀“毒凕”换了回来,做了他的妾室。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众人都认为这是全天下最亏本的买卖。而与他做了这个买卖之人,便是西寒国另一位豪门贵族——玉落阁,玉晗钧。
“据说,这位衾烟被带回了铸剑山庄之后并不受宠。赵梓轩没过多久就娶了正妻,纳了小妾,衾烟反而一直无名无分,以女客的身份在家里住着。八年前,铸剑山庄起了一场大火。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铸剑山庄元气大伤,至今都没有恢复。当时有传言说衾烟死在了大火里,她所生育的一双儿女也双双殒命。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我撑着下巴梳理其中的逻辑:“那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现如今衾烟已经变成了刘嫂,有丈夫也有了孩子,生活和睦夫唱妇随。她为什么会突然要杀赵梓轩和玉晗钧?难道是,余情未了?她现在处于两难境地里,在老实憨厚的现任丈夫和风 流倜傥的前任丈夫里纠结纠结,无法自拔,最后决定手起刀落,与过去划清界限。”
公孙白的嘴角抽了抽:“划清界限用得着杀人吗?”
我用力地一点头:“用得着。”
陈年八卦让我颇有些疲惫,终于可以安心睡去,于是靠在床边小憩。等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天光大亮。身旁的位置空着,看来公孙白早就离开了。我起床如厕,在路过门房小院子时看见了刘嫂——此时应当称呼她为衾烟。私下觉得,称呼一位当年第一美人为“嫂”实在过分。可她诚然已经是孩子他娘。
天下间最为悲凉的便是美人迟暮。
衾烟站在围栏一角,手里还提着菜篮子。布衣荆钗,与山野相融。离她不远处,有一位锦衣男子。鎏金玉靴,锦布金丝。腰间别着一把三尺长的黑剑,拖曳在衣摆之间。
因是背对着,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依稀能认出他这一身从头到脚都价值不菲,阔绰至极。
二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衾烟忽然情绪激动,伸手要去打那男子,男子却轻轻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接着便是一用力,衾烟被拽入了怀里。
衾烟用力地挣扎了几下,但终究不是男子的对手。男子掐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上去。
咳咳,我忽然觉得刘公头上一片绿光可鉴。
毕竟是别人的私事,我躲这里围观也不大好。缩了缩脚,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回去时,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回头,见身后蹲着的正是公孙白。他摊开扇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只留下了一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前方相拥的二人。
“你干什呢?”我踢了踢他的脚。
“嘘,别打扰我。”公孙白说着收了收脚,继续眯着眼看。
“你咋偷 窥呢?”
他收了扇子,上上下下瞟了我一眼:“一个人叫偷 窥,两个人叫围观。”
“……”
衾烟不愧是衾烟。不过将将被揽入怀,她便如触了电一般,挣脱开来。毕竟是柔弱的女子,怎么敌得过男人。那男子又从背后搂住了她,急急地去吻她的后颈。衾烟掏出割草的镰刀,“刺啦”一下划破了男子的手臂。
男子松开了她,衾烟大口的喘息。刀子竖在面前,寒光涔涔:“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男子静默的看着她:“你敢,你当然敢。八年前,你已经杀过一次了。”
二人又说了什么,但因隔得远,我听不大清。许久之后,男子扭头离开,只留下衾烟呆滞在原地,伸手抚摸那块被吻过的皮肤。
我们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偷偷溜走。用早饭的时候我看到衾烟的脖颈上有一块皮肤很红,似是被狠狠地刷过了,恨不得搓下一块皮来。
用过早饭后衾烟去收拾碗筷,公孙白同我道:“你知道那男子同她说了什么吗?”
我摇头:“离那么远,怎么听得到啊。”
“我会读唇语。”
我顿时来了兴趣:“那太好了,看哑剧多没意思,你赶紧同我说说,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是别人的秘密,说出来不大好吧?”
