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玲儿笑道:“正好,正好,我怎地忘了还有冷师兄在,他的事可是最稀罕不过。”
楚怀云用手指刮了刮脸,笑道:“前几日管人叫冷师弟,今日里想听人家私事,便改口叫冷师兄了,我听着都觉得害臊,你也不嫌羞。”
聂玲儿听楚怀云拿这事笑她,也不计较,说道:“师兄就师兄,反正已经有两个师兄了,也在乎再多一个。”说完拉过林思雨,耳语道:“不像有些人,嘴上叫一个师兄,心中还装一个师兄,还不承认,噗......”
楚怀云见聂玲儿一脸坏笑,问林思雨道:“这小妮子对你说了什么?”
林思雨两眼望天,面无表情的道:“说得太小声,没听清,你等下自己问她,我们还是先听冷师弟说罢。”
冷凌秋见众人都目不转睛望着自己,忙道:“我那有什么事值得说的?我之前就是一个书童,我来谷中的时候,一直昏迷不醒,你们问我还不如问半夏师兄,他比我还清楚些,至于我醒之后的事,你们都是知道的。”
洛半夏难得脱身,见他又在推脱,赶紧道:“你少在哪里装傻,谁叫你说现在,是让你说以前你是怎么跳下崖的?”
说完又对众人道:“你们可不知道,那日我和师父去寻药,看见那崖少说几十丈,他小子也敢跳,可见是真不想活了。”
他这一说,聂玲儿兴趣更大,赶紧追问,冷凌秋本不想提起那段往事,但见大家都一副迫不及待倾听模样,也不忍搅了她们的兴致。便道:“那我就从我小时候说起吧。”
“我出生在建宁府,本来之前都过得挺好的,后来有一年家里来了很多江湖人,父亲或许是怕被人打扰,便决定举家搬迁至泰和县,但也就在哪年,母亲突然就病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怎么治都治不好,半月之后就去世了,父亲伤心过度,一月之后也随母亲去了,那时我还小,一个孤苦幼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无依无靠,连安葬双亲都力不能逮,正六神无主之时,碰巧杨士奇杨大人得知此事,见我可怜得紧,便安排人来帮我了理了母亲后事,然后将我带回杨府,给他当书童,伺候老大人笔墨纸砚,我便至此留在杨府长大。”
“开始几年到也无事,只是后来杨大人收到宫中圣旨,回京履职,我便跟着杨大人的独子杨稷,陪着他读书习字,开始还无不妥,但后来杨稷公子品行渐恶,杨大人又不在身边,杨府无人能管他,他便渐渐放肆起来,我常在公子身边,公子所做是非,或眼见,或耳闻都不在少数,甚至有一次公子动手杀人时,我便在一旁。”
楚怀云听到这里,双眉一紧,道:“他杀人时你在旁边?那你怎么不拦住他?”
冷凌秋叹息一声,道:“名分上他是主,我是仆,我一区区小厮,岂能拦得住他,再说我也不想拦他,因为这次那人确实该死,当时我也忍不住想杀了他。”
洛半夏见冷凌秋说到这里眉头紧锁,忙问道:“这是又为何?”
