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月色皎洁如雪,星光璀璨如金。
九道山庄屋脊上的琉璃瓦也泛出了微微光华如金。
九道山庄庭院里的青石板也被暴雨冲刷得洁白如雪。
死穴老大抱着他养的猫傲立在庭院里的青石板上,仰头举目望向那些发亮的琉璃瓦。
他感觉自己的九道山庄终于又重获新生,变得比以前更繁盛辉煌。
望了不知多久,他才似有些依依不舍地垂下目光,坐到院墙边的一张湿漉漉冷冰冰的石凳上。
他不怕湿,也不怕冷,现在的他已真正无所畏怯了。
只要是在他自己的九道山庄内,就算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他也会觉得特别高兴舒服。
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根深蒂固的,永远只属于他,谁也休想夺走。
怀中的猫突然可爱调皮地“咪呜”了一声。
死穴老大嘴角含笑,显得慈和温柔,将它抚摸得更轻而仔细了。
只有在抚摸猫的时候,他才像个好人。
他素来喜欢猫,不喜欢狗。
狗对人再忠诚,终归也只是一条狗,也会在你门前撒尿做标记。
狗对你献殷勤是不惜做出所有龌龊的动作,就像发浪的婊 子。
狗的嘴巴也很贪婪,它可以一边凶恶地吠你,一边还吃你扔过去的骨头。
看上去它是绝对生人勿近,但只要你多扔给它骨头吃,终有一天它也会朝你摇尾巴,不管你是它主人的朋友还是敌人,它都懒得对你怎么样了。
狗的奴性是非常强的,所以它才会做到为了一根骨头便对你忠诚一生,不管你是小人还是圣人。
你可以说这是它们比猫更懂得知恩图报,却也不能否认这种忠诚也有些愚蠢。
忠诚与善良本就最接近愚蠢。
死穴老大讨厌愚蠢,他养狗是为了看家,绝对不做好朋友。
猫就不同了,猫天生就比狗更有灵性,也更吉祥。
有人不喜欢猫,觉得猫见利忘义,与有些女人一样动不动就背叛,而且阴气重。
但也不能否认很多养猫的人反倒活得大富大贵,大部分养狗的人却一生受穷。
有时候人也随宠物的性格,狗愚忠,养狗的人也奴性很重。
猫也可以对人忠诚,不过它的忠诚不是愚蠢的,它的忠诚不需要小小的一条鱼来贿赂,就算它吃下你一百条鱼,照样对你特别警觉,不会轻易跳入你怀抱。
那些说用一条鱼就能使猫换主的人,肯定没有真心养过猫。
那些说用三两黄金就能使女人背叛你的人,肯定也没有真心爱过女人。
那些总要对猫对女人有偏见的人,不仅愚蠢,而且难付真心。
死穴老大对任何人都不真心,却对猫真心极了。
猫与他一样,从来都擅长享受,懂得随时随地创造享受的最佳条件。
况且是养猫才令他现在既有耐性又做事细致。
猫是他此生最爱不释手的东西。
猫教会了他怎么更有效地爱抚女人。
不仅教会了他爱,也教会了他恨,更教会了他怎么在爱恨交加时使全身心立刻放松。
如果不是猫,他或许根本活不到现在。
“咪呜,咪呜。”
他也柔声学着猫叫了两下,然后说:“别担心,小乖乖,我这里虽不是铜墙铁壁,却比铜墙铁壁要保险多了,凭他们千军万马,花招使尽,我的九道山庄也自岿然不动,谁都休息闯进来撒野。”
怀中的猫似乎能听懂他在说什么,温顺地伸出舌头在他的手指上舔了舔,接着又咪呜了一声。
这声咪呜刚叫出来,外院就响起狗吠声。
死穴老大怔住,他可没有养过狗。
他抱着猫举步小心地向外院走。
月光将碎石曲径照得如地府般阴气森森。
皎洁的月光铺洒在地上,就变成了谜,无论多聪明的人也解不开的谜。
死穴老大走在月光中,也变成了谁都解不开的谜。
外院比内院更幽静,因为多种了几丛翠竹。
那突如其来的狗吠声正是从翠竹丛里传出的。
一条黑狗皱着鼻子,呲着尖牙,凶狠地吠个不停。
它的脚也发疯一般蹦来跳去,一见到死穴老大就吠得更厉害了,幸好有铁链锁住,它才没有冲到死穴老大的身前一口咬下去。
铁链哗啦啦地响,猫早已吓坏了,挣出死穴老大的怀抱溜之大吉。
这就是为什么有那样多的人不喜欢猫了。
当察觉有危险时,猫只会顾着自己逃命,而懒得管主人的死活。
狗却不同,再弱小的狗面临危险时,也会先挡在主人前方,或奋不顾身地朝危险冲过去。
义犬的传说很多,却从未听过有猫讲情义的事发生。
所以此情此景,死穴老大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终于领悟到狗也有些猫永远比不上的好处。
所以他对狗的态度已突然一百八十度地转变了。
面前这条黑狗吠得那么凶,他却很温柔很有耐心:“你别怕,也别凶,虽然你擅闯私宅,我却并不怪罪,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进来。”
狗当然无法亲口告诉他为什么,幸好他已看见了狗的脖子上套着个蛮蹊跷的项圈。
那个项圈里一定有秘密。
他大步走过去,不顾一切,他决心要做一件事时,别说是狗的尖牙,就算是淬毒的刀,也挡他不住。
但很奇怪,原本凶狠的黑狗竟突然驯服地趴下了身,虽还在皱鼻低吠,却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他走到黑狗面前蹲下去,一只手轻抚着狗背,一只手去解项圈,黑狗呜呜地哀叫着,似在求饶。
“嗯,好狗,比我那只忘恩负义的猫乖多了,一会儿我给你骨头吃。”
说话间已顺利地解下了项圈,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却怎么也看不出有何端倪。
“好狗,你身上的秘密到底藏在哪里?”
