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战中截出一彪人马,为首一人正使双钩。赵匡胤道:“两天前还见过他,定是此人引贼至庄。”高怀德口目喷火:“奶奶的,冤家路窄,吾正欲报那一刀之恨!”不顾同伴呼止,拍马驰近。那贼首知他厉害,勒缰怯退,招呼手下先上。高怀德大喝一声,抢到面前,枪举处搠透胸脯,回头杀出,已不见了赵云二人。
这工夫上,贼多披挂而起,一层层围了上来。高怀德不敢恋战,转走东南。方自脱困,一个面貌狰狞的巨汉,黄马红服,提一口锯齿大刀,引十数骑拦住去路。一骑指道:“四当家,九当家便是丧在这马脸贼的枪下。”
高怀德寻思,这伙人个个胯下有鞍,逃跑恐非上策,不如先诛贼首,其余自散,便道:“分明尔等是贼,却叫我作贼。我说贼头,可敢单挑!”那巨汉大刀一挥:“我正要杀你报仇,如何不敢!”两人齐声长吼,跃马进斗。战三十合,高怀德肩伤开裂,落荒而走。众骑吆喝呐喊,紧追于后。
比至一处险山之间,高怀德马乏,脑后蹄声渐近,慌忙摘弓回射,不料肩痛臂亦无力,居然扯不满。那巨汉横过大刀,袖中射出一道寒芒,不奔别处,单扎马臀,高怀德只觉胯下一沉,已被掀翻下地。手下一拥而上,欲待乱枪戳死,那巨汉在后勒马喝止:“休杀!带回大营,剖心祭旗。”
众贼正自取绳绑缚,前方半崖上现出一点白影。旋即落下一阵清啸,浑亮高亢,谷间回荡,尽将贼兵震慑得不敢动弹。独那巨汉提刀指喝:“何人装神弄鬼!”那白影悠悠传声,字正腔圆,无比清晰:“孟四债主血债累累,哈哈,早已鬼神共怒。今行到此,巧遇贫僧,哈哈,足见天意使贫僧代天行道。如此可谓缘分,哈哈,贫僧亦无可推诿。”
话讫,余音缭绕未绝。只见那白影蓦的跳离山岩,便似苍穹尽头一座崩落的冰峰,刹那间放大为一头展翅滑翔的雪雁,疾自众贼上方掠过,降迫到巨汉马前偏右,一口明晃晃的戒刀赫然在手,式朴无华,锋对咽喉,平平的横削进来。
那姓孟的贼首本可依仗兵器之长,先将对方逼挡在五尺开外,奈何来速实在太快,此意甫起,已无施展余地,形格势禁之下,惟有斜过大刀,强守门户。他杆对来刀,锯齿刀刃迎候敌人落近的手腕,心笑:“且看汝刀能断吾刀,还是吾刀先剁汝手!”
那白衣人胳膊略缩,同时中指轻弹,刀柄微微出手,已教敌刃自此瞬间的缝隙中空过,方复尽直其臂,再握兵器。那姓孟的贼首何曾料得此举,大刀全处敌后鞭长莫及之地,至此也就只有引颈就戮的分了。
期间变化虽巧,实则只是一招。高怀德等又哪里看得清其中真奥,所见不过白衣人迎风扑落,一刀斩进,对手头起血冲天的场景罢了。即令姓孟的自己,只怕身首分离之际,犹尚沉浸在敌人送断其腕的预想之中,死不自知。
那白衣人掠地十丈,后三丈划起一线轻尘,势尽止步回望。众人看他从如此高的所在遥翔而至,着地最终也就这么些风景,轻功造诣当真举世罕匹,适才听他口口声声自称贫僧,此刻始见头顶光光,确是一介和尚,僧服清洁胜雪,并无半点血迹,更知他这一出手,端的干净利落。眼看此僧衣袂飘飘,大步走来,余贼何敢久留,登时一哄而散,马匹和兵器都不要了。