冷凌秋接着道:“这被公子打杀之人姓邓,名宝平,籍着祖上产业,在泰和县栖霞街上开一酒楼,平日也算是有头有脸人物,谁知道此人性格暴虐无常,平日对人敖慢不逊也就罢了,对待自己妻儿父母也是冷言恶语,更别提酒楼中的伙计帮工,那被挨打受饿的时候更是如家常便饭一般。”
“只是来他酒楼里做小厮,跑过堂的,都是穷苦寥落之人,为了一条活路,也只得艰忍下来,那日,我和公子正巧路过栖霞街坊,远远地便瞧见他酒楼前,围着一大群人在指指点点,议论不休,那杨稷公子最喜热闹,忙叫我跟过去瞧,这一瞧不打紧,便瞧出一桩祸事来。”
冷凌秋说到此时,脸现不忍之色,聂玲儿正要追问后来如何,早被林思雨一把捂住小嘴,示意她不要打断。
冷凌秋滞停一下,又说道:“当时我还没挤进人群,便听见众人‘啊’的一声喊,待我钻进去一看,只见地上坐着一个十一二岁孩童,脸色蜡黄,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肩头一只长箭穿肩而过,鲜血正顺着纤细的手臂汩汩而下,那邓宝平正站在六七十步外,手提一张长弓,满脸不屑的一副是笑非笑的憎恶表情。”
“那孩童却是双目含泪,紧咬双唇,忍着伤痛坐在泥地上喘息一阵,又一言不发的起身站起,绕着圈子跑起圈来,这时,只听的那邓宝平大声道‘小子,非是我不饶你,这却是你自愿而为,我只想让人知晓,那三个包子可不是白吃的。’说完又是一箭向那孩童射去,众人又是一声惊呼,只听的那箭‘嗖’的一响,便直直钉在孩童泥灰色的赤脚上。”
“那孩童正向前跑,却猛地被箭钉下,哪里收持的住,一个趔趄便往前栽去,这下头脸着地,连惨呼都未发出一声,便就此撞晕过去,而那邓宝平见他倒地后一直不起,也不上前查看,任然叫嚷道‘快给我起来继续跑,少在哪里装死,还有一箭没射呢,说好三个包子三箭,少一箭也不行。’”
众人见这孩子惨状,都唏嘘不已,只是都知晓这邓宝平心冷手毒,除了各自叹息之外,却并无一人敢上前理论。”
聂玲儿听到此处,一脸愤恨,咬牙切齿的道:“如有过节,要打要杀也就罢了,怎能如此折磨于人,要是我在场,见到这种欺负人的,便不问缘由,也非赏他几个大嘴巴子不可,哼!”
楚怀云道:“不知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有什么过节,怎能如此欺辱一个孩童?”
冷凌秋又道:“我开始也觉奇怪,后向人一打听,才知此事原委,原来这孩童乃是一个乞儿,当时饿的急了,趁人不备之时,溜进酒楼厨房,偷吃了三个包子,却被邓宝平拿住,说要将他扭送官府,在脸上刺一个‘贼’字,这孩童年幼无知,平日道听途说只知官府霸道异常,专会整治人儿,听说这次还要往脸上刺字,早已吓得怕了,连忙磕头认错。”
“邓宝平又道‘不送官府也可以,你既然偷了我三个包子,那我便射你三箭,不管中与不中,都再不为难你。’说完便拿出一张弓来,弯弓搭箭向后院屋檐下一个木桩射去,只听‘咄’的一声,那孩童扭头一瞧,那落箭处与那木桩差了一丈有余,邓宝平又道‘你要是怕被射中,也可以边走边跑,但不能跑出一百步以外。’那孩童怎知是邓宝平故意戏弄于他,只见他箭法奇差无比,要射中自己已是很难了,而自己还可躲闪,即便被射中,只要不就此死了,也比在脸上刺一个贼字,从此再无脸见人的好,如此想着,便就此答应下来。”
楚怀云道:“那邓宝平箭法不差,先前射不中木桩,定是怕这孩子不答应,故意藏拙,遇着这等狡奈之人,那孩子自要受苦了。”
冷凌秋叹道:“我当时也纳闷,这邓宝平也就一酒楼掌柜,怎会箭法如此了得,后来回到杨府,听的府上老人说起,才知这邓宝平家境并不简单,他乃是‘翎羽山庄’庄主邓通的侄孙。”
洛半夏听的‘翎羽山庄’四字道:“这‘邓通’莫非就是当初随太祖高皇帝起兵,三箭射断方国珍帅旗的‘邓三箭’?”
