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唐契带着唐影楚虚空走上了位于城南的阅英楼。
阅英楼是家大酒楼,长年客源不断,只因人人都有些虚荣心,而这里最会满足人的虚荣心。
阅英的意思就是阅尽天下英雄豪杰,开张以来还真有过不少响当当的英雄豪杰到此一醉。
许多尚且称不上英雄豪杰的人也四面八方地慕名而来,痛快淋漓地醉一场,仿佛次日醒转,自己就神奇地变成了叱咤风云受人敬畏的英雄豪杰。
这和乞丐做皇帝梦差不多。
乞丐似乎总认为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只因为住在皇宫里坐在龙椅上,并非本人天生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英雄豪杰之所以是英雄豪杰,只因为来阅英楼喝过几回酒,并非他们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于是喜欢做白日梦喜欢不切实际急于求成的人都最容易对阅英楼的酒上瘾。
而那些正儿八经的英雄豪杰却越来越懒得光顾阅英楼了。
如果神捕也算英雄,唐门一个小小堂主也算豪杰,那么楚虚空他们就是近十年中第一批光顾阅英楼的英雄豪杰。
不过他们好像还不算英雄豪杰,这里的人全都不认识他们,酒楼老板虽少有在外走却也是见多识广,天下的英雄豪杰,他应该都能一眼认出,但对他们的脸,他无论看多久也还是陌生。
幸好他们并不贪图虚名,他们来这里,不是因为这里叫阅英楼,是因为楼上视野开阔,城内格局尽收眼底,自然也包括王氏府邸的仓库。
他们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正是为了观察王氏仓库的守卫细节。
——没什么细节可言。
——没预料中的戒备森严,只有一个头戴毡笠身穿粗衣一只手拿着熟铜棍一只手拿着本增广贤文的人坐在仓库门外。
“你真的要偷袭那间仓库?”
“你真的要知道林七爷那批黄金的下落?”
“林七爷那批黄金本已倾覆河底,怎会又跑到王三爷的仓库里去?”
“你们不是在河底找遍了也没找到一根黄金毛吗?”
“好吧,这不假。”
“先不要管太多,先验证我的猜测,如果林七爷那批黄金真的在王三爷的仓库里,死穴老大的秘密也就离我们不远了。”
“王三爷已启程上了仙女山向山头的九道山庄进发,如果你的猜测正确,此刻仓库外怎会只有一人把守?而且看样子还是个很懒散的书呆子,用这种人来守装满黄金的仓库,岂非和直接敞开大门邀请盗匪来劫一样?”
“你错了,你不知道世上有些人是能以一当百的。”
“那个很懒散的书呆子能以一当百?”
“不是以一当百,而是以一当千。他那根长棍成名于塞北战场,横扫过敌军上千,敌军一听他将长棍舞得虎虎生风就莫不魂飞胆丧。他出战杀敌,从来都是单棍匹马,因其勇猛过人,颇受廉将军器重。”
“可他现在却沦为了一个看门奴。”
“那是因为一次纵马迎敌时,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他去敌营扑了空,驰回本营一看,廉将军已被悬首于帐门外。朝中有人借此诬他通敌大罪,幸得廉将军手下旧将向圣上求情劝饶才终于保得他性命,只是逐出军伍,一生不得再上战场,对一个热血之士而言,这惩罚比死还可怕。他从此深记那次中计的教训,认为是因为自己读书少,有勇无谋。”
“所以现在他才无论何时何地也书不离手?”
“他其实算得上真豪杰,可惜书读再多,也改变不了他太过耿直的性格。别人稍稍施恩于他,他就能肝脑涂地地盲从别人一辈子。”
“确实可惜,不过他的棍子既然如此厉害,我们怎么突破他这一关?”
“对付他这种死忠,最忌讳的就是三个字。”
“哪三个字?”
“硬碰硬。”
“所以你不打算硬碰硬?”
“你忘了我擅长什么?”
没有忘,唐契擅长暗器,擅长暗算,擅长兵不厌诈。
唐契若是和谁硬碰硬,那才叫天下第一怪事。
看守王氏仓库的那个人叫莫有偏。
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从未出过任何偏差,除了那次不慎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
他为人很正,站立时很正,坐着时很正,拿书时很正,棍子扫出去时也很正。
在他身上,你根本看不到一点不正的地方。
连头发都齐刷刷正得像卫兵。
唐契走过来,第一眼看见他,竟觉得自己之所以能走这么稳,只因前方有他在很正地坐着。
仿佛他的双脚一旦离开了地面,世界就会失去平衡,剧烈摇晃。
唐契停下脚步,停得实在太仓促。
莫有偏还在全神贯注地看那本增广贤文。
他看的时候,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眼神也又狠又凶,好像书里的字都变成了敌人。
唐契冷不丁地大声说:“你的书里一定没有这两句。”
他接着故作悠然地念出来:“正身门前坐,麻烦自来找。”
莫有偏无动于衷,仍目不转睛地看书,就算天上在响雷、地上在跑马,有颗流星砸在面前,也无法打断他的专心。
据说书读多了,人就容易呆,容易自负,自负的人岂非多半本来是呆子?
