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朵极其鲜艳的血色牡丹已跃然绽放在漆黑的斗篷上。

死穴老大将画笔伸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吸 吮着，等他再拿出时，笔尖已如少女眼波般干净。

揣好画笔，他开始忘我地欣赏自己的新作，禁不住叹道：“我的画技与画风已够成熟了。”

丁不甘说：“你画的牡丹也已够多。”

死穴老大不以为意，依然沉浸在自己造成的极致之美中：“小丁，尽管放心，我从来都很听你的劝告，绝不再滥杀无辜。”

丁不甘说：“可今天你又拾起了画笔。”

死穴老大叹得更深沉，就像有颗石头正缓慢地陷入泥沼里：“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很多想夺我性命的人纷至沓来，我只不过先做好迎接他们的准备罢了，难道这也有错吗？”

丁不甘仍面无表情，所有人都震悚于死穴老大的气势，但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用血腥来掩饰罪行，也算天下一大奇闻。”

死穴老大当然懂他的意思，很郑重地反驳：“这不是血腥，这是艺术，正儿八经的艺术。”

他盯着斗篷上重叠的牡丹花影，得意洋洋的目光也红如鲜血。

——谁敢说他用鲜血画出的牡丹不美呢？

最极致的一种美，岂非也最容易令人毛骨悚然？

至少他的这些牡丹永远不会因为鲜血的凝固而褪色凋谢。

过了良久，他才慢慢又披上了斗篷，慢慢起身瞧了仍放置于广场中央的那面圆镜一眼，然后将目光转移向面前的丁不甘：

“她搬出了那面圆镜，就意味着她已猜到我的双重身份，既是九道山庄没用的庄主，也是死穴里杀人不眨眼的老大。”

丁不甘问：“现在她怎么样？”

死穴老大说：“现在她应该已换上了我替她精心准备好的那套女装，坐在院子里胡思乱想呢。但她一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宝藏的路线图就在我的斗篷上，已被数不清的血色牡丹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刚才她还不惜脱 光衣服勾 引我，伸手要到我怀里去摸，真是想起来就可笑。”

他没有笑，因为他发现丁不甘的脸已越来越难看了。

丁不甘冷声说：“你该学会适可而止，别玩得太过分，你终究只是老大，不是老板，你的神话早已到头了。”

死穴老大的气势彻底烟消云散，整个人都突然变得像蜗牛触须般畏畏缩缩，甚至连目光也黯淡下去，鼻尖挂出一滴闪亮的冷汗：

“小丁，你何必总要拆穿我？我这几十年活得并不容易，他们把我当成神话，其实我心知肚明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一个完全丧失了自我的幽灵。”

丁不甘语声更冷，说的话更不留情：“反正死期将至，拆穿了有何妨？谁叫你画牡丹画上了瘾，现在这斗篷上的血是很难清洗掉了，血太多自然要付出代价。”

死穴老大苦着脸笑了笑，突听里面院子里传出熊岚娇滴滴的招呼声：“老大，莫非是小丁回来了？快让他来见我，我可早就对他相思成疾了。”

丁不甘面色一沉：“这女人还是爱装模作样。”

死穴老大说：“主要的原因在于她当自己是柳叶太久了。”

丁不甘脸上总算出现了个表情，惊讶的表情，世上能使他惊讶的事情已不多：“面具柳叶？”

死穴老大点头：“一直戴着面具，人会渐渐迷失自己，渐渐变得不正常，否则刚才她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在光天化日下脱 衣服。”

