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王富商施展轻功，身形如燕地在林间急掠。

他发现自己的家产越来越多、别人的眼珠子越来越绿时就下定决心拜江湖中公认的轻功第一人夏鸣弦为师。

夏鸣弦长年隐于深山，淡泊名利，要想用黄金白银来打动他是很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机会。

对待这种人，只有两个字奏效：心诚。

只有你的心表现得足够诚，他才能放开心扉地接受你。

所以王富商就学拜师时的孙悟空，在夏鸣弦隐居的山谷外整整跪了七天。

这七天中风云变幻，一共下了四场大暴雨，打了十五个闪电，响了十九个闷雷，出了三天毒辣至极的太阳。

当夏鸣弦总算感受到他的心诚而出谷相迎时，他已嘴唇干裂，嘴角冒着白沫，汗水淹得睁不开眼睛，背上已被太阳活生生地晒掉了一块皮，夏鸣弦刚伸手去扶他，他就虚脱地倒在尘埃里。

夏鸣弦为此极是感动，几乎有点心疼，毫不保留地要将毕生绝学都传授给他，他却直言只学轻功。

他学得很专心，很刻苦，加上他还有些武学资质，学起来简直事半功倍，才两个月就能青出于蓝了。

如今他施展轻功，十个夏鸣弦也休想追上他。

但夏鸣弦虽是昔日江湖中最顶尖的轻功高手，如今江湖中却已人才辈出，早就有许多后起之秀不断打破夏鸣弦的神话，并将记录一而再地翻新。

如今江湖中已没有绝对的轻功第一了。

小丁的轻功就比他更厉害了不知多少倍。

他在林间急掠，小丁也在他后面紧紧相随，像一条永远甩不掉的尾巴。

他终于停下来，转身对小丁说：“丁兄，刚才不得已谎称你是我保镖，你可别太放在心上，改日我一定重金补偿你，今天你姑且先让我自己一个人走。”

说着伸出手，竖起三个指头，意思好像是给小丁三千两银子。

小丁不动。

王富商急了：“你以为是三千两银子，所以就嫌少了？这不是三千两银子的意思，这是三千两黄金的意思。”

无论银子还是黄金，反正都打不动小丁的心。

小丁的心坚如铁石冷如冰。

王富商索性和当初找夏鸣弦拜师学轻功时一样直接跪了下去：“丁兄，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至少张张嘴，出一点声音，让我知道你的意思。”

小丁还是没有出声，却出手了。

他的意思从来与银子黄金无关，他出手拎起了王富商，再指了指上山的那条路，他的意思王富商就算满脑子是浆糊也该明白。

王富商叫道：“我不去山庄了，每次去山庄，半路都会出事。我已经受不了了，你回去告诉你们老大，赶紧把黄金搬出我的仓库，这趟浑水我不想再掺合了。”

小丁面无表情，突然拎着他就往山头奔去。

他百五十斤重的身体，小丁拎在手里却像是拎着只鸭子，根本看不出丝毫的费力。

他嘴里不由得苦笑：“狗屁的轻功第一人，夏老儿，你真把我骗惨了。”

小丁又突然停下来，恶狠狠地照他脸给了一拳。

啪！他鼻梁也断了。

小丁终于出声说话：“再敢说我师父，我拧掉你的头。”

王富商双手慌乱地摸着歪斜的鼻梁，笑得更苦了：“夏鸣弦也是你师父？祖宗啊，你怎么不早让我知道？”

