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城里面最大的一家赌场叫冤大头。
赌场老板虽是涉足赌业,算得上老赌虫,却做人很直肠子,随时随地都只说老实话,所以也为自家赌场取了个这么实在的名字:冤大头。
一进赌场,任何人都会立刻沦为冤大头。
从来没有只输不赢的人,也从来没有只赢不输的人。
为了赌场能一直正常运转,总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暗箱操作令赢得太惨的人与输得太惨的人突然都换换手气。
于是每个人最后都成了冤大头,当然谁成了冤大头都不甘心,于是再而三地陷进去。
这就是赌场,永远只有一个赢家:大老板。
今天大老板也赢得开心极了,看见那么多银子金子在他的赌桌上推来推去,推到后来就几乎都进了他的口袋,他想不开心也不行。
赌桌上赢家嫌少所以不甘心,输家不信邪当然更不甘心,他们越不甘心,大老板就在背后笑得越开心。
天空的颜色已暗了许多,暴雨快要来临,整间赌场的气息都闷热起来。
人声鼎沸,乌烟瘴气,霍将军在这样的氛围中却转了运,连赢了好几把。
大老板走过来带笑说:“霍将军今天真是福星高照,财源广进。”
霍将军身后的两员亲信副将,手捧着盆子已装满了赢来的钱。
“瞧你说的,原来老实人也会说漂亮话。”霍将军随手又掷了一个令庄家瞠目结舌的好点数:“今天我必须趁着手气不错,把以前栽进去的钱都赢回来,最好把你这冤大头赢垮。”
大老板呵呵陪着笑脸:“霍将军尽管发挥,千万别客气。”
“客气你个奶奶的熊!”霍将军开始下第三十局的注了,身后的两员亲信副将已把脸绷得像结了冰:“大老板,你知道我平生最讨厌什么吗?”
不等大老板回应,他已冷笑着自己作答:“我最讨厌老实人突然不说老实话。”
大老板面不改色:“有时候,是不是老实话,谁也分不清。”
正说着,又一阵哄堂喝彩,霍将军又赢了个大满贯。
大老板走回后面的房间,招来一个伙计悄悄地问:“怎么还让他赢?”
那个伙计苦着脸:“我们已暗中换了水银骰子,他却还是莫名其妙地盘盘赢。”
大老板眨巴眼睛,皱皱眉:“我们的骰子有鬼,他身上也一定有鬼,派个眼力好的去他身边,给我瞧清楚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那个伙计迟疑着:“大老板,那可是霍将军,万一被他发现,我们赌场就完了。”
大老板冷冷的:“你晓得个屁!他是落魄将军,手底下只管着几十个不成气候的虾兵蟹将,我背后认识的人,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能把他轻而易举地压扁成蚂蚁。”
那个伙计听如是说便放心大胆地出去找人准备监视霍将军了。
但他刚出去,就怔住。
暴雨闪电狂风中,外面已一个人都没有了,几张赌桌上空空如也,骨牌骰子凌乱地散落一地。
大老板也发觉不对劲,走出来一眼怔住。
“怎么回事?难道都被暴雨吓跑了?”
此时赌场里的灯火也纷纷熄灭了。
大老板仗着晦暗的光线走向大门。
门板像人在兴奋地拍掌,背后的那个伙计为他着实捏了把汗,生怕他走过时不小心被门板夹扁。
但他刚走到门畔,两扇狂躁的门板就突然平静了,一动也不再动。
那个伙计不会武功,从没行走过江湖,那方面的见识也很浅,所以他惊愕之余并不知道,门板的静全是因为大老板用深厚内力在控制。
大老板脚步未停,继续要迈出门槛,突然屋檐吊下来一串死尸。
大老板猝不及防,惊得踉跄后退。
门板又开始剧烈扇动,只因大老板一分神,内力已散。
一道闪电划过,那个伙计终于也被吓到了,扯着嗓子失声尖叫,甚至尿了裤子。
闪电照亮了那些死尸的脸,虽然短促,却能让他和大老板认清他们是谁。
他们是赌场里的另外几个伙计,此时都像虫茧般在屋檐下不安分地摇摇晃晃。
每具尸体的头部都贴着一张鲜红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四个笔风诡异的字:目见者死。
他们到底目见了什么而死?
到底是谁杀了他们?
大老板才进后房一小会,外面竟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些变化太过离奇恐怖,根本不像是人所为。
大老板冲出门才看到,街上几乎每栋房子的檐下都吊着死尸。
那是经常来照顾他赌场生意的人。
——这街上的家家户户其实都是他的老主顾,现在也死光了。
唯独不见霍将军。
大老板直觉此事肯定与霍将军有极大关系,否则怎会偏偏少了霍将军的尸体?