冷凌秋见师兄知道此人,忙答道:“正是此人,这邓三箭当初追随高皇帝,以一手出神入化的高超箭法,抵抗外倭,平定四方,也是一代英雄,后来天下初定,便和几位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至交好友,舍弃了朝廷的高官厚禄,一起归隐山林,开创‘翎羽山庄’只是没想到,这等英雄人物,他的后人却如此不堪。”
洛半夏听得冷凌秋说起邓通后人连连摇头,只怕他已在心底对‘翎羽山庄’起了蔑视之心,忙道:“师弟切莫先给这‘翎羽山庄’下了定论,据我在江湖上听说,‘翎羽山庄’庄规森严,律法统一,少有欺凌弱小之事,你说那邓宝平人品不堪,又是邓通侄孙,只怕他并非‘翎羽山庄’正传弟子。只不过是在耳目渲染之下学得一点皮毛而已。”
众人都少有听闻江湖轶事,自对江湖派别之事不甚明了,唯有洛半夏和叶逢春两位师兄时不时在江湖走动,现下见他说的有板有眼,大家也将信将疑无法考证。
倒是聂玲儿撅着嘴道:“既然‘翎羽山庄’箭法这么厉害,想必手上功夫也不会差了?不知......”
话到一半,便被洛半夏接口道:“哈哈,还是玲儿师妹聪明,你想问的也正是我所怀疑的,‘翎羽山庄’箭法无双,这是大家公认的,但他们除去箭法之外,一套‘流云掌’在江湖上也是威名赫赫,若那邓宝平真是‘翎羽山庄’之人,这流云掌法想必也是会使的,却不知又怎会死在杨稷公子这样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手中?”说罢望向冷凌秋,似要相询。
冷凌秋见众人都望过来,便继续道:“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见那孩子备受欺凌,心中愤恨不平,正要上前理论,却被公子挡在身后。公子虽然性格骄横,却也看不过这等霸恶之事,再说平时都是他欺负人的份儿,没想到今日还有人比他更恶。”
“他几步上前便站在酒楼门外,左右望了一望,便转身对大家说道‘这小子偷了三个包子,便被射了三箭,这酒楼却挡了本公子三步路,说不得也让我来踢他三脚。’说完便对着大门猛踹了两脚,顿时把那扇对襟雕花的大门踹出一个窟窿来,众人都知他为那孩子不平,故意找茬,是以谁都默不作声,任他胡来。”
“那邓宝平见自家店里大门都被人踹出洞来,哪里肯服,提着手上大弓便对公子抡去,公子却也不惧,回身过来也一拳向他面门击来,眼见这一下两人都非受伤不可,哪知邓宝平却突然左脚一弯,一个趔趄侧身栽去,公子那一拳正好打在他‘上关’穴之上,他挨此一拳,便全身萎靡,就此倒地不起了。”
“上关穴?”楚怀云微微一怔,指着自己眼角后侧之上道:“冷师弟,只怕你是看错了,这不是‘上关穴’,而是‘太阳穴’吧,这太阳穴乃经外奇穴,不属十二正经,此穴轻击晕厥,重则毙命,那邓宝平被杨公子一拳击中此穴,只怕再无还手之力了。”
冷凌秋道:“当时我还不懂什么是穴位,只见公子出手,我便忙去护着,谁知那邓宝平再也没起来,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此死了。”
“死了?”
众人一声冷呼。
冷凌秋道:“这事我也思索不透,但毕竟人是直直躺在那里,也无从辩驳,好在平日街坊家人都痛恨邓宝平为人,倒也没人为他抱打不平,公子仗着杨大人在朝为相,虽不惧怕,却担忧杨府名声,便私下给了邓家纹银五十,用其发丧,也算赔钱抵命,邓家虽然蛮狠,但知道公子乃杨大人的子嗣,杨大人如今是当朝首辅,若非是皇亲国戚,谁敢得罪他,那邓家也知惹不起杨府,又得了钱财,那里还敢声张,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楚怀云却不放心那小孩,问道:“那个孩子呢?不知他的下落如何?”
冷凌秋道:“当时邓宝平倒在地上,我和公子都始料不及,再加上人群中熙熙攘攘,我也没注意那孩子去向,后来问起街坊,听说是被一个跛足的青衣人抱走了,具体去向何处,却不得而知。”
洛半夏沉吟一声:“跛足的青衣人?莫非那才是高人?在暗中做了什么手脚不成?不然以邓家的功夫,岂能被一个寻常书生打死?”