柳叶洗了头洗了澡，换上件新衣，然后提前将午饭吃了。

他的午饭是两块又方又白的冻豆腐，一盘梅干菜扣肉，一小瓶和豆腐一起在冰凉泉水中冻过整整一夜的竹叶青。

竹叶青可以是一种烈酒，也可以是一种毒蛇。

据说被竹叶青咬一口，到最后死亡时就像是喝了几百斤烈酒。

据说喝上一口竹叶青，就像是有几百条毒蛇在咬皮肤一样。

所以那种毒蛇与那种烈酒都被叫做同一个名字：竹叶青。

柳叶喝光了一小瓶竹叶青之后，只觉得手中剑也变成了一条昂头待噬的毒蛇，甚至连他自己都似长出了尖尖的毒牙。

他本就需要自己显得足够毒，这样去杀人才不致继续熬受心灵上的折磨。

现在酒足饭饱，精神情绪都好了许多，他戴上面具走出房间，外面正有个人被五花大绑地等着他去杀。

那个人就是九道山庄今任庄主邱楚相。

而这里就是沉寂了二十多年的九道山庄。

九道山庄的规模仍在，辉煌却已不在了，邱楚相接任庄主时，整个山庄已算彻底地名存实亡。

邱楚相在任期间，自知大势已去，便对外假称信奉道教，闭关修行，长年谢客。

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中，他也活得仿佛空有躯壳而无灵魂。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代表一个刚在江湖中崛起的秘密杀手组织上山进庄来拜访他。

他起初本来是坚决不见，但那个人送给他一些非常特别的礼物之后，他就不得不见了。

那个人送的礼物是山庄内仅剩几个仆人的头。

那个人说他没有名字，大家都习惯叫他老大，他的组织好像也没有名字，不过不要紧，九道山庄会给他灵感想起个动听的好名字。

他对邱楚相说他看上了九道山庄，决定将组织的总堂就设于庄内，九道山庄风水好，是块福地，今后一定能使他的组织发展兴旺。

他不会耍手段赶走邱楚相这个原本的主人，他的组织也需要严密的掩护，九道山庄的历史与名声岂非正是最好的掩护？

所以邱楚相能继续居住在庄内，却不再有任何实权，像个被人随意操纵的木偶，灵魂彻底弃他而去了。

邱楚相没有拒绝，也没有讨价还价，因为他看出那个人有多难惹，他又有多懦弱。

况且他上头还养着七十岁卧病在床的老母，他不想这么早就彻底孤身无伴。

九道山庄被那个人占据之后，对外仍叫原名，但在那个人的组织里，却改叫了另一个很古怪的名字：死穴。

死穴的意思就是必须时刻做好保护，时刻高度警惕，稍有疏忽，必死无救。

这名字虽不怎么好听，却实在很贴切，别人只需一听，立刻就可听出这名字代表的地方有多重要。

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絮，没有一丝风。

日正中天，热烈的阳光照着九道山庄。

九道山庄外的广场上，几十个奇装异服手拿的兵器也各式各样的杀手围住被捆 绑跪地的邱楚相。

一面巨大的圆镜立在旁边，阳光千条万缕地照过去，折射出耀目金辉。

这面圆镜本就是用黄金铸造，但为何要立在邱楚相身旁，只有等柳叶出来解疑答惑了。

柳叶已出来，他脸上的面具也金辉闪闪，几乎吞没了他的目光。

或许自从戴着这个面具开始，他的目光就与灵魂一起彻底死去了。

“这么热的天，这么毒的太阳，大家都该撑把伞的。”

于是立刻就有人跑进庄内拿了一把崭新的油纸伞，然后到柳叶身边撑开伞为他遮阳。

柳叶朝那人感激道：“真是没白疼你，比别人懂事多了，等老大肯现身见我们后，我一定为你说好话。”

那人木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规规矩矩地为他撑伞。

邱楚相也呆如木头，粗实的绳子紧得几乎勒进了肉，他的脸已发紫，绳子周围的皮肤已溃烂。

他还穿着单薄的白睡袍，现在也破了几条口子，没有风吹，那几条口子却都鼓了起来。

——其实是里面的皮肉也绽开了口，不停地涌着血，大量的血凝结成快，积在睡袍内，难以畅顺地泄出。

柳叶在叹：“邱庄主，我本无意伤你，只因事态紧急，唐老儿的人今天上午已对王富商下手，尽管有小丁在，他们最终未能得逞。但唐老儿是何许人物？狼子野心又诡计多端，不达目的绝不甘休。据我秘密打探到的消息，已知他暗中与楚神捕联手，官府一旦介入，死穴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邱楚相有气无力地张开干裂的嘴问：“他有什么目的？”

柳叶冷笑：“你虽一直是个多余的人，却不该总问这种多余的问题。”

邱楚相似乎也在冷笑，又问了个多余的问题：“他是不是想见死穴老大的真身？”

柳叶说：“不止他一人想，我也想，我的这群兄弟们都想。”

