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家养的狗也被陈克权用雷管活生生地炸死了。死在他手下的狗狗,不是几条,而是好几十上百条!陈克权的爱人杜茵是妇女主任。她总是喜欢带头搜寻违反计划生育规定的村民——只要抓到一对超生夫妇,她就会得到精神和物质上的奖励。
近日,计划生育的风声越来越紧。连续几天,广播里传来通知:
“上级《通知》,已经生有一个孩子的妇女,必须到周家镇医院接受检查!”
村民们听了《通知》以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王家媳妇的肚子又大起来了!”
“卫家的大粪池里,浮上来个死婴!”
“听说,周家大媳妇又跑到外面躲起来,生二胎去了。”
“李家媳妇生了个女儿,还想生个儿子。这一次,她怀上孩子已经六七个月了,但还是没有躲得过……她被计划生育工作小组人员强行拉上手术台,引产下来是个男婴。那个男婴好可怜,身上鲜血淋淋的,动了几下,还没有断气。……一家人看了,禁不住抱头痛哭。”
“唉——杜茵天天上门做思想工作,没得办法啊!最近,计划生育的风声很紧。看来,山那边的张家媳妇,恐怕再也躲不过了。”
“……”
秋收过后,妇女主任杜茵又带着一帮人,挨家挨户地检查来了。以前,他们走家串户主要是发放“奶嘴白气球”。这一次,可就大不同了——他们要求:凡是生育两胎及以上孩子的,年龄未满五十周岁的夫妇,一律实行结扎(绝育手术)!只要拒绝做结扎手术的人,就会被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一行人强行推到手术台上。……村民们接到通知,一个个忧心忡忡、惶惶不安:据说,做了结扎手术后,有人因盆腔感染而死去,有人伤口发炎,有人丧失了劳动力,有人患上了精神抑郁症……
一天晚上,姐姐、二哥和我正趴在八仙桌上做作业。爸爸妈妈一边烧柴煮饭,一边小声地商量。
爸爸神情忧郁地说:
“我们家本来就缺少劳动力,眼看又要忙小春生产。嗯——做了绝育手术后,不仅不能及时参加劳动,还需要人照顾。可是,《通知》上说,绝育手术硬是非做不可,没有商量的余地!村民们,没有一个不担惊受怕……”
“唉——担心、害怕又有啥用呢?陈兴隆,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不犯这病就犯那病,一年到头没有多少好日子过。如果让你去做绝育手术,只怕你的身体吃不消。我身体比你强,上手术台,只能我去,万一出现什么……丽文已经九岁了,你们父子四人……”妈妈眉头紧锁,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就先涌了出来。
我们三姊妹听了爸爸妈妈的一席话,都非常担心、害怕——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里噙满了泪花。
接着,爸爸又说:
“唐小鹰,我是男子汉,应该我去。”
妈妈抹了抹眼泪,摇摇头说:
“不行!绝对不行——你的病才刚刚好点,身体还没有恢复。就这么定了——还是我去!”
爸爸无助地摇摇头,长叹一声:“唉——”
接下来,村民们按照《通知》要求,陆陆续续地朝医院走去。钟夏雨和缪碧娣一同去了周家镇医院……没过几天,爸爸妈妈也去了周家镇医院。
那几天,我坐在教室里听讲,就像一尊雕塑一样——眼睛望着黑板,心里却牵挂着我的妈妈。我在默默地为妈妈祈祷: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一定要保佑妈妈平平安安回家!妈妈,我的好妈妈,你在医院还好吧?过去,我惹你生气,都是我的错,请原谅!妈妈,我好想你!想念你温柔的声音,想念你花儿般灿烂的笑脸,想念你乌黑的辫子、天蓝色的衣服……妈妈一上手术台,我当姐姐的梦想就彻底落空了,唉!
“陈丽文,起来回答问题——”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子的唐老师说着,同时用教竿往我头上轻轻一点。
我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怯生生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小小年纪的我,脑子里想得很多很多:一来呢,妈妈要动手术,我无时无刻不牵挂她,生怕妈妈出现意外;二来呢,长期困扰我的讨厌的尿频病,真让人无法得到安宁;三来呢,田间地头的农活儿多如牛毛,该怎么办?四来呢……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的日子里,我们三个孩子都觉得很不踏实:不但吃不好,而且睡不香。我一放学回家,就蹲在大门前的杏树下,双手托住下巴,久久地望着前方的路,盼望着爸爸妈妈能够顺顺利利,早一点回家。唉——时间过得真慢!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下午。
姐姐和我站在大门前,满脸兴奋地喊:
“爸爸妈妈回来了!”
