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寂静无声，仅有一轮明月悬挂头顶。

不多时，一双小巧的足走到了小玉面前，白雪芝。此时，小玉躺在黄澄澄的呕吐物里，狼狈如一条濒死的狗。

白雪芝微微的弯下了腰，伸出手，手里握着一个雪白的馒头。

“想吃吗？”她的声音不似一般窑姐儿的娇俏，至始至终都带着一种沙哑感。但正是这种沙哑感，是她独特的卖点。

小玉没有力气地点点头，只是眼睛死死地盯在馒头上。

白雪芝微微一笑，馒头便掉在了地上。裹了一层灰，躺在尘埃里。不知过了多久，躺在呕吐物里的小玉动了动，如虫子一般的蠕动。

她活了过来。捡起那个馒头，慢慢掰下一小块，送进嘴里。她吃的很慢，咀嚼的也很慢。喉咙上下滑动，食物被吞入腹中。一个馒头，她吃了一个时辰，我们也在旁边看了一个时辰。她所展现的艰辛，是我从未想象过的画面。尤其是最后那个带有侮辱意味的施舍，让我终身难忘。

如果我是她，我恐怕就算是饿死，也不会吃，这事关尊严。想到这里，我问公孙白：“如果你是她，你会吃吗？”

“为什么不吃？”他反问我。

“吃了便是正中下怀，甘愿承受对方的侮辱。”

“那是你。”他平静地说，“当生存都成问题的时候，什么尊严都可以靠边站。我不光会吃，还会吃的干干净净，一丝不剩。因为，只有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报仇。她也是这么想的。”他指了指正在吞咽的小玉，“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乏现世报。”

果然，半年后报应就来了。八月，月圆中秋。春风阁组织了一年一度的赏月大会。所谓的“赏月”，不过也是嫖客妓 女换了一种方式寻 欢作乐而已。不过是所有的妓 女都扮作嫦娥，扮作了九天的仙女，而嫖客则披上了树皮，变成月宫里的桂花树。

就在所有人都忙得脚不着地之时，作为今日的重头戏，白雪芝却消失了。

她消失的理由很简单，是小说里戏台上都写烂了演烂了的才子佳人、妓 女与书生的故事。白雪芝爱上了一个穷书生，对方姓郭，是一个长得细皮嫩 肉的小白脸。郭书生果然不是常人。白雪芝何许人也，又被人称为“白辣子”、“雪爆竹”，是一点就炸的人物。可是在这郭书生面前，却乖巧如猫。难得的放下了火爆脾气，温柔体贴。一个女人体贴到了一定的程度，那就得开始往外掏东西了。什么金银细软，绫罗绸缎，全部往郭书生的兜里送。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白睡不给钱的妓 女。渐渐地，老鸨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但因为是头牌花魁，又不好大声责备，只能好言相劝。但显然，劝是没用的。劝一劝，反而把白雪芝的心给劝动了，劝的她决定离开这里，追求真爱。

白雪芝收拾好了细软，在中秋当夜溜走了。她的所作所为小玉都看在眼里——毕竟是贴身的丫头，有什么瞒得过？包括这次出逃。

但小玉却耐着性子，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确定他们走远之后才去报信。

老鸨李妈勃然大怒，当场摔了杯子。赏月大会也不办了，当即带着一众人追了出去，将白雪芝追了回来。

自然没有好果子吃。一顿暴打以后，被关了禁闭。

送饭的事情落到了小玉身上。她这次还算立了大功，李妈赏了她几个金铢，让她以后不用再做杂活了。

花魁就是花魁，又名“摇钱树”。就算是落了难，犯了错，关了禁闭，吃食依然比一般人好。老鸨还怕冻着她，派人送了一床鸭绒软被进去。

小玉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朝禁闭屋走去。

我和公孙白躲在暗处，打量着这一切。

“你猜，她会不会把食盒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来报上一次的‘馒头之仇’？这种行为叫什么来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哭笑不得：“难道在你眼里报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吗？别人打你一下，你还回来，就算报仇了？那也太幼稚了。”

“……不是吗？”

“别忘了她是谁。她是衾烟，是游走在赵梓轩和玉晗钧之中的女人。”