但见冷凌秋摇了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或许是遇巧吧,这事过了后,大家也都没有再提,后来杨稷公子去了京师探望杨大人,我还是继续在杨府上。”
林思雨好奇心重:“既然此事都已了结,那又怎么和冷师弟又牵扯上了?”
冷凌秋又接着道:“这其中缘由,我也不尽其详,只能猜个大楷吧,此事已过了一年有余,再无波澜,大家也都快忘了,那日公子从京城探望杨大人回乡,一回府上便一直闷闷不乐,大家都知道公子脾气,也不敢过问,当天夜里,公子便将我叫到书房说话,我见公子面色严肃,便知有重要事情。”
“果然,公子见面第一句话便道:‘杨府有难了!’我正想问发生何事,公子似看出我疑问,又接着道:‘你先别问发生何事,此次进京面见父亲,得知朝中有人想对我杨家不利,父亲让我律己正身,知止有度,切莫让有心之人抓着把柄,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何破绽,只是去年邓家之事,让我心生惶惶,今日让你前来,便是告诫一声,此事且莫胡口乱说,至于邓家,我自会打理。’我见公子说的慎重,自也明白事关重大,当即表明必然守口如瓶,那知第二天夜里,便被差役拿到衙门问话。”
说完又将如何入狱,如何遇到樊家父子,如何被曹少吉追杀,最后跳崖寻死,误食玄参一一如实说了,只是故意隐去杨稷算计之事,毕竟他是杨士奇老大人独子,也不想因此事替杨大人抹黑。
聂玲儿少有出谷,连平常江湖中事都不甚了了,那里听过这等曲折坎坷之事,冷凌秋虽平日寡言少语,但天生口齿利落,又是自身经历,娓娓道来时有条有序,直听得四人咂舌不已,至此之时,众人才知冷凌秋因是误食奇药导致经脉被封,不能御气修炼内功,不由又是一阵惋惜。
洛半夏拍拍冷凌秋肩膀,安慰道:“冷师弟抵死守护杨家,其忠可表,不过前些时日在宫中和叶师兄为太后诊治之时,貌似见过杨士奇大人来请安,他老人家健泰着呢,冷师弟大可放心。”
楚怀云也附和道:“杨府权大势大,地位稳如泰山,只要不是得罪皇帝老爷,谁能撼动他啊,这事儿也过了好几年,说不好杨家早就对付过去了,冷师弟且莫一直挂怀勿忘。”
冷凌秋听的大家相劝,知是为了让自己释怀,忙笑道:“师兄师姐都放心吧,我今日能将此事说出来,便证明我早不将它放心上了,现在杨家和东厂多半以为我已死了,我也正好借此远离这些是非,师父当日收我为徒,其意也是让我避开祸端,今后我便好好跟师父学岐黄之道,再说了,能治病救人又何尝不是一件功德。”
他话虽如此,其实是因为看清了杨稷为人,自己从此不再回杨府,虽说是有些对不住杨老大人好心收养的一番心意,但只要杨稷不再被东厂盯上,不给人留下把柄,杨大人在朝中地位安稳,也算是报了他的恩德。
说完不由又想起了为救自己弄的性命不虞的樊家父子,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听说后来他们也来寻他,正好碰上师父师兄二人,想来定是准备给他收尸罢,这等情意,今后若有机会,定要上北望山去拜会一番。
时光悄失,转眼已是日头西斜,待冷凌秋将过往讲完,众人见天色已然不早,相互闲聊一阵后便各自散去。
冷凌秋回到东厢院仰头倒在床上,想起今日洛师兄说起杨大人情况,也不知杨稷公子现在如何。
好歹主仆一场,再说杨大人对自己虽有主仆之名,却无主仆之分,只盼杨稷今后性格有所收敛,别为杨大人添麻烦就好,胡思乱想一阵,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