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在云亦萧神力灌冲的拳头下轰然倒塌。
云亦萧大踏步走过去,就像斗志昂扬的将军义无反顾地走向敌阵。
程梦云紧随其后,脚步轻灵,漫无声息,就像他投射在身后的影子。
这段洞穴的空间明显比何川那段宽敞了许多,却也昏暗了许多。
偌大的洞穴只燃着一盏小小油灯,看样子所烧之油还是最低劣的煤油,灯芯在油汪里劈啪作响。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段洞穴中竟不止一个人影。
这儿简直就是一处市集,放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去,足有二三十个人影摆着各种不同的姿态正做买卖生意。
人虽多,却始终鸦雀无声,安静得像他们不是来做买卖生意,而是在等谁的棺材缓缓落葬。
空气是那么地冷,那么地肃穆,那么地僵硬。
云亦萧也僵硬地停下了。
他张望着,昏暗的光线,拥挤的人影,让他根本一时间难以找到从这段洞穴出去的石门。
最里面的油灯突然被人举了起来。
那人举着油灯走在这处微型市集。
灯光摇动,逐一将那些做买卖生意的人照亮。
灯光像流水般轻轻盈盈地从那些人身上闪过。
云亦萧和程梦云又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那些人竟都是假人。
用各种植物的藤茎花叶果实十分精巧地做成,惟妙惟肖。
举着油灯的那人身体侏儒,青衣束发,一张脸尤其胖圆而红润,若非他出声老成,颔下有须,云亦萧和程梦云可就要真认为这是个刚学会走路不久的稚童。
他一边走,一边装腔作势地招呼着那些假人:“李老三,今天葡萄的行情应该不错,怎么你起了大早,还没卖出去多少?”
“胡七,你这篮鱼是什么时候打捞的?你自己闻闻,死透了,都臭了。”
“哎呀,这不是鸳鸯嫂吗?听说徐老哥从边疆打仗凯旋而归了,你不在家好生作陪,来集上赶啥热闹呀?我原本打算过午到你家探望徐老哥呢。”
“黄牛小妹,挺巧的,今天在集上碰见你,我告诉你,你那顽皮的红鹅小弟前天趁我去茅厕时,又偷偷撕了我几页书。”
“六爷,今天不遛鸟了?变成卖鸟的了?你这鸟啊,太老,肯定卖不出去,不过你瞧,今天集上来了两位生面孔,说不定有别样的口味呢。”
他的声音单调地在洞穴里回荡。
他态度随意,每句话的每个字的每个声调都说得那么驾轻就熟,显然这一切都已是习以为常了。
而似乎假人们也即刻生动起来,热情地纷纷回应着他,只是那回应的声音非他自己是绝对听不见。
终于他到了云亦萧和程梦云的面前,闭上嘴先举目朝他们端详。
云亦萧和程梦云竟中了魔咒般一动不动地静立着,任他的目光在他们脸上蝗虫般乱飞。
他的目光本就透着某种奇怪至极的贪婪。
他制作了那些栩栩如生的假人陪着他度过枯燥漫长的禁闭生活,但假人总归是假人,再生动也比不了一个真正血肉之躯的活人。
他显然渴望交流,但面临真正血肉之躯的活人时,先前假人的谎言就立刻崩溃了。
他渴望得到现实里声音的回应,这渴望实在太强烈,导致他已难以措词开口,仿佛是害怕自己万一说错了哪个字,面前的血肉之躯就必会谎言般消失。
但他也明白自己不能一直这样沉默地展示着贪婪,所以他费劲地在内心搜索,许多字词混杂不堪地滤过,最后算是出现了些比较完美的句子。
谁知他开口却只笨拙地说了三个字,三个莫名其妙的字:“很不错。”
他这三个字说得好像他们是案板上的肉,任别人挑肥拣瘦。
程梦云忍不住了,急忙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果然活人嘴里冒出的任何声音任何字句都足以瞬间将这侏儒强烈地刺激到,他紧张不安起来,原本就红润的圆脸更红了,红如炉中火炭,木讷地支吾而答:“我只不过是说你们看上去不会令人失望。”
程梦云没好气地噘嘴道:“我倒是看你在发神经,你是不是脑袋不正常?”
她向来牙尖嘴利,说话直得像出鞘的刀。
却不料这话对那人竟很是受用,他立刻就不慌乱了,整个人大变,变成态度沉稳,眼神深邃而明亮,声音也充满了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度:“聪明,聪明,既然你们看出了我的不正常,就好说话多了。”
他现在的语调气势简直瞬间拔高了他的身体,原本矮了别人太多,寻求交流时都仰直了脖子到几乎要折断的地步,现在却完全咄咄逼人地居高临下了。
他刚才的缩头缩脑,到现在的居高临下,令云亦萧也不禁皱了眉头。
随着眉头的皱起,早已握起的拳头也蓄势待发。
那人的眼睛陡然锁住了云亦萧的拳头,厉声道:“好说话多了就动口呀,你还想动手吗?”