二哥手里拿着一本书,从院坝里飞也似的跑出来:
“哈哈!果然是爸爸妈妈回来了!”
我们三个孩子,飞奔向爸爸妈妈。
“妈妈,爸爸——”
“哎——”爸爸大声地答应着。
“哎——”妈妈小声地答应着。
姐姐关切地问:
“妈妈,手术顺利吧?”
“嗯,顺利。”妈妈点点头,虚弱地答应。
二哥问:
“动手术一定流了很多血,伤口很痛,是吗?”
妈妈停住脚步,用手撑住腰。
“是啊!医生说……要多加休息。再过一段时间,伤口就好。”
我拉住妈妈的手,说:
“妈妈不在家,我很不习惯,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
妈妈身体康复后不久,又开始下地种庄稼了。
时节已是深秋,外公去世了。我们一家子第一时间来到外婆家。石砌的台阶上,斜靠着竹篾编成的花圈架子。小阿姨和六舅舅正拿着白纸折纸花。大舅舅到水牛公社买东西去了。外婆在厨房里煮什么东西。
堂屋里,外公仰面朝天平躺在木板上。他穿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身体已经僵直,嘴上还盖着一张厚厚的金黄色的煎蛋饼。
这让我感到奇怪。
“妈妈,为什么外公的嘴上盖着煎鸡蛋?”
妈妈眉头紧皱,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
“这个嘛……唉——你就别问了,快到外面去折纸花!”
于是,我又来到走廊上,跟小阿姨学着折纸花。六舅舅拿起洁白的纸花,一朵接着一朵安装在光秃秃的花圈架子上。
过了一会儿,二姨婆来了。小姑婆带着她的孩子们来了。大阿姨一家四口来了。以前,我们几个小伙伴可以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玩。可是今天,因为外公仙逝,谁也高兴不起来。小朋友都跟着小阿姨折纸花。妈妈坐在堂屋门前,手里拿着崭新的黑棉布,默默地缝制外公的寿衣。大阿姨坐在妈妈对面,低着头,正在给外公做寿鞋。叔叔跟爸爸一同出了门——他们去给外公买棺材,选墓地,买石板,找人挖掘墓坑……
墓地选定在对面不远处的山脚下——外公生前凝望的地方。外公过世的消息一传开,就有不少好心人前来帮忙:有的人抡起锄头挖坑,有的人拿着箢篼搬土,有的人抬石板……
墓坑挖好了,铺上几块大石板。棺材买回来了,搁在院子里。接下来,外公被人抬进那口乌黑油亮的棺材中。
出殡那天下午,灰蒙蒙的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庄稼汉子,在外公的灵柩上捆绑好大杠和缆绳,即将启程抬往墓地安葬。抬匠们喊着号子,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灵柩,小小翼翼地走过狭窄的石阶,踏上通往墓地的弯弯绕绕的小路。有人拿起花圈,有人撒下纸钱,有人抱着外公的遗像……我们头上裹着白布,手臂上戴着黑布,哭丧着脸,排成一纵队,随着外公的灵柩缓慢地朝前走。抬匠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我们跪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又跪下去,一路走走停停、哭哭啼啼。旁观的人们站在土埂上——他们也来送外公最后一程。送葬的队伍走过之后,秋风吹起那些轻飘飘的“买路钱”,看上去仿佛枯黄的落叶一般。
抬匠们把外公的灵柩平稳地放在墓坑中间的长条石板上,拿起铁揪和锄头,往墓坑里填土。渐渐地,灵柩被埋在黄泥土中,成了一座矮矮的坟墓。坟头上压着纸钱,两旁斜靠着不少花圈。
我们一大家人,守在外公的坟前,一面烧纸钱,一面抹眼泪。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越下越大。一阵阵秋风吹过,吹来丝丝寒意,枯黄的落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暮色降临,炊烟四起,远处传来主人呼唤鸭子回家的声音。我们这才掉转头,含着眼泪往回走。
外公生前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回放——
前不久,我的妈妈做完结扎术后回家休养。外公穿一身毛蓝布中山装,双手拄着拐杖,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气喘吁吁地赶来看望他的大女儿。接着,外公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后来,他就躺在了床上,再也没有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