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叶已有好几天不取下面具来认认真真地照镜子了。
他觉得不必再借助镜子来看透自己,他已足够了解自己的痛苦与弱点。
不照镜子,他反而能睡得比以往更安心舒服。
以往纠缠不休的那些痛苦,全都化作了春风中的柳絮,远远地飘走了。
时值花开最艳的季节,大街上也热闹如一片花海。
人们的穿衣打扮展现着清新的风格,脸上绽放着愉快放松的笑容。
无论是穷困还是富有,眼中看到的春 色耳中听到的春风心中感受到的春意,都同样美丽温柔充满生机。
至于柳叶,除了那一张冷硬刻板的面具外,也彻底改头换面。
本来很短的头发已梳得黑亮整齐,本来颜色压抑的衣服已扔到了臭水沟里,换成了一件洁白如雪的春衫。
他手中的剑也发出了柔和的光,但他那透过面具眼孔射向外界的目光却依然寒意刺骨。
春 光美好,可惜匆匆。
人流匆匆,他的脚步也匆匆。
在春光中仿佛一切都难以久留。
出了这座城,迎面就是仙女山了。
一度享有盛名的九道山庄,如今仍大气磅礴地屹立在山头,傲视山下的浮尘众生。
长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仙女山也换了一碧如洗的新装。
她从来都表现得娇容秀美,而九道山庄的存在更令她多了一种高贵神秘的魅力。
柳叶发觉自己已由衷地深深爱上了她。
再经过一场厮杀,她就会被他彻底占有。
他的剑自出炉日起就没有鞘,此刻剑已高举过头。
剑刃也一碧如洗。
冷漠的目光凝注着剑,剑锋斜指山头傲然而立的九道山庄。
一轮艳阳正颤巍巍地挂在山庄东面屋檐的一角上,极目望去就像真的被他冷不丁一剑刺中了。
他胸中也有颗太阳,越来越灼热的太阳。
他要带着自己的这颗沉寂已久终于苏醒的太阳去取缔九道山庄顶上的那轮艳阳。
他的剑已磨得够锋利,他的出手已练得够快而准,他的信心已强得够渺视一切。
当他用自己的太阳击中所有敌人的太阳时,再美的春光也无法使人感动了。
没有什么能比死亡更美,春光也不能!
2.
又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蜿蜒崎岖的山道上,颠簸行驶着一辆马车。
马车不大,却很气派,车厢里八面玲珑的王富商正在睡回笼觉。
王富商刚过而立之年,全身上下却已每个地方都显得老气横秋,中原商界里,王富商也的确算得上是德高望重。
昨日午时,王氏府邸接到了飞鸽传书,小心取了鸽脚上绑的那卷小纸条,就让鸽子飞了回去。
王富商的眼睛紧跟着鸽子,要先看看它来自什么方向。
鸽子在烈阳中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一个黑点落到了仙女山头的九道山庄若隐若现的屋脊上。
九道山庄历任庄主都与王氏交好,只是据说此任庄主信奉道教,深居修行,已十几年不出庄门,不问世事。
这番突然传信而来,必定非同小可。
王富商再不多想,急忙将那卷小纸条展开一阅。
小纸条的内容末尾附加了四个字:阅后即焚。
当晚王富商在卧房里沐浴熏香,也像是道教修行一般秘密虔诚,出浴之后衣服穿得规规整整,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叫人去后门备好马车,趁夜向仙女山启程。
王氏府邸距离仙女山不太远,黎明时分,马车已上了山。
山里雾瘴迷蒙,树梢偶有清脆的鸟啼,灌木丛后面也传来泠泠的流水声,仿佛世外仙境。
就在王富商的回笼觉睡得正酣时,马车剧烈摇晃着停了下来。
道路前方,突然窜出来一个大汉。
大汉身形极其威武,用手紧紧抱住道旁的一棵青松,沉身运劲,将那棵不算小的青松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连根拔起,举过头顶再抛到路中央,挡住了马车。
做完这一切,大汉赤裸结实的上身的每块肌肉都如刚刚在山道上行进的马车,颠簸抖动起来。
但他却始终没有冒一滴汗,手实在闲不了,居然又将道旁的另一棵粗壮松树连根拔起。
树根上潮湿的泥块七零八落地砸到他胸口,他胸口已被砸得通红。
若换作别人,肯定疼得要立刻大呼小叫,可他却仍面无表情,静得可怕,看上去你就算狠狠捅他一刀,他也绝对无动于衷的。
他扛着那棵松树,黑塔般立在马车前,眼睛里凶光暴露,直瞪住车夫的脸。
车夫早已心中震悚无比,脸色阵青阵白,大张着嘴,下巴都快掉了,战战兢兢,终于从车上滚翻落地。
他屁股刚沾到地面,就堂而皇之地走漏了一个屁,据说人恐慌时本就很容易放屁的。
那大汉的眼睛一刻不离地跟紧他,无论他怎么躲怎么藏,都能强烈地感受到那大汉凶恶的瞪视。
他索性不躲不藏了,状态滑稽地蜷缩在车底,可怜巴巴地求饶。
大汉见此竟突然咯咯一笑,笑声秀气得要命,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与他满身的强壮肌肉一点也不协调。
车夫一听他这笑声,除了直起鸡皮疙瘩之外,还像被鬼扼住了喉咙,有种很难受的窒息感,整个人不发抖也不求饶了,彻底化石般动弹不得。