云亦萧于是动口了,声音压抑至极,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你是发神经,我也并非君子,我破开石门闯入,你觉得我是来与你好说话的?”
那人气恼地咬牙切齿,牙齿咯咯作响:“如想动手,就赶紧吧,别考验我的耐心,我要是先动手,你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没说到最后一个字,云亦萧已动手。
拳头一击出,就不偏不倚地正中那人的嘴角。
那人根本就没机会躲,他也根本就懒得躲。
他的头立刻像顽皮孩子手里的拨浪鼓,剧烈地摇了起来,等终于停下时,云亦萧已是在他脸部击了不知道多少拳。
这些拳击出,云亦萧的拳法已是自成风格,愈趋成熟。
但那人的脸除了更红,却什么损伤也没有。
云亦萧内心震悚。
他这拳头可是神力灌注,连坚厚的石板门也在他这拳头下脆弱如豆腐。
他本以为自己在何川那段洞穴寻获了经脉走气的秘诀后,这份神力已无坚不摧,但现在这么多拳打在那人脸上,却不伤分毫,怎叫他不内心震悚。
他这才意识到,洞穴之间各人的实力是成倍递增的,不容他因在上一段洞穴中的奇异体验就对下一段洞穴中的人产生轻敌心态。
即便他终于想方设法地打败了面前这侏儒,再下一段洞穴的人也不是自己能轻易搞定的,对他而言,每一段新的洞穴,他都要从头开始。
他的信心瞬间自高处跌落。
可这人的态度总是变得太快,太莫名其妙。
被云亦萧左左右右地对准脸狠命揍了那么多拳之后,这人居然轻轻松松地笑逐颜开了。
好像云亦萧虽未伤着他脸,却把他内心打得开满了花,让他总算是彻底消除了几十年孤身囚禁积下的愁闷,心情瞬间大好:“动手已毕,能好生说话么。”
云亦萧依旧冷声道:“不能。”
他的拳头又暴风骤雨般朝这人的下三路击出。
怎奈这人反应实在太敏捷,甚至像有预知别人任何细微动向的能力。
他的拳头刚击出,这人已率先高高地跃起,并在半空中灵活至极地接连几个闪身,就稳当地落在云亦萧背后,伸手轻拍他肩膀,露出一脸不屑的笑:“你这拙烂拳法,还好意思对我动手?”
他的拳头虽被这人巧妙地避开,却余势未竭,呯地一声击中地面。
地面再硬也立时裂了口子,大片的碎石土屑如满天星辰般飞溅而起。
可就是这力道刚猛至如此程度的拳头,偏偏伤不了这人分毫。
这人已满脸的幸灾乐祸:“瞧你,自讨苦吃,手一定痛得不轻吧。”
云亦萧咬紧牙关,嘴角渗出咝咝如蛇吐信的怪异声音,那意味着此刻的他已确实愤恨难当了,但他的拳头仍在地上,并不立即抬起来。
他满脸的汗水嘀嗒地接连掉落,拳头周围已逐渐蔓延开了一圈鲜血。
鲜血一点点流进裂缝深处,红得就像他此刻装满愤恨的眼睛。
他的拳头在微弱地发抖,他身体的其他地方却一下子沉稳坚定如经受了万年风蚀的巨岩。
这人看着他,眼睛又瞪大了,惊慌而不失遗憾地叫道:“你还要动手么?别吓我,我真的害怕,害怕你逼得我最终也动手,我动手的话,这里所有的人都没好果子吃,包括我自己在内。”
云亦萧完全置若罔闻。
他嘴角仍在咝咝地响着。
他拳头流出的血更多了。
他这状态仿佛已永远不会改变。
这人深长地叹口气:“其实你用不着一进来就动手,金家将我拘禁于此已几十年了,我脑袋很不正常,成天是疯疯癫癫,故此才弄些假人来自我欺骗。而金家老大曾在我这里藏置过某种武功秘诀,你要能够探索到,并及早地悟透,再动手就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了。”
眼瞅着云亦萧那一副野兽般的模样,程梦云也忍不住叹口气了,又很快故意装出俏皮的声调笑道:“我觉得他这话蛮有道理,你真不用太着急。”
她走近云亦萧的身边,附耳神秘兮兮地低声问道:“那个声音呢?还没出现来指引你么?”
云亦萧咬牙道:“已经出现了。”
程梦云高兴地拍手跳脚:“那好极了!”
云亦萧这才缓缓地挺直背脊,抬起了被血染红的拳头,话音更加压抑而冷酷:“我已经知道该怎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