高怀德绝处逢生,感激正盛,惊魂稍定,便即高声言谢,并询法号。白衣僧哈哈一笑:“少林一修是也。”及近,一刀挥过,对方身上的绳索圈圈齐断,复视肩头暗红,再一刀挑开血衣,露出惨兮兮的伤口,左手握定一个青瓷小瓶,内力到处,瓶塞自动启落,里头尚有一层封口,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孔,当下倒将过来,抖出些浓褐色的粉末,怪味刺鼻,降覆在血沟纵横之处。
高怀德早被他这拿捏极准的两刀吓得面如土色,忽觉肩上一辣,如火在炙,眼泪都挤出来了,不自禁的侧身避让,叫道:“他妈的,胡椒粉也能止血,倒没见过!”一修瓶随臂移,接下来的几阵药粉仍旧落于他肩头,半点不曾空撒,说道:“此乃达摩老祖东来时所携之秘方,哈哈,后人未知其名,因是天竺原产,故而传称‘胡药’,却非胡椒。哈哈,其实胡椒也是胡来品,两者倒也颇似。”
几句话一过,高怀德感觉灼痛渐消,代之以清凉,看时血已不流,立即转口称赞。一修哈哈笑谦,问道:“施主可还走得动路?”高怀德道:“我腿又没伤,如何不能走路。”一修道:“那就好,贫僧告辞了。哈哈,并非贫僧不愿救人救彻、送佛上西,实因敝派方丈师叔坐化,僧友飞鸽传书,哈哈,要贫僧尽快回寺接任,以致无暇。贫僧原于洛阳白马寺流连,接信不得不返,哈哈,却逢在此除一大恶,又建功德。其实推本究源,还是师叔播撒的因缘。他老人家一场圆寂,尚且遗泽于世,哈哈,当真功德无量。”
高怀德只觉这武僧未免太啰嗦了,说道:“我瞧大师不过三十多岁,就已做到方丈,真是年轻有为,前程无量。这里”抬臂一指“都是好马,大师选乘速归。在下高怀德,深荷厚恩,来日必报。目下就不再打扰了,咱们后会有期。”一修闻言一怔,暗忖:“不像不像,必是同名。”便道:“贫僧年近四十,佛心早固,不图前程无量,哈哈,但求功德无量。何况贫僧自觉才浅,不及师弟一行,哈哈,回去自当推让。”言讫,合十作别,上马南去。
高怀德歇得片时,未知同伴下落,上鞍四顾,茫然无措,纵马附近,苦苦寻找。正焦急孤独间,蓦闻山那边隐隐有呼唤声绕来,侧耳细辨,似是云娘在喊:“高怀德,你在哪里?”一边又一边的连绵不绝,心头顿喜:“彼尚记挂着我,还算有良心。”
他循声搜进,耳听忽远忽近了几次之后,终于越来越近,庆幸摸对了方向,但道路却更曲折,最后不得不下马牵行。这时再辨那吆唤,居然节奏分明、抑扬顿挫起来,宛似哪一方的民间小调,虽只一句歌词,曲意并无重复。高怀德暗说:“算你嗓门嘹亮,呼人偏也这么多花样。”随即上得一个陡坡,转过两座尖笋似的矮峰,下面便是一片浅滩,树木和溪流一起映入眼帘。
遥见二人并坐于绿荫之下,云娘正自摇头晃脑的高唱。高怀德腹曰:“皇上也真是的,离得那么近,就不怕震聋了耳朵。”一路行下,直至近前,也不觉得歌声如何刺耳,心中颇以为奇,突然见停,便问:“怎么不唱了?”云娘没好气的道:“早望见了你,还唱干吗!”