邱楚相突然凄凉地叹息：“你们何苦呢？他不现身，已令多少人无辜而死？他若现身，今天这九道山庄必将成为你们的地狱。”

柳叶不屑：“你省省吧，不要再渲染他的神话，今天他若不出现，这里就先成为你的地狱。”

邱楚相说：“地狱？自从他占据了这里，我哪一刻不是活在地狱？你以为今天我还会怕地狱吗？”

柳叶说：“很好，你不怕，但你的家人呢？”

邱楚相露出冷冷一笑，直到此刻，他才似乎恢复了些精气神：“什么家人？老母已过世三年，我早就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了。”

柳叶看破了他的勉强，眼神渐变诡异：“是吗？看来人老了，真的容易痴呆，容易健忘。”

邱楚相呵呵一笑，表情变回冷漠。

柳叶说：“像邱庄主这种人，家势虽已衰败，却还坐拥着方圆百里规模最宏伟的山庄。况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山庄并不空，随便拿出一件家什扔到当铺去，也足够换上千两银子。有了银子，这漫长人生中，邱庄主又怎甘寂寞？邱庄主沉寂几十年，道家之法没有参透多少，风流之事却做过三五件。”

邱楚相终于脸色大变。

柳叶仍咄咄逼人地讲下去：“做风流之事，难免留下风流种。邱庄主也曾对人动了真心，在外秘密地成家。贤妻孝子，邱庄主算是有福气，知足常乐。很多人一旦风流，就别想再安定，不过——”

邱楚相怒而咬牙：“有屁就放干净，别婆婆妈妈。”

柳叶冷如剑锋正在缓慢出鞘：“今天死穴老大不现身，你的贤妻孝子可没有你这么好福气，他们会知道灾难是由你引起的。”

邱楚相沉默了，刺眼的阳光照着他满是汗珠的脸，照着他身上凝干的血迹。

终于有了一丝风，却吹不动他被汗打湿的头发，他突然语声压抑：“你放了我。”

柳叶怔住：“什么？”

邱楚相站起来，差点碰倒旁边的圆镜，面朝他沉声说：“别装模作样，你听清了，我要你放了我。”

柳叶说：“我哪有装模作样？我的意思是，凭什么你突然要我放了你？我少说了一个凭字，本以为你再老年痴呆也该懂，唉！看来我是一直太高估你了。”

邱楚相的目光锐利如刀，表情已变得异常可怕：“废话连篇，难怪不成大器。你放了我，我立即让你见到死穴老大。”

柳叶不动声色：“我怎么相信你？万一你躲起来和我玩捉迷藏呢？我也许就永远找不到你了。要知道这终归是你的山庄，你对这山庄的方方面面都了如指掌，庄内定然还存在许多密道暗室，和你五脏六腑一样难测，诚所谓再厉害的龙也玩不过老奸巨猾的地头蛇。”

邱楚相笑了，竟好像很坦率：“你这么说，真让我伤心。”

柳叶困惑：“你嘴里说伤心，脸上却在笑。”

邱楚相说：“这是替死穴老大而笑，他笑你比他想象中要笨得多。我虽是地头蛇，但你却捏着我的七寸，我怎敢再耍花招？”

柳叶懂他说的七寸是指什么，点头自嘲一笑：“我的确好笨，手里捏着七寸，还担心蛇反咬。”

他替邱楚相慢慢解了绳子：“你不妨带我们一起去请他。”

邱楚相摇手：“绝对不行，只有我独自一人，他才肯出现。你们站在这儿，望屋脊上面，一定觉得他简直是从太阳里飞下来的。”

柳叶深深叹道：“你还改不掉将他神话的毛病。”

邱楚相肃然：“他若不是神话，你们也不会都急着想见他了，人总爱不自量力地质疑和挑衅神话。”

等邱楚相回山庄里以后，柳叶没有望屋脊，而是目不转睛地望那面圆镜。

有人忍不住问：“这镜子里到底有什么，你看得这样出神？”

镜子里现在只有他戴着冰冷面具的脸。

但他却说：“我看到了真正的神话！”

他冷哼一声：“刚才这里面就有神话，你们难道都瞎眼了吗？”

所有人都怔住。

所有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笑着：“现在我只看见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