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仙女山下有个简易酒棚。

有个白胡子老汉精神矍铄地在棚内忙得不亦乐乎。

他先把腊肉切成块装碟端上客人桌子，顺便看谁的酒碗空了，还会热情地帮其倒满。

客人其实不多，三个而已。

正是唐契唐影楚虚空。

他们坐得规规矩矩，喝酒吃肉也不紧不慢，但老汉忙惯了，即便根本没什么客人，他也照样会不可开交地忙着。

有种人总有数不尽的办法令自己手脚怎么也闲不下来。

有种人老到一定程度，生怕自己手脚一停，立刻就要断气似地。

这老汉显然便属于这种人。

这种人虽未必活得开心，却肯定能活得足够充实，而且相对别人来讲更长命。

暴雨滂沱。

好几股浊流像孟姜女的眼泪般势头不小，没完没了地轰然漫下山脚，看来山路已非常难走。

风刮得满世界癫狂，却偏偏无法动摇这老汉的酒棚。

酒棚用松木简易地搭建在那里，就如动物零散的骨头架。

风猛烈地夹着暴雨刮过去，竟始终连里面的一只酒碗也动不了。

唐契三人都算得上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此时早已看在眼里明在心头。

这卖酒翁也绝非凡夫，内力之雄厚扎实，绝不差他们分毫，甚至可能更强。

但他怎会来到仙女山下搭棚卖酒？

难道与山头死穴也有着什么秘密的关系？

所以他才特意候在此处准备设计暗算他们？

他们若是凡夫，心中必会油然生出这些想法。

但他们不是。

他们喝酒虽慢条斯理，却没有任何犹疑，也从不浪费一滴。

他们只知道酒是难得一遇的好酒，透着泥土淳朴的芳香，定是老汉亲手酿制。

能酿出这等好酒的人，自身怎会有什么奸猾之处？

他内力如此强，从始至终又都表现得友善热情。

想来他一辈子打交道最多的，当然也只会是酒与庄稼了。

正所谓庄稼把式，庄稼人练武强身本就不稀奇，庄稼地里难出秀才，却着实出过几位武学大师。

高手在民间，他们是坚信这一点。

更何况，九道山庄是死穴的秘密极少人知晓。

仙女山本也算得上一座名胜。

秀美风光中夺人眼球的建筑也并不独有九道山庄。

朝来夕去的游客常在山径上络绎不绝，满目美景令他们流连忘返，也总会忘了饥渴，所以把酒棚搭在这山脚也本就不稀奇，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应当。

所以从一开始，从第一口酒下肚，他们的疑虑已全打消了。

暴雨将歇。

闪电雷声也逐渐像小偷般隐于天际。

风却依旧刮得那么狂，不肯善罢甘休。

唐契禁不住叹了一口气：“时已不早，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只好趁夜戗风而行。”

唐影楚虚空都没有发表异议，老汉却出言劝告：“喝了我那么多酒，还是伏在桌上好好睡一觉，明日赶路不会有什么影响。”

唐契温文有礼地微笑：“我们可是不折不扣的酒鬼，这点酒进肚，犹如过堂风，无碍大事的，多谢老丈关怀了。”

老丈的态度反而更严肃郑重：“你们一定要听我的话，我自己酿的酒，我自己最清楚，我这酒后劲猛，取个名字叫下山虎，现在不觉得怎样，过会儿你们就知道好歹了。”

楚虚空突然冷声说：“我本来也在纳闷，紧要关头，为何还没完没了地喝酒，不怕醉倒误事么？”

他虽是这样说，说完了却又伸手端起碗来一口喝干了碗中酒。

唐契见此终于忍俊不禁：“谁料到暴雨会不打招呼地突然而至？事情再重要，我也不愿做湿淋淋的落汤鸡，那样一来我们在气势上已输了大半。况且遇着暴雨当然得快点找地方躲，而走到此间，唯一可躲的地方便是这酒棚。入酒棚不喝酒，那岂非显得太傻？”

老汉憨直地嘿嘿咧嘴一笑：“就算你们不想喝酒，小老儿也绝不同意，你们硬要不喝，我非把你们撵出去不可。”

唐契也爽朗地抚掌大笑：“好，我喜欢老丈的脾气，干脆利落！老天和赶路人过不去，我们却犯不着也和老丈的酒过不去。”

一直沉默如石的唐影突然淡淡说：“那么香的酒摆在旁边，即便不是酒鬼，也会酒虫蠢动，舌尖发痒。不喝岂非暴殄天物？那可是一项大罪，所以——老丈，趁现在暴雨还未息，可再来三碗酒。”

老丈喜笑开颜，点头应道：“好叻！”

