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大门前杏树旁边的一株高高的苦柚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柚子。那时，我们把这种柚子呼作“气柑”，实为一种中药柚（俗称“土柚子”又名“苦柚”）。苦柚气味芳香，汁多，籽也多。表面看起来，土柚子跟普通的柚子没有什么两样——无论从颜色、形状、气味，都难以分辨。即便是冬天，我们将苦柚从树上摘下来，它的味道依然是又酸又苦。倘若将苦柚和蜜柚放在一起，大概谁也看不出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只有舌头才能分得清，到底是苦柚还是蜜柚。我们这群馋嘴的小朋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会轻易摘下苦柚来解馋，因此，树上的苦柚往往能够留到大冬天。

　　“九儿，我的妈妈明天要去周家镇卖蜂蜜，我们跟她去赶集，好不好？”我问道。

　　九儿点点头，愉快地答应：

　　“好的，集市上好热闹哦！什么东西都有，就算不买，看看也不错。要不是因为读书，我早就赶集去了。”

　　“明天，我们一同去赶集。一言为定，不许变哦！来，拉个勾，好不好？哪个改变主意，就是小狗。”我一边说着，一边向她伸出手指。

　　“好吧！拉勾就拉勾，嘻嘻……”九儿说着，笑眯眯地伸出手指。

　　我们的手指头勾在一起，甜甜地笑了。

　　爸爸砍柴回来，指着树上的柚子，说：

　　“这么多黄澄澄的柚子，树枝都压弯了腰。咦——孩子们最喜欢吃零食，为什么不动手摘柚子吃呢？”

　　大家面面相觑，笑而不语——整座院坝里的人，谁不清楚土柚子的味道呢？

　　爸爸向四周望了望。

　　“柚子已经熟透了，我摘下来尝一尝，看看味道怎么样。”

　 接着，爸爸找来一根长竹竿，将竹竿的末端削了削。整体看上去，活像一个拖着长尾巴的大写字母“Y”。爸爸拿起竹竿，叉住一个大柚子的柄，左右旋转几下，那个柚子就掉下来了，“啪”的一声落在坡地上，像皮球似的滚到池塘里。爸爸拾起柚子，剥开外皮，眼前仿佛下了一场牛毛细雨，空气中满是柚子皮的清香味儿。爸爸将剥去外皮的柚子使劲儿一掰，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紧接着，他撕下拇指大块糯米饭似的果肉，一塞进嘴里，眉毛胡子就皱成一团：

　　“柚子比前段时间好吃些了，快来尝尝吧！”

　　于是，大家纷纷围在他身边，伸出手，等待分享食物。

　　妈妈手里拿着苦柚，一边品尝，一边说：

　　“土柚子的味道好些了，可还是又酸又苦。”

　　二哥撕开一瓣苦柚，抠出里面的种子，咬下一口，不禁皱起眉头。

　　“一直以来，苦柚的口感都不怎么样。不过，有吃的总比没有吃的好嘛！”

　　妈妈吃完一瓣苦柚，继续说：

　　“气柑虽然口感不好，但是可以清热降火——胃胀的时候，吃几瓣气柑可以通气。上火、咳嗽痰多的时候，吃几瓣气柑，效果不错……”

　　姐姐一连吃了好几瓣苦柚肉，一面打嗝，一面说：

　　“妈妈说得对，呃……气柑是个好东西——先前我感觉到肚子胀气，吃了几瓣气柑之后，立马就通气了！气柑本来就是这个味儿，可以将就着吃。呃……没有零食吃的时候，有这种东西吃，还是不错。”

　　爸爸又掰下一瓣肾形的土柚子，撕开后，边吃边说：　　

　　“明天逢场，你们可以带上几个土柚子，到市场上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换点油盐钱。即使卖不出去，锻炼一下胆量也不错啊！嗯——哪个愿意去卖土柚子？”

　　妈妈回口便说：

　　“我要卖蜂糖，哪有时间去守着那几个土柚子？家里连买火柴的钱都没有了，万一土柚子卖不出去，怎么办？还是卖蜂糖更保险——多少总得卖些出去，换回几块钱，买点东西回来。”

　　二哥拉长了脸，说：

　　“哎哟喂，这么难吃的东西！哪个稀罕？只怕到时候没有人买苦柚，还得喘着大气儿背回来哟！”

　　姐姐摇摇头。

　　“就是嘛！那么远的路，背来背去的好麻烦哦！与其劳神费力地去卖土柚子，还不如多做些家务活儿。我才不愿意去赶场卖土柚子呢！”

　　接着，爸爸又说：

　　“你们不是说土柚子味道不太好吗？咦——为啥这么快就吃光了呢？你们都没有试过，怎么就敢肯定说土柚子卖不出去？土柚子只是口感差了点，主要是你们对它不够了解——土柚子俗称‘气柑’是柚子的一种，具有清火、顺气、生津止渴、润燥通便、止咳化痰，等等功效。冬天里，人们吃了腊肉、香肠、鸡、鱼之类的东西，容易上火，容易腹胀，容易便秘。这种情况下，只要吃几瓣苦柚就好了。说不一定，需要苦柚的人正到处打听——哪里有苦柚卖？”

　　爸爸捡起地上的柚子皮，丢进箢篼里。

　　“正是因为苦柚的味道不讨人喜欢，所以人们都不愿意栽种它。越是稀少的东西，越会显得珍贵。我们觉得用处不大的东西，说不定别人还拿它当宝贝呢！比如：金钱草、威灵仙、夏枯草、车前草、野菊花、蒲公英……我们庄稼人把它们当猪草、兔子草，喂猪、喂兔子。医生把它们当中草药，给病人医治这样那样的疾病。像我们随手扔掉的红橘皮，中药名叫做‘陈皮’，可以健脾、化痰，用处广泛得很。明天，妈妈要去赶集。我再问一句，哪个愿意跟她一路去卖气柑？”