事实上公孙白说的没错。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将食物也丢在地上，甚至再踩上两脚来“报仇”，的确是自寻死路。白雪芝是头牌，是摇钱树，就算是落魄的头牌，那也还是头牌。若是小玉真的不知好歹的去激怒她，反而更容易激起她的斗志。到时候说不定就给李妈服了软，回来乖乖做头牌，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小玉自己。

小玉乖乖的将食盒放在了地上，然后退出去。白雪芝眼里翻滚着滔天的怒火，不时对小玉恶言相向。她满头珠翠叮铃作响，细长的手指在小玉的脸上、身上戳着，时不时拧上一把。只恨手边没有鞭子，不能立刻抽鞭子打她一顿。

小玉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丝毫表情。忽然，她柔声问道：“小姐，你知道郭公子现在在哪儿吗？”

白雪芝被戳到了软肋，顿时表情一滞，尖利道：“不要伤害他！你去告诉李妈，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他！”

小玉轻轻一笑，虽然才十三岁，却已有了后来倾国倾城之姿，声音软软的，压的极其柔绵：“小姐你放心，郭公子好着呢。李妈来捉你的时候，他先你一步的逃走了。他虽然是文弱书生，但跑起来却还是相当的快，好几个门子都没捉住。你还记得你走的时候带的装金银细软的包袱吗？全被郭公子拿走了。一个子儿都没落下。那些东西，虽然没有绝品之物，但也有不少好东西呢。全部当掉，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你说，这些钱，用来买房子，买地，什么样的良家妇女找不到？”

——良家妇女

很普通的四个字，被她咬的那般用力。句句诛心。白雪芝面露癫狂，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小玉再接再厉：“别看男人总喜欢说什么‘爱你、喜欢你、疼惜你’之类的话，可这些话有几句真，几句假，小姐您难道不清楚吗？再怎么爱，也总是嫌弃的，谁让咱们是青楼女子呢？贱得慌。不过您放心，三年主仆情，我会在李妈面前美言几句的。到时候李妈一开心，就不会追究您的过错了。”突然，她捂住了嘴，小小的“哎呀”了一声，“差点忘了，您的熟客马侍从来了，点名要见您。小姐您赶紧吃一些吧，到时候伺候马员外，也是一个体力活呢。”

话毕，她将食盒往前推了推，后退。一只飞来的瓷碗砸在她的头上，带着滚烫的汤水。小玉没有哼一声，平静如常。

当夜，白雪芝没有去陪那个马侍从，而是用烛火点燃了窗幔，然后点燃了自己的脸。

好在火扑的及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但李妈却气得不轻。因为白雪芝毁容了。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烧的干干净净，一张倾城绝色的脸被烧了一半。她躺在被烧毁的残骸里，露着粉红的牙龈，狂野的笑。

可她还是算错了。

“你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李妈森然的脸浮现在眼前，嘴唇上勾，是如血的胭脂，“你以为脸没了，就不用接客了？雪芝啊，我的好女儿，在我这里呆了这么多年，你还没明白？你们的命，从来都不在你们自己手里。脸没了，你还有手！还有脚！洗衣、做饭、倒马桶，给姑娘小姐抽鞭子，当作牛马使唤！等到你老的动不了了，变成了只进气不出气的废物，我也要把你一把火烧掉，倒在院子里做花肥！你这一辈子，就不要想逃离我的春风阁。”

白雪芝的眼睛蓦然睁大，最后发出呜呜呜的哭声。

一代花魁最后沦为倒马桶的粗使婆子，当牛做马，结局实在让人唏嘘。尤其是她最后发出绝望的哭喊，不知其中有多少悲叹、多少后悔。如果，她没有一时冲动，用自焚的方式祭奠自己的爱情，她应该会过得好一些。

等到二十七八岁的时候，被一个江南米商赎身。虽然做不了正妻，却勉强能做一个小妾。衣食无忧，郁郁寡欢，欢度一生。

只可惜，她走了另一条路。而这条路，年仅十三岁的小玉有了多少推波助澜？

小玉十三岁的时候，已经不做粗使丫头了。

自从白雪芝被毁容以后就跌下了花魁的位置。摇钱树断了，银子少了一半。李妈急的不行，决心着手培养下一代的花魁。窑子里，从来不缺年轻的女孩。尤其是李妈，更有远见，喜好购买年轻漂亮的小女孩。最好是十岁以下的，从小养在手里，一手一脚的调教。长得好的就以后养着做姑娘，长得不好的就留着做一个粗使丫头，给口吃就能活，也不亏。