丁不甘不再说什么，冷哼一声，将已呆若木鸡的王三爷交给死穴老大，然后大步走向里院。

里院的地上铺满了青石板，因为庄中仆役已都被遣散，加上庄主本人也并不勤于打理，现在目之所及皆为蔓草横生苔痕斑驳落叶成堆，着实好不凄凉。

这份凄凉中又带了一抹令人惊叹的亮色。

这抹亮色就源自院内的那张床、床上的那个人。

熊岚躺在床上，姿势很特别，无论你从什么角度看过去，都会看到她最露骨的诱 惑。

她虽已穿上了死穴老大给她备好的薄纱衣裙，却仍毫不顾忌地将身体的很多部位裸着。

修长美 腿，精致小脚，纤瘦腰肢，柔若无骨的手，饱满成熟的胸，丰润羞红的脸。

一切都恰到好处地展示在阳光下。

阳光也变得不那么毒了，不那么烈了，而是特别地温柔和气，照着她完美无瑕的身体，也像已深深迷恋。

丁不甘走进来，看见了一个全身在微微发出金光的她，不知那是太阳的缘故，还是她实在太美。

“现在，死穴老大算什么？你才是真正的神话。”

熊岚抿嘴轻笑，笑得如梦似幻：“那你想不想来神话里长一下见识？”

丁不甘说：“我一看着你，就已长了许多见识。”

熊岚故作好奇地问：“什么见识？”

丁不甘说：“你确实是个能让所有男人都为你永远俯首帖耳的女人。”

熊岚媚笑：“你当然也是男人，但我从你身上却始终看不出任何变化。”

丁不甘说：“我不是男人。”

熊岚真正吃了一惊：“你不是男人？”

丁不甘瞳孔收缩，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那种表情看起来压抑而忧郁，痛苦而呆滞，茫然而辛酸：“自从加入了这个杀手组织之后，我已失去太多，包括男人最基本的尊严，现在的我，简直连人也不是。”

熊岚很惋惜地看着他，脉脉含情地看着他，如果他在面前，她一定已用手抚摸他表情复杂的脸：“但每次我看着你，都不否认你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男子汉。”

她拍了拍床，莞尔而笑：“过来吧，陪我在床上躺一会，我不想你总离我那么远，我能让你的心很快地静下来。”

她所言不假，她不仅能让人的心很快静下来，也能让人的骨头很快发酥。

但丁不甘依然不动，脸上的表情又消失了。

熊岚说：“我们不会也成了敌人吧？”

丁不甘说：“你自己认为呢？”

熊岚说：“你不靠我近一点，我是什么都看不出的。”

丁不甘说：“好。”

他慢慢走过去，手慢慢紧握成拳，但走到床边时，拳头又迅速松开了。

因为熊岚等他一走到床边，就跳起来，拔出了背后压在枕下的剑，冷不防地刺向他的脸。

他松开拳头，双手立掌，闪电般拍过去，准确稳实地拍住了剑锋。

静止。

所有事物，所有动作，都静止如死。

不知这样子过了多久。

太阳被突然飘来的一团乌云吞没。

起了大风，卷起落叶纷飞。

熊岚放开了拿剑的手，她的手已发酸了。

而丁不甘的状态却仍很稳，就像石化了一般。

“我彻底心服口服了，”熊岚娇声长叹：“你确实比我厉害。”

丁不甘把剑扔还给她，漠然得似从未动过：“你连躺在床上也离不开你的剑。”

熊岚又委屈又伤心，眼睛甚至滴出了泪：“谁叫老天硬要我长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这样一具迷人的身体？当我躺在床上时，所有男人都对我虎视眈眈，千方百计地想占我便宜，我怎么能放心睡呢？”

丁不甘说：“那你还总是躺在床上干嘛？犯贱。”

熊岚也不生气，含泪媚笑：“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况且女人要利用资本来征服男人，有什么地方比床上更好？”

丁不甘说：“你的道理还真不少。”

熊岚竟突然对他做了个调皮可爱的鬼脸：“说道理，你们男人说一万年也说不过女人的。”

丁不甘也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阴森森：“但打架，你们女人打一万年也打不过男人的。”

熊岚不屑地撅嘴：“这可说不定，你不知目前已有多少男人死在我剑下。”