墨水毕竟是黑的,眼睛在里面泡久了,心自然会被蒙蔽,会以为现实和书里讲的一模一样,用书里的那套东西去面对现实,想不呆都不行。
看莫有偏虽还不自负,却已足够呆了。
唐契说:“真是个用功读书的好孩子,对于好孩子,怎么能少了奖励?”
他的奖励是一大把绝命寒针,尖锐地破风而去,直袭莫有偏呆呆的脑门。
莫有偏眼不离书,耳听风声,执棍的右手抬起来,长棍呼呼狂舞,瞬间舞成了一个圆形屏障,飞刺来的那大把寒针尽数被屏障挡落。
唐契见势,竟还镇定得住,笑道:“这份奖励你不领情也没关系,我有更多别的奖励可任你选择,总有一份让你满意。”
说话间五花八门的暗器已从他全身上下法术般变出来,密密麻麻地齐袭莫有偏。
莫有偏用长棍舞出的那个圆形屏障开始四面移动。
面临唐契的连环袭击,他一点慌乱的样子都没有,他确实很正,也很沉得住气。
唐契发出的那些暗器最后全都落了空。
莫有偏的书也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合起手中书揣进怀里,然后慢慢站立如松,他面前的地上已落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
他目光严厉地瞪着唐契,沉声说:“你玩够了吧?玩够了就赶紧滚。”
唐契脸色微变:“刚才失礼了,你别见怪。”
莫有偏的声音就像他看的书一样平淡无奇:“我数三声,你若还没滚,就该我来奖励你了。”
唐契额角冒出了一滴冷汗,喃喃自语:“果然不能硬碰硬。”
“一!”
莫有偏一边沉声数着一边迈脚向他走过来。
脚下满是暗器,有的暗器不仅棱角尖锐,而且淬了剧毒,莫有偏却毫不在乎,光脚一步步踩上去。
踩过之后,他的脚板竟一点伤也没有,就像铜铁所铸,相反那些暗器已都被踩扁了。
看来他的内力修为不比他的棍法差。
他现在在唐契眼里已与洪荒怪兽无异。
唐契想幸亏自己算得上老江湖,奇奇怪怪的事见过不少,否则早就吓软了腿,吓尿了裤子。
“二!”
莫有偏的长棍已低低咆哮,像急待出击的饿虎。
唐契终于忍不住求饶:“这位莫大侠,我滚就是了,你一定得管住棍子。”
他转身展开轻功跃上旁边的高墙,可惜已太晚了,莫有偏嘴里已数出“三”。
只听棍啸如狂风巨浪,在墙根猛地一扫,两丈多高的厚砖墙就豆腐般轰然垮塌,尘烟弥漫。
唐契虽老,所幸应变之力未衰,及时从墙头纵身跳上了对面一棵大槐树。
但墙塌而腾起的灰尘将他呛得咳嗽不已,刚脱险又暴露位置。
莫有偏挥舞长棍,气势逼人,紧追到槐树下面,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槐树也被他轻易打倒了。
不过这次他自己也跟着倒了下去。
唐契灰头土脸提心吊胆地从树叶里钻出来,瞧着倒地的他,半天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他一时兴奋过了度?
据说有些人太兴奋就会晕的。
他当然不是因为这个。
答案已从街角拐了出来,是唐影。
别忘了唐影也属于唐门,但凡唐门中人,谁不会暗器?
唐契欣慰又感激:“你救了我。”
唐影冷冷的:“我只是不想你再和他浪费时间。”
唐契说:“我害了你父亲,刚才你本可以见死不救。”
唐影依然冷冷的:“我只是想你最终死在我手里,况且我虽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既已答应过联手去查死穴老大的秘密,就绝不半途失信。”
唐契笑道:“你能这样,我真替你父亲高兴,你至少不是卑鄙小人。”
唐影脸色一沉:“有时候我会考虑做一做卑鄙小人。”
唐契还要说什么,已见楚虚空从仓库顶的天窗处爬出来,对他们点了一下头。
刚才他是特意在门外拖住莫有偏,让楚虚空能顺利从天窗潜进仓库,进行全面的查探。
他们总算成功了,他预先的那个猜测也被验为正确。
唐影瞟了莫有偏趴在尘土间的身体:“既已查实,我们就赶紧走,我对他发出的暗器没有毒,只是刺中了他后颈昏睡穴,不用多久他就能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