他屁股紧贴着地面又放了一串清脆响亮的屁,然后就是哗啦啦的流水声从他胯下传出。
他竟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我说嘛,万不得已时,别让老七出来玩。他总忍不住在别人面前发笑,别人也总忍不住被他笑得尿裤子。”
说话的是个满脸沾着饭粒闪着油光的矮汉,正从对面不远处的一棵笔管条直的树上用一根结实的麻绳慢慢地吊下来。
与此同时,另外两棵树上也用麻绳分别吊下来一男一女。
男的脸又白又胖,就像刚蒸出笼的大肉包,目光却异常冷峻。
女的头发稀疏,背已佝偻,嘴唇也干了,只有一双手仍纤秀如玉。
这从树上蜘蛛般吊下来的三个怪人正是刚被同一个男人请出山的范童、阿泉、穷阿婆。
看到又平白无故地多了这三个怪人,车夫终于眼睛发黑晕了过去。
车厢里的王富商却还是杳无动静。
范童大摇大摆地来到车前,从怀里掏出一把热腾腾的白米饭,自己吃了一口,剩下的全喂了受惊的马。
说也奇怪,躁动不安的马一闻到他手心里的白米饭就贪婪地凑上嘴去,竟一点也不怕了。
穷阿婆忍不住笑:“这匹马肯吃你的白米饭,真是谢天谢地。”
范童不以为然地摇摇手指:“有什么好稀奇的,无论对人对马,白米饭都比谷草好吃多了。”
阿泉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也伸手进怀里掏着,竟掏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肉包,照样直冒热气。
他漠然:“你拿白米饭贿赂了这匹马,我就拿大肉包去堵王奸商的嘴。”
范童说:“只怕你这一个大肉包是远远不够堵住他的嘴,他可经常朝别人狮子大开口。”
阿泉说:“所以我才在这个大肉包上淋了血。”
范童好像懂了什么,拍掌而笑:“好得很,好得很,不过我还是纳闷。”
阿泉瞪眼:“你纳闷这上面的血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的血?”
范童点头。
阿泉笑了,平日里除了守摊卖包子,他脸上是极少露出笑容的,现在突然笑起来,竟让人感觉像蛇吐信一般凶险狡诈:“等王奸商的嘴被这大肉包堵住时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话未说完,他已掀起了车帘,正要把大肉包送进去,一柄雪亮的砍山斧却先自车厢内虎虎生风地迎面劈来。
幸好他经验丰富应变不慢,凌空连翻了三个跟斗,脚尖在马背上轻巧地一点,身形立即飘如风筝,斜飞向前方挡道的松树,那柄砍山斧迅猛地挥舞着紧追上去。
大汉见状怒吼,肩扛的树干呼啸而起,打在那柄来势汹汹的砍山斧上。
嗡地一声,砍山斧已震颤着深深劈进树干,执斧人赶忙松开手,翻身跃上了车厢顶。
范童举目望去,望见那人的模样,不禁惊呼:“我们中计了,王奸商根本不在这辆马车上。”
车厢里一个大腹便便穿得很风光整洁的中年人边剔牙边把身子移到掀起的车帘旁,朝范童微笑:“你们要找的王奸商不就正在这里吗,如假包换。你们看都没看清楚就闹来嚷去,实在糊涂,实在马虎,实在没趣。”
范童目瞪口呆了,只是用手一个劲地从怀中掏白米饭吃,嘴巴吃得鼓鼓囊囊。
每逢有事情想不通的时候,他就大口吃东西,好像认为头脑混乱是因胃又瘪了。
把胃填满,人就会再变清醒,这是他一直信奉的原则。
阿泉轻盈地脚踩松叶而立,看过去就像置身在一张绿油油的毛毯上。
王富商终于把牙齿剔干净,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一个哈欠,甚至开始旁若无人地脱掉鞋子抠脚丫。
他的鞋子质料上乘做工精良,绣满了好看的花纹,鞋底也不是太厚,但他的脚却又丑又大,脚气还特别重,正狼吞虎咽着白米饭的范童第一次当场呕吐。
据说以前蹲茅坑,范童也是一边拉一边吃,始终吃得津津有味,一把白米饭掏出来,在手心里看着就像鲜活蠕动的蛆,塞进嘴里时,范童照样能毫不犹豫。
然而今天他却呕吐了,彻底吃不下去,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头发梳得这么光、衣服穿得这么好、脸洗得这么白、手养得这么嫩的富商,竟有这么臭的一双脚。
能使范童也忍不住呕吐,王富商的这双脚绝对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臭。
眼见范童越吐越起劲,王富商决定还是把鞋尽快穿上,因为范童虽受不了他的脚气,他也从来都受不了别人在他面前口吐秽物,那简直是太不尊重他了。
他刚穿上鞋,臭味就立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他头发衣服发出的花一般的芳香,范童暗暗松了口气,又开始大把白米饭地直往嘴里塞。
看来吃了这么多,吐了这么多,范童却还是很糊涂。
突听王富商热情地招呼:“几位何不走近一点?近一点才好说话,才好坦诚相待。我虽素来胃口大,但绝不吃人。况且有这位范兄在,我也只能乖乖地甘拜下风。”
范童惊讶地问:“你怎知我姓范?”