我急了:“一个人知道是秘密,两个人知道就不算秘密了。你给我说说,瓜吃到一半就没了,这也太难受了。”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他说,‘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是愿意他们跟着你做农人,还是跟着我继承铸剑山庄?衾烟,你不能太自私’。”
回头,却是衾烟站在门口,面如冰霜。
这真是全世界最尴尬的事情。背后论人不可怕,可怕的事刚好被别人听见了,而且还抓了个正着。
“这个……”
“那个……”
我很想抢救一下,找一些说辞来给自己寻一个合理性。但是,一瞧见衾烟那冰霜一般的脸,我就默默地闭嘴了。
衾烟似乎也并不在意,直接坐到前方的竹椅上,搭了一个闲闲的姿势:“事情正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竹椅嘎吱一响,“那个男人,就是铸剑山庄的庄主,赵梓轩。三个月前,他找到了我。”
不是找,是偶然之间的发现。
八年前,铸剑山庄一场大火烧死了许多人。人一旦被烧成了焦炭,神鬼也难以辨认。数以百计的无名尸身,躺在一片焦土之上。他们将其中一大两小三具尸身默认为衾烟和两个孩子,所以从未寻找过她。
衾烟就在赵梓轩的眼皮子底下过了八年安稳的日子。谁也没想到,一向不出山庄的赵梓轩居然会颇有闲心的外出散步,散着散着就迷了路,然后遇到了干完农活的衾烟。并且,一眼就认出这个粗布土衣的女子就是当年倾国倾城的衾烟。
这么多年,赵梓轩一直膝下无子,虽然后来也纳了妾室,但也一直无所出。
顺着衾烟,他找到了当年幸存的一双儿女,执意要带他们认祖归宗。衾烟不愿意。赵梓轩现在的脾气要比以往好多了,也没说硬抢。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断地来探望衾烟。
衾烟不堪其扰,所以才会想出找人暗杀他的昏招。
她的语调很缓,却又带着绝望:“我不能让孩子在那种环境长大。我在那里生活了七年,生不如死的七年。如果赵梓轩硬要把他们抢回去,我会玉石俱焚。”她的手缓缓攥成拳,青筋暴现。
绝望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看得出来,为了保护孩子,她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我的机会来了。
“我真是蠢。”她冷笑一下,擦了擦即将淌出的泪,使劲一眨眼,泪水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同你们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没有人能帮我。你们收拾收拾东西,我待会儿引你们下山吧。”说着起身,便要离开。
“等等!”我喊住她,认真道:“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第一次施展婆娑术,准备还不够充分。我所需要的东西不多,不过是一只香炉而已。寻常人家常备的东西,但是这里却没有。由此可见,衾烟家真的是穷的很彻底。
找来两只缺了口的碗,中间留出一条缝,来扮作香炉。拿出芳华香撒了进去,预备点燃,公孙白如幽灵一般飘了进来略有惊讶:“看不出你居然会武功。”
“我不会啊。”我回答,将碗口错开一点,留出空隙。
“不会?”他吃了一惊,“那你怎么说你会杀赵梓轩?”他环抱胳膊,“等等,你还说你会杀玉晗钧。我且问问你,你知道玉落阁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干脆果断的回答,“而且——谁说我要杀人了?”
“可是,你——”
“衾烟只说要他们死,没说是被杀死还是自杀啊。我只要让他们自杀就行了,真笨。”
“……”
我知道以他的智商一时不能理解。因为我从未告诉过他我会幻术,我会婆娑术。当然,他也就更不知道只要有婆娑术,一切都有可能。
晌午,我们简单的吃过午饭。衾烟的那一双儿女都有午睡的习惯,很快就回屋了。刘公去了一个新的铁矿山,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这给我留出了充裕的时间。唯一的麻烦就是公孙白,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会幻术。因为邑川会幻术者少之又少,而且许多地方将幻术师当作妖魔鬼怪。若是他也是这样的老古板,那我小命难保。于是我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将他支使走,屋内就只剩下我和衾烟二人。
衾烟换上了一件素白色的衣裳,随手挽了一个发髻。几缕青丝垂落下来,洒在颈间。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涂了胭脂,点了唇。这样一番打扮,倒也能隐隐觑见她多年前的风姿了。
“若我猜得不错,你要的,是我的命,对吗?”
我点头。
“你若能帮我,这条命给你又有何妨。可是,你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怎么帮我。”
“我是幻术师。”我轻声道,拿出那个才做好的香炉,袅袅生烟,“我会一种幻术,这种幻术杀人于无形,我可以让赵梓轩和玉晗钧无声的死去。你的确猜对了,我要的是你的命,但却不是你现在的命。我是一个废人,缺了四魄。你愿意将你的一魄送给我吗?”
她的眼角弯了弯。
我继续道:“这对你没什么影响。你依旧是你,能吃能睡,能与你的孩子和丈夫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失去这一魄,对你并没有太明显的影响。就如我自己——”我指了指自己,“我虽丢了四魄,但寻常人根本看不出。”
“这真是一个好买卖。”她轻声道,“你若真的有这个本事,找到一个愿意献出一魄的人,应当不是难事。你为什么会找我?”
我叹了口气:“因为我只能找你。别人的眼里,没有玉石俱焚和必死的决心。只有像你这种逼入绝境之人,才会心无旁骛。不惜一切。”
“你说的不错,但杀赵梓轩绝非易事,倘若你被抓住,我和我的孩子就会有危险。我需要你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
我点燃了芳华香。屋内顿时香烟袅袅,衾烟嗅了一下:“真香。我闻过这么多的香,却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它叫什么名字?”