小玉是李妈看中的种子选手。

十三岁以后，小玉多多少少长开了，能看见以后倾国倾城的姿态。

倾国倾城，同时带有清高的傲骨。

自古以来，有傲骨的都是读书人，且都是不愿吃嗟来之食的读书人。诗书为骨，傲然于世。这种人一般都是官 场上郁郁不得志，情场上郁郁很得志那种。但一个在妓 院里讨生活的姑娘居然出落了一身傲骨，实属罕见。罕见到如同粪坑里长出一支芙蕖，还是并蒂的。

物以稀为贵。正因为妓 院里傲骨的缺失，所以罕见的气质成了她最大的卖点。

李妈给她打造了一个人设：才女。

之所以为选中这个人设，是因为李妈给她请了几个教书先生，本来是打算让她学一些文绉绉的酸词，给客人取乐。

但是教书先生一来，就发现这小玉非同小可。极其聪慧，过目不忘。无论多么涩口的诗书文章，一遍就会。有时候教书先生会给她出命题诗，她也是娓娓道来，做的诗前后押韵，左右对称。

教书先生感叹，感叹了以后便是可惜。可惜如此聪慧的娃娃，是个女儿身，且还是个妓 院里的女儿。当真是暴殄天物。

除了吟诗作对，她还要学习舞蹈，乐器，以及各种取悦男人的技巧。这些场景都没给她留下太多的阴影，不属于“因”，所以只出现了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

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以我的视角来看，除了学业繁重了一些，这些年小玉过得并不算差。吃穿用度皆是顶尖，李妈早已将她看做自己的种子选手，还专门拨了两个丫鬟给她使唤，俨然一副未来花魁的做派了。

但小玉却有一颗不安的心。某一日，趁着教书先生不注意，她居然偷偷溜走了。自八岁被卖到春风阁，到十五岁，整整七年，她从未离开过这里。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逃出来也就只能回家。

回的，正是那个亲手把她卖出来的地方。

小玉回家之后她父亲和后娘都吓坏了。小玉跪着给他们磕头，求他们收留自己，并把这些年在春风阁里攒下的钱都交了出来，只求一个立足之地。

她父亲和后娘前脚收了钱，后脚就去了春风阁，把李妈喊了过来。一个姑娘卖两次钱，从古至今这是头一次。

李妈冷笑着将她带了回去，结结实实地抽了一顿。抽完以后，小玉还没哭，李妈却先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小玉啊，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没想到你也是笨蛋。你就算从我这里跑了，也不该回家啊。你想想，那算你的家吗？当初就是你爹，把你卖给了我。现在你居然扭头还跑了回去，知道你爹缺银子了，紧巴巴地凑上去，赶紧把自己再卖第二次？你这个蠢样，和当初的白雪芝有什么区别？”

一席话惊醒了小玉，她跪着给李妈磕头认错，说自己再也不会这样了。

李妈的教育很成功，恩威并施。自那以后，小玉果然没有想过再逃，视乎认命了一般，每日新学苦练，各种诗词歌赋信手拈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到了她十 六 岁的生辰，及笄。

按照邑川所有花楼的习俗，到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就该接客了。而且，还需要给姑娘起一个好听的花名。这可有讲究，一个好听的花名能给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做个比喻，你去逛花楼，老鸨喊：“牡丹，月季，出来接客了——”，那么你的脑袋里应该会浮现出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穿红戴绿，十分俗气，说不定还和如花一般粗犷。但若是老鸨喊“紫嫣，月柳，出来见客了——”，那么你的脑袋里就会浮现出两个腰肢纤细，朱唇玉肌的天外谪仙。尽管这谪仙可能不久前才和你对门的做了买卖。但你依然会忍不住对她肃然起敬。

由此可见花名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为了给小玉起一个花名，李妈绞尽了脑汁。她专门请了许多说书先生、算命先生、以及各位文人墨客。众口铄金，互不相让，起了好些之乎者也的名号。最后，李妈将这些名号汇聚在了一起，递给小玉，让她从其中选出一个满意的。

小玉淡淡的扫了一眼，随手拿起那张写了“衾烟”的纸片：“就这个吧。”

至此，她的花名算是定下了。

至此，小玉变成了衾烟，即将变成邑川第一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