王富商笑着:“除了范兄,江湖中还有谁时刻离不开白米饭?范兄这张嘴,早就名扬四海了。”
范童不继续吃了,他已开始打嗝,脸上仍是目瞪口呆的惊讶表情。
王富商又在热情地招呼:“铁拳阿泉,拔树金刚老七,妩媚小阿婆,你们既然处心积虑地找上我了,干嘛一直离得那么远?快到我面前来,我肯定不让你们失望。”
穷阿婆冷笑:“你看上去就仿佛已占尽上风一样,别忘了你的保镖是孤身对敌,而且刚刚的一回合已经败了。”
范童点头,似才如梦方醒:“阿婆说得不错,你休想再耍花样来唬我……我们,我们可不介意以多欺少。”
穷阿婆走过来,差点一脚踩到范童的呕吐物,不禁破口大骂:“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吐吐吐,什么实事都干不了,真是把我们的脸都丢光了。”
范童竟惭愧得缩头缩脑,一张脸像烧红的铁。
王富商假情假意地替范童抱不平,说出的话很是尖酸难听:“妩媚小阿婆,你嘴巴太过分了,范兄再怎么差劲,也和你们是一家子。况且到现在范兄都还这样能吃,你看看自己,容颜苍老,头也快秃顶了,早就名不副实,你有何资格骂范兄?”
穷阿婆气得脸发黄,全身颤抖,咬牙切齿,眼中隐约浮动着泪花。
阿泉再也忍不住了,他今生最恨别人侮辱穷阿婆,不管穷阿婆已老丑到什么地步,都是他心目中永远不可侵犯的女神。
他的脚尖一点,身体就高高地弹到半空,然后攥紧双拳,直向王富商的鼻梁打来。
王富商不慌不乱地唤着车厢顶上的那个保镖:“小丁,记住要留活口。”
他对面前的穷阿婆与范童微笑:“小丁全名是丁不甘,他出手时,第一回合必败无疑,那样才会让他心存不甘,他心存不甘,别人才会领教到他究竟有多厉害多可怕。”
他的话刚说完,阿泉就已被心存不甘的小丁一拳打得从空中重重摔下来,鼻梁断裂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小丁很懂事,虽有一肚子火,却还知道适可而止。你们的阿泉想用拳头打断我的鼻梁,他就也只用拳头打断他的鼻梁,绝不多伤他一根汗毛。”
小丁双手稳稳地垂着,站到车厢左侧,比拔树金刚还要安静。
王富商望一眼仍肩扛松树的老七,悠然说:“这位长得像野牛的兄弟,我劝你也赶紧抛了那棵树,把砍进树干的斧头拔下来,好好地还给小丁,小丁的火气没有消完呢,我可不保证他能一直听话。”
老七一动不动,突然咧嘴咯咯而笑,笑得实在傻极了。
小丁于是又出手了。
猛虎般窜过去,闪电般拍了老七身上的两处要穴,紧接着手腕一抬,已轻轻松松拿下了自己的斧头。
这些动作快而妙得不可思议,一气呵成,堪称完美。
王富商板起了脸冷声说:“我讨厌他的笑声,你可以不留他的活口,免得他再到处犯贱。”
穷阿婆、范童、阿泉闻言,一齐冷不防地跃上车厢,向他围攻。
他的手不知按了什么机关,车厢底就打开了一扇门,穷阿婆三人刚跃上来,他已灵巧地一翻身,从那扇门溜掉了。
然后轰地一声,山林震撼,马车爆炸。
穷阿婆被应变奇快的阿泉及时拦腰抱住,朝后急掠,躲过一劫。
但范童就没这么幸运了。
等硝烟散尽,马车废墟上,他已和马一起炸成了烂泥。
血泊中漂着白米饭,填得鼓鼓囊囊的胃落在旁边,他这下子是真的把自己的命给吃掉了。
再看老七,仍保持着肩扛松树的状态,只是脖子上已没有头。
日已中天。
风吹木叶,冷清地响着。
小丁不见了,王富商也不见了。
穷阿婆倒在阿泉怀里,孩子似地哭得很惨。
阿泉冷冰冰地抱紧她,冷冰冰地看着范童的白米饭全都染成了刺眼的血色。
他恨极了一个人。
不是小丁,不是王富商,而是那个请他们出山帮忙的男人。
他心中已坚决地发誓,一定要杀了那个男人。
他也本就早该为穷阿婆杀了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