一场小别,高怀德险些丧命,艰难远胜二人,是以甚觉苦长,此刻见她言语不善,亦自恼道:“既然早看见了我,怎生唱到现在方止!”云娘霍然站起:“怕你眼斜,视而不见!”叱毕大步走开,兀自叨叨:“擅自行动,不顾大家,教我们好找,还有理由发火。”
赵匡胤两头劝止:“时候不早了,且休争吵,都上路吧。”高怀德暗暗叫苦:“你两个歇够了,我还累着呢。”却不便反对,当下说了些不着际的牢骚话,顺口略提一修相救之事。虽是简述,二人俱各动容。
赵匡胤自顾感叹,云娘则已埋怨起来:“你既见他武功超群,何不相请帮忙。便是到庄上助守,至少也敌得百人。”高怀德道:“人家方丈师叔没了,正赶着回寺接任。我若还开口言求,明摆着是不知趣了。”云娘道:“他与我八拜之交,但知我等有难,即令天塌下来,亦必不辞而至。”高怀德双目一翻:“怪事,我怎晓得你俩是八拜之交。”两人才说几句,又自斗嘴。赵匡胤好容易劝住,不免对云娘又有一番另眼看待,心中颇不服气:“我不过十四年前与他一面缘深,至今未得再见。你倒了得,已和他是八拜之交了。”
稍顷出谷,复登官道。赵匡胤摸出那封事前在庄上写毕的手谕,付与高怀德:“止我和她去洛关,你到洛阳府走一遭。进城前先换洗干净,务须穿戴整洁,勿使众将看出破绽。见面休提此间事,但说是从京城奉密诏而来,然后尽取马步三军,直捣熊耳山匪巢。记住,沿途每经州、县,一兵一卒也不要留下,统统抽调干净。到彼围而莫攻,只等这里事平,才许交战。”
高怀德听毕,即会天子用意,乃是先教洛阳一带无力造反,而一旦别处骚动,自己便可提这支劲旅就近征讨,兵贵神速,强似再从京城调发,更知先前之所以令石守信代己守庄,便是为了现在委以重任。他钦佩之余尚持忧虑,说道:“如此姓薛的纵使见机谋反,也已成不了气候。然则皇上的安危……”
赵匡胤道:“朕若不测,尚有吾弟光义、光美坐镇东京,乱不了。”高怀德道:“可不能因为这样,皇上就不顾自身……”赵匡胤笑道:“你无须担心,只管提兵剿贼,其余莫问。朕自有计较,虽处危势,却稳如磐石。”
高怀德寻思:“或许皇上自己不出面,单使云娘行事,纵现反情,亦足自保。但若事成此局,石贤弟是肯定玩完了,至少举庄家业付诸一炬。”便即又想:“我宜尽快率师进剿,乘势散布消息。贼闻巢穴危急,必速撤退自救。”至此心上一明:“围魏救赵,皇上果然妙计!嗯,吾当分兵数路,止一路去围熊耳山,其余分伏于各个要口,只待贼人猝回,一举歼灭!”他人虽粗鲁,遇上行军布策之事,头脑登时分外敏捷,竟已先将赵之大略灵活的演化于心,念及又有战功可立,便就兴高采烈的去了。
云娘望着天边一点缩影,内心不无欢喜,问道:“你支走他,莫非因为咱俩争吵得厉害?”赵匡胤暗忖:“国家大计,你懂什么。”嘴上却说:“此行洛关,吉凶未卜。我总觉得有你在身边,远胜他一介武夫,自是赶他而不赶你。”云娘喜形于色:“算你识时务。”
两人并辔东行,只听赵匡胤短叹一声:“其实本次洛阳府尹调任,乃朕所御批,未料致此危局。”云娘正愁交谈乏词,当即抓住这个题头,作色埋怨:“天子一跬步,系民万计,如何恁的轻率?”赵匡胤没想到她竟劈头来这么一句责备,略生不快,说道:“我怎料得那新选府尹逾期不至,”顿了一顿,“回朝必议重罪。”
云娘没话找话说:“你是天子,自该预料得到。”赵匡胤道:“我是天子,但不是天神,是皇帝而非玉皇大帝,哪能事事都未卜先知。”云娘道:“既然不能预见,就不要随便调来调去。官员好好的,又无过错,干吗吃饱了撑着,没事东换西换的。”赵匡胤道:“树挪死,人挪活。国家大计,岂是你明白的。”
云娘心道:“国家大计,欺我不懂是吗!”轻哼一声,未再反驳。赵匡胤却突然急策马臀,远远驰在前头。云娘奋鞭飞赶,并唤:“你又要逃跑吗!”赵匡胤回喊:“悔不该叫走高兄。”云娘问:“却是为何?”赵匡胤道:“留着他和你拌嘴,我好作壁上观,省唾沫省心。”
这般遥相对话,追逐良久,远处关隘渐现,道上人亦见多。赵匡胤止蹄回望,俟其奔近,叮嘱道:“小心称呼。”云娘马兜一圈,勒停道:“我不依,你能怎样!”
