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拉亮电灯,回头看着我,平静地说:
“妹妹,我们要考初中了,作业多得很!你去做饭,行不行?”
我往灶膛里塞了一把辣椒秆子,拿起一片刚刚拾来的竹笋叶,划燃火柴,点燃,塞进灶膛里,引燃那把柴草。紧接着,我又拿起搪瓷盆舀水,开始洗锅、淘米……
不一会儿,妈妈回来了。
“丽文,让我来!我们要煮人吃的,也要煮猪吃的。我管灶上,你忙灶下。要准备在大锅底下生火、烧柴。”
我又用竹笋叶做引燃物,点燃了另一口锅。锅底的柴火,燃烧得很旺。不久,两口锅里都煮沸了,“咕嘟,咕嘟——”响个不停。锅面上升起的水蒸气,就像一缕缕轻柔的薄雾一样。妈妈左手拿着棒菜,右手握菜刀,低着头认真地削皮。
“丽文,我们要煮棒菜,快在小锅底下生火、烧柴!”
转眼间,三口锅的锅底都燃起熊熊烈火,我忙得就跟一个快速转动的陀螺似的。过了一会儿,妈妈从背篓里拿出一篮子剁碎的红苕藤,倒进大锅里。接着,她把一些玉米粉掺和到菜叶汤里,搅拌均匀,一大锅猪食就快做成了。
“妈妈,我捡了竹笋叶过后,感觉全身就跟针扎的一样,很不舒服……唉呀,我的背上又痒起来了,快帮帮忙!”
“你看看——我的一双手湿漉漉的,怎么给你挠背?你靠在门边上,蹭蹭就好了。”
“我试过了,还是不行。”
“丽文,一会儿,洗洗澡就对了。”
“妈妈,冬天洗澡好冷哟!唉——我怕是受不住。”
“冷也得洗啊!喂——你多久没洗澡了?”
“这个……记不清了……我最怕冷,不敢洗澡。”我嗫嚅道。
妈妈反驳道:
“怕冷也要洗澡!不然的话,就会变成‘麻乌棒’(乌鱼),让你的同学笑掉牙。”
“呵呵。妈妈,下课的时候,我注意观察过。同学们的手腕、耳后、颈项,处处都是麻黑色的,就跟稻田里的乌鱼一样,又麻又黑。他们中,十有八九是‘麻乌棒’。他们要是笑话我,我也要笑话他们。嗯——妈妈要我洗澡,那就洗吧!”
“要知道,有多少人家能够修得起专供洗澡的地方?随便往隐蔽的地方一站,就洗了澡。只是——冬天洗澡特别恼火——到处都是通风的,热水又不够多,洗一次澡,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别说小朋友,就是大人都受不了。我也注意观察过,变成了‘麻乌棒’的人,不仅是小娃娃,还有不少大人呢!说远了,怕你不晓得,就拿我们生产队的社员来说,大多数都是地地道道的‘麻乌棒’。怕是整整一个冬天,都不敢冒着严寒洗澡吧?待会儿,我们要烧一大锅水,洗澡。……看样子,又要降温了。我得从草树里抽出一些干稻草抱回家,给牛、猪、兔做窝窝,免得它们直接睡在冰冷的地面上。天冷了,动物、植物都不好过。哦!对了,还应该在蜂箱上面铺一层厚厚的稻草。这样做,就不用担心动物们会挨冻。”妈妈一边切棒菜,一边喃喃自语。
二哥抬头看着我,装出一副很冷的样子,哆嗦着身子说:
“妹妹,冬天洗澡,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你想想,身上淋湿了热水,冰冷刺骨的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冷得人直哆嗦……那滋味儿,简直就是受罪。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洗澡——当个地地道道的‘麻乌棒’算了。哈哈,哈哈……”
“哼——你叫我不洗澡,我偏要洗澡。二哥,你要当‘麻乌棒’了!哈哈……”
姐姐看了我一眼,神情忧郁地说:
“的的确确,到了冬天,‘洗澡要靠勇气,起床要靠毅力。’想想都觉得害怕……啧啧啧!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哟!听说,很多人都是把毛巾打湿,往身上抹几把,就算洗澡。我的同学,有很多成了‘麻乌棒’,真的。说是冬天洗澡,非得经历一番痛苦的挣扎。等待来年春天,气温变暖和以后再洗澡。”
“二娃、秀芝,吃饭了,赶紧收拾桌子!”妈妈说着,端起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煮棒菜,慢慢地朝八仙桌走去。
姐姐和二哥迅速收拢面前的书本。趁着锅底的柴火多,我挑选了两个白皮红心的甘薯,埋进火堆里。我们的晚餐简简单单:甘薯米饭加上棒菜蘸辣椒酱。我们围坐在八仙桌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突然,灯熄了。
大家齐声吼道:
“哦豁!又停电了!”
屋子里漆黑一片。
妈妈催促道:
“快把煤油灯点亮!”
黑暗中,姐姐摸索着走到灶前,划燃火柴,点亮一盏沾满油污的煤油灯,小心翼翼地拿到八仙桌上。
二哥不禁发出感慨:
“唉——煤油灯的光线太微弱,风一吹就很容易熄灭,还是电灯好——既不怕风吹,又能照亮更大的范围……”
姐姐平静地说:
“那是当然。哪个不晓得使用电灯比使用煤油灯更方便?”