每个人的尸体都挂在自家屋檐下,或许霍将军也遭了毒手,尸体也挂在了自家的城南大营外。
大老板决心冒雨去城南大营一看究竟。
天色尽黑,夜幕初降,暴雨停息,空气清爽。
人的心情却很不爽,因为一时间面对的死亡已太多。
大老板慢慢回到了赌场。
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极了冤大头,而且是全世界最糟糕透顶的冤大头。
一进门就坐到地上放声大哭。
那个伙计还没走,除这里之外他也本就无处可走。
他怔神地望着大老板,从未见过大老板哭得这样伤心,好像突然变成了个家破人亡的怨妇。
哭了很久,终于长长地沉重叹出一口气:
“我实在心痛得厉害,我以为我倚仗的后台已够硬,原来真是天外有天,霍将军的贵人才是最了不起。现在我什么都完了,我已比你还穷得干净彻底,在他的大营里,我头脑发昏,竟答应与他赌一场,可我哪是他的对手?我这老实人怎斗得过他那老狐狸?结果就全都输光了,输光了……”
暴雨下得声势浩大,就像有双巨人的手把整片大海都掀翻了。
一条条闪电切割着世界,一声声响雷摇撼着大地,城南大营的帐篷已有很多被狂风吹散架。
霍将军带着两员亲信副将狼狈不堪地钻进主大营,里面已挤满了他的兵,如同一群躲猫的耗子,一点威武的士气都没有。
主大营当然就是他办事睡觉的地方,扎得比其他营帐更牢靠百倍,风吹得再狂,也休想撕破帐布。
帐布结实如霍将军历尽沧桑而终于练就的厚脸皮。
不过营帐门帘却被吹跑了,一个手腕脚踝都拴着铃铛的美丽女人步态盈盈地走来。
暴雨闪电狂风丝毫也影响不了她浑然天成的优雅。
两员亲信副将在霍将军背后挤成一团,不停地发冷颤,仿佛女人每走一步,他们的魂魄就被踏碎一点:
“将军,她跟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清悦的铃声有规律地幽幽响着,竟比雷声更快地抵达他们的耳中,给他们一种近乎窒息的错觉。
“她好美,美得可怕要命,美得像妖怪,我都开始怀疑刚才赌场里的那些人是不是真死于她手。”
“反正她杀人时绝对是最美时,如诗一样美,如在画中杀人一样,那么快,却又不失优雅。”
霍将军转身反手各扇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怒叱:“奶奶的熊!你俩突然吃错药了还是被鬼迷了?说些什么胡话?都他妈的给我立刻闭嘴!”
两员亲信副将仍抱成一团,似乎蛮委屈。
霍将军正要转回身去,一只纤秀如玉的手已不动声色地轻轻放在了他肩上,他全身每根骨头一下子都酥了。
“鬼……鬼铃夫人,”原来他认得这女人:“有话好说,别……别动手。”
鬼铃夫人笑颜如黄昏的彩霞:“几年不见,你还是这副熊样,一点长进也没有。叫你戒赌又不肯,每次找你都要去汗臭熏天且闹哄哄的赌场,害得我非杀生不可。”
霍将军心惊胆战:“是,是我的错,不知夫人蛰伏这几年,为什么突然复出?”
鬼铃夫人用手指戳了他额头一下,笑意已暧昧得令人瞬间柔情似水:“还不是因为你?福公公说了,给你一次重振雄风的机会,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一听“福公公”三个字,霍将军终于恢复了镇定,干咳着:“无论何事,霍某人定当全力效劳,绝不令福公公失望。”
“很好,”鬼铃夫人语声幽幽:“他让我带了一批武器来,是火器部最新制造出的火炮、火筒,威力惊人,给你们去痛快地干一场。”
霍将军不禁面露兴奋之情,急迫地问:“要和谁干?”
“仙女山上有个神秘的杀手组织,这两天在闹内讧,朝廷想剿他们已不是一时两时了。如今终于等到了好时机,又实在无人所托,只能来请你,况且你的大本营本就是离那里最近的。”
霍将军昂然:“说什么请?拿着朝廷薪饷,当然要尽职尽忠,有用的时候绝不做缩头乌龟。福公公一向也待我不薄,我更该让他放一百个心,他之所托,万死不辞。我这些兵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但若拉上战场,也算得是精锐,对不对?”
他身后瞬间爆发起震耳的回应:“对”!
这些兵刚才还怕得要命,现在经过他的一番豪言壮语,竟一个个威武如狮。
鬼铃夫人微笑:“好了,少在我面前喊口号,到底对不对,明日福公公将亲临本城,看你发挥。”
霍将军又大吃一惊:“福公公要亲自来,山遥路远,会很辛苦的。”
鬼铃夫人冷哼着:“福公公来这里岂非也是为了给你鼓舞士气么?他只望你能速战速决,在黄昏之前发回捷报,他等着与你作长夜之饮。”
霍将军受宠若惊,突然煞有介事地立正,铿锵有力地说:“我一定不负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