云收雨息。

远远望见进山的大道上已尽是烂泥浊水。

唐契苦笑：“我看也差不多了，再叨扰下去，我们也得醉成这满地的泥水。”

老汉说：“你们又不是来我棚子里做客的，说什么叨扰？沽酒却不饮醉，倒蛮可惜。不过没关系，今夜新雨初晴，星月之光都很好，空气也清爽，我打算搬去城墙根继续卖我的酒。你们办完事回来若早，不妨再寻到我的酒棚处，我就索性真请你们做一次客。”

唐契掏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付账，起身要走了。

老汉瞪着那锭银子，眼睛溜圆，怔怔地说：“这么大的银锭，让我砸也砸不烂，找也找不开。”

唐契豪爽地笑着：“不必砸，不必找，这么大的银锭，一部分用来付账，一部分用来当礼。你的酒实在够香，够劲儿！我们一定要回来多喝几坛，否则这肚子怎么会安生？这份礼你先收下，我们再叨扰时，嘴巴喝酒也能喝得自在些。”

老汉于是不推辞了，转身去酒架上却又抱出一小坛酒，坛口没有泥封，一股浓浓的药味飘出，瞬间弥漫了整个酒棚。

“这是我精心泡制的药酒，所取之材都来源于背后的仙女山，刚下过雨，地面湿气重，山里寒气重，喝了我这药酒，很滋补的。”

唐契想了想：“也好，况且喝了那么多烈酒，身体的内息早有些散了，正该滋补一下。”

他拿过碗来准备倒酒，老汉却说：“酒不多，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全带走吧，路上慢慢喝。”

楚虚空突然长身而起，冷声说：“老丈有所不知，我们此去事关重大，情势紧急，因这场暴雨已延误了些时，带着坛酒走实在很累赘，况且谁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在路上喝酒？”

老汉听他这么说，面上微露不悦之色：“既然如此，只怪我自作多情了。”

唐契有意无意地瞪了楚虚空一眼：“想不到楚神捕说话做事竟这么刻板生硬。”

楚虚空说：“我出身公门，自小就与各式各样的规矩打交道，所以很多时候显得没什么情面，还望诸位见谅。”

他话没说完，人已当先一步走出酒棚，突听外面蹄声大起，一队人马浩荡而来。

每双眼睛都看得清楚，那竟是全副武装的官兵，领头者身着官袍，腰上佩剑在风里跳动，像要立刻脱鞘飞出。

唐契唐影老汉都已看得满面惊疑，只有楚虚空却面不改色。

人马驱近酒棚前齐刷刷地停住。

道上泥泞不堪，水凼遍布，马蹄急奔而来竟未沾染一点污渍，看来这些官兵也非等闲之辈。

楚虚空迎了上去，一下子变得很是彬彬有礼：“郑大人有劳了。”

他回头对唐契唐影介绍道：“这位便是本城的抚台郑大人，来此之前，我已先密信于他，求他务必助我们活捉死穴老大。”

唐契闻言立即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活捉？”

楚虚空不紧不慢地点头：“当然要活捉，怎地你们难道还有另外的意思？”

唐契神情冷肃：“对于死穴老大那种人，非就地处决不可大快人心。”

楚虚空哼了一声：“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公门办案自有一套必该遵循的法则，你既已不惜将公门牵涉进来，就得先做一些让步。好了，废话不多说，大伙启程吧。”

他突然转身对老汉抱拳一礼：“对不起，重任在身，您的心意我们暂时领不了，但事成之后喝庆功酒，我们一定首选您的酒棚，等那时我们再来拜访。”

老汉原本精神矍铄的脸已有点发白。

他做了这么久的生意，这么久的好人，似乎还是第一次被人拒绝。

他的心实在很不舒服，幸好那些人已准备上路离开，他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

郑大人朝后一挥手，兵马丛中就有人牵出三匹毛色极好的骏马来，马背上鞍轡齐全。

“三位请上马吧。”

“如此纵马而去，会不会过于招摇，万一打草惊蛇……”唐契犹豫着：“我想还是徒步上山为妙。”

楚虚空说：“九道山庄，机关暗卡众多，即便我们去的时候再秘密，也难逃死穴老大的耳目。况且死穴老大定不肯离庄半步，我们怕什么打草惊蛇？”

唐契愕然：“你怎知他定不肯离庄半步？”

楚虚空说：“因为像他这种人，作恶多端，戾气太重，连自己都怕了自己，外界以为他像鬼一样行踪不定，其实他已把自己逼上了退无可退的绝境。你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专程跋山涉水来此地找他，你深知现在的他已彻底是穷途末路。”

只有彻底穷途末路的时候，他这种人才会感到做贼心虚，才会开始怕以往树的所有敌人突然都来找麻烦。

“原来你是早已把我看透了。”唐契狡黠地笑赞：“楚神捕果然有两把刷子，厉害，厉害！”