妈妈叹息道:
“唉——最近老是停电。”
晚饭后,二哥和姐姐继续做作业。我照例跟妈妈一同去喂猪、喂兔、喂牛。接着又按照妈妈的吩咐烧了一锅热水。妈妈拿着手电筒,走进里屋,找来我的干净衣服,搭在高板凳上,拿起一把大铝勺,灌满家中唯一的保温瓶。
“丽文,快去换双凉鞋,准备洗澡!”
“嗯。妈妈,我的凉鞋呢?”
“看看门背后、床底下有没有?自己拿电筒去找!”
“哦,找到了——在床底下。”
“你自己的东西,平时就要收放好。等到需要的时候,拿来就用,免得半天都找不着。”
我脱下汗湿的千层底方口布鞋,换上冰凉的塑料凉鞋。
“丽文,你拿煤油灯和衣服。我抱一盆水到猪圈里去,站在小茅坑上洗澡……”
我把要换的衣裳搭在肩上,一手持煤油灯,一手遮住微弱的火焰,慢慢地朝猪圈走去。迎面的冷风吹来,煤油灯的火焰飘忽不定。
猪圈里,猪猪和兔兔吃得正欢。
妈妈抱来满满一盆热气腾腾的水,搁在走廊尽头的石板上。
“丽文,你稍等一下,我得回去拿点东西来。”
我把煤油灯搁在猪圈围栏上,将衣服搭在装有猪草的背篓边沿。我怕见到茅坑内的脏东西,又怕闻到臭气,于是就捏住鼻子,习惯性地从背篓里抓起一大把猪草,往厕所里撒。
转眼间,妈妈就拿着洗澡巾、香皂、保温瓶回来了。
“丽文,你每次来这里,都要往茅坑里扔一大把猪草。”
“是啊!我怕脏又怕臭,只好这样做。要不然,我就要打干呕,想吐。”我解释道。
“只有你——才有这么特殊……”妈妈嘀咕道。
“我撒上一层猪草,免得粪水溅起来。啊!茅坑里的蛆虫会不会爬到身上来?”
“放心——到了冬天,蛆虫都冻死了。”
妈妈把我的头发盘起。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一切就绪。妈妈往我瘦小的身子上浇了两瓢热水,抹上香皂,开始搓澡……
“哈呀——好多好多的泥条儿!你不要站着不动,自己也要动手搓澡啊!不然会更冷,看吧!你的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
“妈妈,冬天洗澡,简直就是受罪!唉呀,好冷,好冷哟!快给我淋一瓢热水!”
妈妈立即从洗脸盆里舀出一瓢热水,浇在我身上。
顿时,我感觉暖和多了。
“如果一直淋着热水洗澡,那该有多好啊!妈妈,再来一瓢热水,好不好?”
“热水不多了,要省着点。到时候热水用完了,身子还没有洗干净,该怎么办?”
“锅里不是还有热水吗?”
“可是——这是专供人用的茅厕,比较小。如果洗澡水用多了,就怕茅坑里的粪水会往上涨……”
“哦,那就算了,再坚持一下。妈妈,我身上的‘小面条’,搓了又有,好久才洗得干净呢?”
“快了,别着急!”
寒冷的风从屋顶、墙缝、窗口灌进来,煤油灯微弱的焰火随风摇摆,差一点儿就被吹熄了。我冷得瑟瑟发抖,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上下牙不住地打架。
“阿嚏,阿嚏——唉呀,冬天洗澡比打预防针还难受,好冷哦!妈妈,我宁可打两次预防针,也不情愿洗一次澡!”
“不洗澡怎么行啊?我拿热水给你淋一下……盆子里的水冷了,我再加点保温瓶里的热水。”
“阿嚏,阿——嚏!”
妈妈迅速地拔掉保温瓶上的木塞,“哗啦,哗啦——”往脸盆里倒水,水蒸气就像缥缈的云雾似的升起来……她拿铝瓢在脸盆里搅动、和匀,伸手摸了摸了水温,说:
“水不冷不热,刚好合适。冬天洗澡,动作一定要麻利点,千万不要感冒了!我给你冲一冲,洗一洗,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小心点,不要把头发打湿了!”妈妈一面说,一面往我身上缓缓地浇水……
顿时,我的心里暖洋洋的,牙齿不再打架了,身上的鸡皮疙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洗完澡之后,感觉如释重负。
妈妈递给我一张米白色的长条毛巾。
“你已经长大了,自己把身子擦干,再穿上衣服,动作越快越好!我去把猪圈打扫干净。”
“妈妈,我的头发有点湿,怎么办?”
“你拿毛巾擦一擦,将就着睡觉。”
我擦干身子,三下五除二地穿上衣服。去年的衣服和裤子,今年穿在身上,明显短了一截。
妈妈双手攀着猪圈的围栏,身子向上一纵,翻过围栏,两脚悬空,双手放开,往下一跳,站在走廊上,把脸转向我,眉头一皱。
“你看着我做啥子?怎么不把东西收拾一下?非得要我安排吗?做事情灵活点嘛!你站在这里,就跟木头人差不多。”
“妈妈,不是我不灵活,屋外黑漆漆的看不见,又不是白天。对了,灶膛里烧的红苕应该熟了,我去把烧红苕掏出来,不然就要烧煳。”
“嗯,快把你换下来的脏衣服拿走!明天,我再给你洗。”
当我兴冲冲地跨进家门的时候,却见到二哥和姐姐正拿着热气腾腾的烧红薯在吃。我不由得吃了一惊,皱起眉头说:
“啊——我的烧红苕没了!妈妈,他们背着我,偷吃烧红苕。我在灶下烧火,忙个不停,就是为了吃到香喷喷的烧红苕。可是,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