　　我看看姐姐，又看看二哥，他们都不回答。我想：反正明天要去赶集，与其空跑一趟，倒不如背几个土柚子去市场上试试，看到底能不能卖出。我从小跟着妈妈一同去卖蜂蜜、卖鸡蛋、卖木勺……这一次，是不是可以单独操练一下？检验我的水平……如果卖出去了，就可以换些糖、五香瓜子、火柴、盐，以此证明给家人看看——我很棒！假如卖不出去，大不了再背回来，留着慢慢吃还不行么？难得一次这么好的机会让人锻炼胆量，我一定要试试看！于是，我满怀热情，大胆地说：

　　“爸爸，树上结了那么多土柚子，送几个给大伯家，我们自己留几个解解馋，其余的苦柚都拿到市场上去卖。我想试试看，苦柚到底能不能卖出去？”

　　爸爸双眼大放光芒，惊异地看着我。

　　“咦——小小年纪，竟敢去卖苦柚！——妈妈要卖蜂糖，没时间陪你卖苦柚哦！”

　　“爸爸，这个我知道。为什么大人可以拿东西到集市上去卖，小孩子就不可以呢？”

　　二哥斜睨着我，将信将疑地问：

　　“丽文小小年纪，会算账么？”

　　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会呀！我上三年级了……怎么，连加减法都不会算，还读什么书？你们可别小看我哟！”

　　爸爸对我点了点头。

　　“嗯，不错！说不定很多人都在寻找土柚子。”

　　我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催促道：

　　“那么，现在就准备好吧！我们把树上的柚子摘下来，只怕到时候来不及。”

　　爸爸看着我，微微一笑。

　　“摘柚子很快的，不要急嘛！到了明天早上，我再把树上的柚子摘下来，装进你的小背篓里。”

　　“好吧。”我愉快地答应着，憧憬着美好的明天……

　　翌日早晨，太阳公公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北风呼呼地吹着。爸爸替我摘了好几个土柚子，装进背篓里。我拿起那把淡蓝色的塑料梳子，梳梳头，在脑后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辫，换上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格子花外套，黑色长裤，千层底方口布鞋。过了一会儿，妈妈也梳洗好，换上天蓝色衣裳，藏青色长裤。

　　九儿穿着崭新的红色碎花衣服，灰色的长裤，笑眯眯地向我们走来。

　　“丽文，走，我们去赶场！”

　　我点点头，羡慕地看着九儿。

　　“咦——你又穿新衣服了！什么时候做的？”

　　“去年年底。衣服做好以后，放在箱子里。我想穿，我的妈妈不让我穿。如果再舍不得拿出来穿，明年就穿不上了。”

　　妈妈像往常一样背着蜂蜜去赶集。我背着一背篓土柚子，乐颠颠地跟在妈妈身后。

　　走在最前头的九儿愉快地喊：

　　“你们看——去赶场的人好多呀！”

　　妈妈平静地说：

　　“学生放寒假了，现在正好是农闲时节，赶场的人当然很多。”

　　公路上的行人三三五五，说说笑笑，迈开大步朝着同一个方向赶路。有的赶着牛，有的挑着甘薯，有的提着一篮子鸡蛋，有的抱着大公鸡……

　　过了一会儿，九儿说：

　　“丽文，让我背一会儿。”

　　“嗯——这里不方便，到了前面，我把背篓放在土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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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儿背着土柚子，我感觉轻松多了，心想：小堂姐对我真好，一会儿卖了土柚子，我该请她吃点东西。不然的话，心里过意不去。那么……吃什么呢？糖果、豌豆饼、五香瓜子……到时候再看情况。土柚子究竟卖不卖得出去？若是卖不出去，总不可能扔掉吧？难怪哥哥姐姐都不愿意……

　　“好热啊！我们歇一会儿再走。”妈妈说着，将她的背篓轻轻地搁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抬起胳膊，捋了捋贴在额前的一缕湿漉漉的头发，“九儿，你累了没有？快歇歇！”

　　九儿把沉重的背篓放在路边的大石头上。

　　“幺婶，我不累，只是觉得很热。”

　　我看着九儿红扑扑的笑脸，说：

　　“九儿，你背着苦柚走了那么远，让我来背吧！”

　　“丽文，等我累了的时候，再让你来背。”

　　“那么……妈妈，我来背蜂糖，行不行？”

　　“不行——蜂糖容易发泡，稍不注意就会从蜜罐里溢出来。……如果是其它东西，不小心打翻了，还可以捡起来。——往前走，别管我！”

　　迎面的冷风吹在脸上，格外凉爽！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一辆辆自行车伴随着一阵阵清脆的“丁零当啷”的响声，不时从我们身边驶过。

　　“你歇一会儿，让我来！”我对身旁的小堂姐说。

　　九儿放下背篓，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小“V”脸涨得通红。

　　我赶忙接过背篓，将绳子挂在我的肩膀上。

　　趁此机会，妈妈把她的背篓靠在石头上休息。

　　“九儿帮了大忙，辛苦了！——丽文，待会儿，你要买东西招待九姐哦！”

　　“妈妈说对了，我就是这么想的。假如土柚子卖不掉，就拿卖蜂糖的钱买点东西，好不好？”

　　妈妈点点头。

　　“我不知道今天市场上的蜂糖有多少，好不好卖。——看吧！后面的路人又跟上来了。你们快朝前走！我马上就来——”

　　“哦，走吧！”

　　就这样，一路上我和九儿换来换去地背着土柚子，终于到了目的地——邮局对面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