“芳华香。”我道。
“这就是你杀人的工具?”
“嗯……可以这么说。”
她闭着眼,享受它的香气,声音拉的绵长而婉转:“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杀人呢?不过,能被这样的东西杀掉,却也是求之不得。”
“因为它可以用来杀心。一个人,只要心被杀掉了,那他的躯壳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的眼波一动:“杀心?我喜欢这个说法。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杀心’。”
给一个不懂幻术之人解释何为婆娑术,何为因果线,颇为费神。但因她是我的第一个客人,我有很大的信心确定她会成功,所以也不得不解释,期间还得形神兼备,生怕她听不明白。
“我会的这个,唤作婆娑术,这是一种窥心之术,亦被称为因果术。使用此术,我便能进入人们的内心,寻到一切万物的因,然后找到果。如此一来,便能成事。”
“有意思。”她撑着下巴微笑,“那你告诉我,这和这个香有什么关系?”
“芳华香能帮助客人稳定下来,看见自己的内心。”
她把玩手中的茶杯:“看见自己的内心吗……有意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区区一个香,便能帮我看清?”
“万事万物皆由因果构成,只要找到即可知晓答案。”
她慢慢的闭上了眼,眼睫快速的战栗:“那你告诉我,我究竟造下了怎样的‘因’,才会落下今日这个‘果’?”
“我会帮你找到答案。”
在芳华香的浸淫下,她慢慢卸下了防备,眼皮一张一合,显然困到了极致。“睡吧。”在她完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默默催动婆娑术。碗里飞出一道青烟,直插头顶。
这便是师父说过的“因果线”。
我仔细观察这道烟雾,只见它虽是淡淡的青色,但与普通烟雾却又截然不同。烟雾稠密,不可透物。
第一次就成功了。我喜不自胜,将这烟雾一次又一次的看去,真是喜欢的不得了。我不急着伸手去抓,反而在这烟雾里穿来穿去。每穿一次,衾烟的过往便在我脑中闪烁一次。
在那青色的烟雾里,我看见一位丰神俊秀的少年郎。他身上背着一把半人高的大刀,立于天地之间,满面睥睨不屑。嘴角带着戏谑的笑,对着一顶大红花轿道:“我用这刀,换你怀里的女人,如何?”
同时又看见另一风度翩翩的银袍青年,身后是一片绚烂星空,青年伸手将女子揽入怀中,亲昵耳语:“……我会娶你,做妾。”
还有数不清的画面一次闪过,我看的眼花缭乱,只能感叹这百转千回,居然缠绕了这三人的半生。就当这时,烟雾开始变淡,我大吃一惊,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因果线只会出现一炷香的时间。若我在这一炷香里没有进入幻境,那么这条因果路就会掐断。
不行不行,这可使不得。我定睛一看,一把“抓”住了这道烟雾。烟雾本是没有实体,但这是婆娑术的具象化之力,变成只有修炼婆娑术之人才能看见之物,才能触碰之物。
捏了捏手里的烟雾,手感不错。冰冰凉,有些像棉花糖。
拽住这道烟雾,我开始用力往外拉。拉了两下,烟雾纹丝不动,但却因为时间快到了,越发的黯淡。
我目瞪口呆。
不、不是吧?!我辛辛苦苦练了五年的婆娑术,难道要输在力气上了?
我苦练五年了婆娑术,熟读其千条定律咒语。一向挑剔的师父都夸我有悟性。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败在力气不足上面。这就如一个人精心准备了十年的科举考试,结果上了考场发现自己的笔坏了……
再次用力拽了两下,我已经急起了满头的大汗。眼看这道烟雾越来越淡,就要消散了。就在这时,头顶房梁发出响动,只见上面忽然翻下一人,轻飘飘的落在了我的身旁。那人一手按住我的肩膀,另一手抓住那道烟雾上,用力一拽。
拽出来了。
“公孙白?!”我大惊,不由得结巴了:“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回避吗?”
他的手依然拽在烟雾上,但轻飘飘的却脑袋一转,眼睛看向地板:“回避了。”
“……”
此时我没工夫和他计较。得益于他的帮助,“因”被顺利地拔了出来。此时香炉里红光大盛,最中央出现了一个漩涡。这便是通往衾烟意识的通道,这通道最多维持半分钟。来不及解释,我牟足了劲儿一脚踹向公孙白的屁股,将他踹了进去,然后紧接着自己也跳了进去。
待烟雾散去,屋中已经无人。只有一个昏睡的女子,眼角挂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