山上的沟壑已冲溃成小溪，小溪已扩张成河流，一些蜿蜒陡峭的道路也已成瀑布。

看来他们选择骑马进山是很明智的。

马蹄虽也在浊水漫漫的山道上走得艰难，却至少比人脚要稳当许多。

他们并未纵马急驰，因为根本没那个条件。

他们只是提高警惕集中精神地按辔徐行。

山林间的风势头明显更猛，山道中央时而出现被风刮倒的树木，他们在马背上还能隐隐听见附近有树木又咔嚓折断了。

他们听着这声音，心中很是不安，若非低身伏在马背上屏息凝神，恐怕他们的腰和马蹄也有折断的危险。

“这风真邪门，暴雨都停了，还吹得这么猛，仿佛要把人赶尽杀绝。”

“或许这风也是一场人为操纵的阴谋。”

唐契冷笑：“反正你们大错特错了，死穴老大虽不肯离庄半步，但柳叶呢？他一定已比我们先到。”

楚虚空也冷笑：“先到又如何？他还不是为了死穴老大的秘密？现在可能已与死穴老大在庄内斗得两败俱伤了，我们此去如黄雀在后，目标犯人岂非更手到擒来？”

唐契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太过自信了，你真以为你把所有事都已算得够周密？”

可惜千密总难免有一疏。

更何况今天本是个变化莫测的日子。

突然队伍最后面传来两声惨呼。

众人勒马立定，回头望去，只见两个兵丁竟被凭空撒下的两根绳子套紧了身体吊上道旁的一棵大树。

树梢阵阵响动，叶子哗哗落下，有人影在叶缝枝隙间掠过。

唐契人虽最老，目力却最好，短得不容交睫的一瞬，他已看清了那人影的装束：“是锦衣卫！”

其他人早就是又惊奇又惶恐，此刻听他喊出“锦衣卫”这个名头，都不禁转脸望着他，表情更充满了疑问：“锦衣卫？”

“这里怎会有锦衣卫？”

“锦衣卫是专门替皇上侦办朝中密案的，从不插手民间案子。”

“死穴老大一案扑朔迷离，牵涉甚广，岂非早已惊动了皇上？”

“即便真是皇上派来侦办此案的，为何要对我们发动袭击？”

一个兵丁策马到树前，伸手在那被绳子吊着的两个兵丁的喉间鼻下各作试探，然后朝郑大人摇了摇头。

“他们已死了。”

郑大人忽向林中高声道：“在下是洛州城抚台郑某，得六扇门楚神捕密信相求，今番特领兵来此缉拿要犯——”

话没说完，一根绳子毒蛇般嗖地飞来，准确地勒住那在树前的兵丁脖颈，高高吊起到另一棵大树上。

没有人再敢试图与他们交涉了，他们在暗，要杀起人来简直比拍苍蝇更容易。

郑大人做手势叫部下们先别擅动，转头看着楚虚空。

楚虚空面露沉思之色。

“我懂了，”唐契沉声说：“这山林里的邪风是那些锦衣卫在树梢掠动身形而造成的，他们就是要我们疑惑害怕。”

楚虚空冷冷说：“不管那些锦衣卫是真是假，有何目的，我们预先设定的计划都已算全毁了。”

突然一条人影从一棵树上刷地掉下来，直接掉在他们队伍前面。

还好这人身法灵巧，背部要沾地时飞快地鹞子翻身，双脚稳稳地站住了。

他们还来不及反应，唐契已皱眉惊呼：“是你！”

那人娇笑：“怎么？想我没有？”

唐契说：“当然想了，除非我已不是男人。”

那人正是熊岚，只听她幽幽说：“前面不远处有个山洞，他们把堵住洞口的石头都搬开了，那个洞是两方贯通的，所处位置又高，所以再小的风经过那里吹来，都会陡地猛烈无比。刚才你关于风的分析我也听见了，实在难以恭维，忍不住才现身的，你怎么还这样笨？笨得可笑？”

唐契说：“你不知我的分析全是为了激你出来？”

熊岚冷哼一声：“你呀你，装笨还不够，还想装聪明。”

楚虚空说：“那些锦衣卫是你带来的？”

唐契替熊岚作了回答，笑道：“若是她带来的，如今她也不会这么狼狈了。”

熊岚嫣然：“你终于真的聪明了一次，不过呢，你还是只答对了一半。”

唐契好奇地问：“怎么？”

熊岚说：“他们起先确实是我带来的，可惜死穴老大一现真身，他们就像被鬼附体，完全变了。我如今已是光杆将军，只好来向你们求援，毕竟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