赵匡胤一愣,情知她是故作娇嗔,毕竟事逢要紧关头,不禁忧从中来,未可轻忽,连忙温言赔话,随即又道:“我把官员常调的原因和你说了吧。”云娘道:“好啊,反正无聊得紧。”赵匡胤道:“那可是我的秘密,你听了之后,一不能转谓别人,二要从此安静,不许再乱开玩笑。”云娘道:“是要我安静一辈子吗?那样的话,还是趁早别说了。”赵匡胤笑道:“哪能要你安静一辈子,只须对付过关上的薛正雷,以后随你吵闹。”云娘自诩:“我也是个识大体的人,这个岂用你嘱咐。比至关前,言行自然谨慎。”赵匡胤又是一怔,却已放下心来。
两人按辔徐行,只听云娘道:“你那个秘密怎么不说了?”赵匡胤道:“你既识大体,也就不消说了。”云娘道:“讲定要说的,不说不行。你若不说,休怪我从此不识大体。”
赵匡胤道:“算我怕了你。”于是驻马提鞭,指点江山:“自唐以来,藩镇拥兵自重,时常不服皇命,乃至公然割据,遂有十国迭代之乱。今吾得享至尊,亦曾是禁军在握,部属推戴之故。自当汲取前鉴,革陈创新,使地方大员往来于各州之间而不得专擅一处,将卒互不知识,纵怀反图而终未可谋。似此固生别弊,但瑕不掩瑜,实足为全国计。你明白吗?”他这个“秘密”,早已众臣悉知,当世有识之士也都看得清楚,目下只不过拿这不是秘密的秘密来哄对方而已,最后一问更是为人师的口气。却听云娘淡然道:“嗯,有点意思,”边说边用眼角瞟他,“你果然聪明。”
赵匡胤一愕而笑,心道:“你这句夸奖之词甚含轻讽,却比那些‘吾皇英明’、‘皇上圣明’之类的谄言谀语中听得多。”当下唤她落马,齐至道边僻静处,唇近耳畔,密授机宜。云娘只觉腮边热烘烘的,阵阵体味熏来,难免有些心猿意马,聆受半晌,十成里丢掉七成,及至对方考问,自是大半不知所云,摇头多于回答。
赵匡胤玉颜当前,女香扑鼻,岂能没有感觉,只是久历风云,素以大事为重,一向把持得定,现见她面红耳赤,立知就因,便即暂缓吩咐,附近踱上两圈,容之心平气和,再来嘱授。如此数遍,云娘方始记全。赵匡胤反复提问,直至对方应答如流,一再无差,才许独自赴关,然见她脚步犹豫,当即目示鼓励:“别怕,照我说的去做,管保顺利。”云娘点了点头,上马奔关。
倩影未逝,忽又折返。赵匡胤问:“怎么不去了?”云娘娇拳握于胸口,欲掷还止,下鞍至前,伸臂道:“给。”赵匡胤接过一看,却是那枚玉章:“不是送与你了么?”云娘道:“我万一被擒,此亦难保,何等凶险。”赵匡胤闻言一醒,暗忖这玉章倘无密诏相配,常人拾去不过当个好价钱,纵有生乱的企图,却也无能为力,但若此际失于敌手,后果虽不似她说的那般严重,至少圣踪泄露,处境自暗入明,也将多生不利,想她适才本有抛还之意,却陡然念转,改以郑重交付,不由感激大盛,迈上半步,执其一手,欲谢无词。
云娘初挣未脱,脸又上红,复一抽手,方始分离,怔了一怔,轻谓:“我走了。”赵匡胤视其面霞不褪,止道:“且莫着急,先看我打一遍长拳。”云娘暗奇:“他这个时候要我看拳做甚?”却见对方已自猿臂舒展,动如脱兔,拳掌到处,凛然生风,一招一式尽皆朴实无华,端的好拳,不禁默数于心。数到第三十二式上,长拳蓦然收姿,壮躯渊停岳峙,气势不减,威风犹在,果然有始有终。
只听赵匡胤说:“我要教你知道,那姓薛的勇冠三军,号称‘禽兽’,却也敌不过我这双拳头。以你的身手,尚胜我数筹,更不用惧他,事纵不谐,亦足全身而退。”云娘道:“我有信心。”赵匡胤见她言语时双颊玉白如初,想来一趟拳赏毕,心神业已宁定,便道:“好,去吧。”云娘应声“嗯”过,飞上马背,一骑绝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