丁不甘冷冷的：“他们也算男人？”

熊岚挺起了胸，理直气壮地大叫：“怎么不算？至少他们有男人正常的欲 望，敢上我的床。哪像你，呆瓜木头，只知道欺负女人，却不知道享受女人……”

她话未说完，丁不甘已上了床，压住了她的身体。

她呻吟着喘息着：“我终于还是把你激怒了。”

很快丁不甘已完全进了她的身体，她却像被自己的剑刺中心脏般痛苦地发出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震动了乌云密布的天空。

天空回应了她一声霹雳，一道闪电，一场瓢泼大雨。

尘埃打湿的气味扑上床，与他们肉体交缠的汗味融合，成了另一种足以令人发疯的味道。

丁不甘在大雨中的床上安静了。

熊岚在他身下也安静地闭着眼。

她的剑就在手边，她知道要杀丁不甘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机会了。

但她却只是慢慢抬起手放到了他被雨彻底打湿的背部。

雨冲走了汗，也冲走了欲 望。

丁不甘的欲 望来得迫不及待，走得也迫不及待。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像个死尸般压在了熊岚的身上。

熊岚果然是能令所有男人都痛痛快快死一次的女人。

死穴老大请王三爷到前院廊庑内饮酒，也算给他洗尘。

花树下的尸体还在，所以王三爷虽原本不饮酒，却终是没胆子拒绝。

酒流进肚里，很快就变成冷汗乱纷纷地冒出脸来，王三爷颤着手擦了一下额头，另一只手差点碰翻了酒杯。

看他这般胆战心惊的模样，死穴老大不高兴了：“你到底怕什么？怕我一口吞掉你？你要知道，且不论整个家族间的交情，单说这几十年来，我始终真诚地当你是朋友。我用哪种身份出现，都不会伤害到你，你就把心放下吧。”

王三爷却又举止笨拙地擦了擦汗，喝了几口酒，抬头朝死穴老大勉强挤出笑容。

他的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就像女人生孩子时尽力憋着不叫起来一样：“仁兄见谅，我只是不大会喝酒，舌头一沾上酒，人就出丑。”

死穴老大点头：“酒这玩意儿的确古怪，老实人喝了它满嘴是谎言，小人喝了它说出的话反而句句是真。”

王三爷说：“我不大会喝酒，也不大懂这些事。”

死穴老大说：“没关系，只要痛快地醉一次，就什么都懂了，不想懂也不行。”

这时，大片乌云突如其来，遮蔽了太阳。

死穴老大忍不住仰天叹道：“一场暴雨就快来了。”

他按着自己的胸口，很感慨地缓缓道：

“王老弟，你可知江湖中流传了一种惊世剑法，其中最关键的一招，名曰一剑刺太阳。实际上，那太阳并非指的是悬在天空的太阳，而是我们每个人胸中的那颗心脏。心脏被刺，犹如太阳冷却，什么光和热都没有了，人就彻底完蛋了。很多人研习剑法，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刺向同一个人的太阳。”

他把手从胸口处放下来，端起酒杯，表情里竟充满了无奈：“我就是那个人，我就是他们随时都想杀的人。杀人者，终被杀，打雁者，终被啄，果然世上没有事是不付出代价的。”

王三爷再也喝不下半滴酒了，他发现死穴老大的脸也已乌云密布，好像立刻就会有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发生。

死穴老大这种人本就是喜怒无常。

“王老弟，你可知为什么每次我飞鸽传信叫你上山，半途都遭了袭？那是因为他们终究打听出了我们的关系，他们没足够的把握来山庄与我正面相斗，就只好先对付你，在你身上打主意。不过我还有丁不甘，他可一直是个好小子，他护送你上山，他们从没捞得一点便宜。可惜——”

突然里院清晰地传出了熊岚的娇喘淫声，接着一个尖叫刺疼了死穴老大的耳朵，也激怒了天。

暴雨终于放肆地降下来欺凌人间。

死穴老大出了一会儿神才仰脖饮尽杯中酒，空杯落定，畅快地哈哈笑道：“可惜他已变成了一颗毒瘤，再不除掉就不行了。”

天空黑沉得可怕，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一切都来得突然，又似早有安排。

王三爷已哆哆嗦嗦地抛了酒杯，吓跌在桌下蜷缩成团。

死穴老大却越笑越疯狂，他的胸中也正燃着欲 火，急步走进雨地里，任凭雨水浇打。

风声雨声雷声使这个世界变得很吵。

死穴老大开始向里院走去。

里院的那张床上，已什么都结束了。

丁不甘瘫软如泥，他身体内的力量随着欲 望的发泄而尽数丧失了。

熊岚闭着眼，表情竟也出奇地安详，两只手仍痴痴地抚摸他湿透的背脊。

他似乎连从她身上翻下去的力量也没有，她也没有急着赶他下去，她很喜欢做过那种事后男人还压住她的感觉。

直到死穴老大拿起她的剑，猛然刺进丁不甘的背脊。

鲜血横流，流得也如暴雨般毫无节制。

丁不甘伸直脖子，怪异地叫了一声就彻底断气，软塌塌地垂下了头。

熊岚怕他的血流到她身上，所以手忙脚乱地赶紧把他推下去。

“你干嘛这样急？”

“你还没爽够吗？”

“现在我帮你除掉了他，林七爷的那批黄金呢？”

熊岚的肉体经过爱欲的滋润与暴雨的浇打竟显得更诱人。

本就单薄的衣裙已凌乱，被雨水打湿后几乎完全透明。

死穴老大望着她，脸上慢慢露出了狞笑：“要击败男人，确实只有女人的肉体最好用。丁不甘几十年禁欲，以为这样能在死的时候功德圆满，修成正果，可他忘了，男人就是男人，再厚的纸也包不住那团欲 火。”

“他说我爱装，其实他比谁都装得像。”

“像什么？”

“正人君子，抑或冷血硬汉？”熊岚朝死穴老大媚笑：“你呢？事到如今，有床有我，你还准备装下去么？”

死穴老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了，目光笔直投在她的玉体上，突然灼热起来。

她似被他的目光灼伤了，皮肤恰到好处地颤抖着，娇喘道：“看来你也会折磨人，尤其是我这种已没多少反抗之力的女人。”

她猝不及防地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感到他的身体比他的目光更烫。

她把脸深埋进他的怀里，嘴角一扬，露出了胜利得意的笑。

谁知他却一把拽她起来，狠狠一耳光不容分说地将她扇倒在床，她嘴角的那抹笑还来不及消失，已流出了一缕血。

“你以为凭着你的姿色，就能永远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死穴老大冷笑：“我这几十年来可从未禁过欲，昨晚才和七个比你更美的女人折腾得床都要塌了。我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欲 望，没丁不甘那么饥渴，你那一套还是留给别的男人用吧。当然我信守承诺，你帮我除掉了丁不甘，我就告诉你林七爷那批黄金的下落。你听好了——”

熊岚打断他：“可不可以换个条件？”

“你不想要那批黄金了？”

“我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更想要你的斗篷。”

“这破斗篷有什么好？值得你放弃那批黄金？”

“就算不值得吧，你也不吃亏，用破斗篷来保住黄金，说出去，大家都得夸你会做生意。”

死穴老大又哈哈大笑，笑声中猛地举剑刺向熊岚：“你还真拿我当笨蛋耍？”

一条耀目的闪电，一声响亮的霹雳，院子角落的一棵树被拦腰击断，断树直直地朝床上倒来。

熊岚乘机飞身下床，有断树挡了挡，死穴老大没能及时追上去，熊岚已到了墙头，又一道闪电划过，熊岚如幽灵般成功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