他渐渐不耐烦了,每当他判断失误时就会不耐烦,而且特别生气。
他用力甩了那个项圈。
项圈化作亮弧嗖地飞出去,叮地落在院子中央。
接连又是一阵奇怪的响声,那个落地的项圈就像莲花般突然绽开了,里面射出道道金光,耀得人眼睛生疼。
黑狗呜地一声惨叫竟死了。
金光逐渐变得柔和,死穴老大的视力恢复后,首先看见了黑狗的死因。
是一根淬毒的银针深深刺进了它的前额。
这根银针是从哪里来的?
死穴老大缓慢地站起身,眼睛一直盯着在院子中央绽放金光的那个项圈。
银针很平直地刺进黑狗的前额,位置又低,所以可断定是从那个项圈里发出的。
死穴老大展动身形,以最快的速度靠近那个项圈。
项圈里写着一些字,与其说写,不如说织。
无数纤细的金光极精密地织成了那些字——
“反正汝必死,干脆命归我。”
死穴老大突然凄凉地笑了笑:“师父,怎么连你也迫不及待地想杀我?”
但他又急忙摇头:“不,你若真想要我这条命,今夜就会亲身前来。”
金光尽灭,项圈变回原样,再无任何反应。
不过项圈上本来刻着的另一些字,却娟秀地在月色里闪闪发光。
也是金光。
死穴老大毫无顾忌地把项圈直接捡起来,认真地读那些字。
他还从没显得如此认真过,认真到有些刻板的地步。
“今夜敌至,敌众我寡,变数多端,福公已叛,黄雀在后,火炮重兵,欲平此山,明早进袭,无以回天。”
他看得心知肚明,福公便是指福公公。
其实他也早就料到福公公靠不住,总有一天会背叛死穴的。
“原来师父不是想杀我,而是专门来提醒我,至于方才那两句——反正汝必死,干脆命归我——”
死穴老大回头望竹丛,清风吹竹,竹声如泣,黑狗的尸体却已不见了。
他也不惊诧,只淡淡地露出会心一笑:“那两句话应该是对狗说的吧。师父做事,竟还一如往昔地令人难以捉摸,幸亏我已长大,已足够聪明,否则师父的意思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会懂,期间我肯定先死翘翘了。”
为了不先死翘翘,就必学会见机行事。
唐契他们当然都学会了,现在只差一句来得恰合其分的提醒。
这句提醒从熊岚嘴里说出应该是再好不过了。
不仅因她是女人,漂亮又穿得少的女人,男人总比较愿意听这种女人的话。
更因为她也曾是敌人,最了解敌人的当然就是他们自己。
所以她说出这句提醒时,几乎每个人都点头了。
“这些人原本是杀手,由我带来专门对付死穴老大的杀手。我不知死穴老大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竟让他们披上了锦衣卫的皮。不过他们终归是假的锦衣卫,杀了也不会被治死罪。”
最后一句话就是提醒!
击杀锦衣卫可视为欺君之罪,没有人敢随便与锦衣卫作对。
而假的锦衣卫就不同了。
冒充锦衣卫也可视为欺君之罪,当就地格杀勿论。
郑大人沉声命令:“弓箭手准备!”
每个兵士其实都既是刀斧手又是弓箭手。
但现在还需要几个钩镰手。
几个钩镰手从马背上纵身而起,紧贴到几棵大树上,利用手中钩镰敏捷地向树顶攀援。
其余兵士执弓在手,满弦待发,直指四面林梢。
突然一个钩镰手自树上跌落,胸口护甲竟已被一柄匕首刺透,血花漫舞,瓣瓣惊艳。
谁也没看出那柄匕首是怎么刺中他的。
幸好楚虚空能猜到:“注意树干,那些人可能就躲于树干中。”
不是可能,是一定。
钩镰手们攀爬上树的时候,胸腹自然是只会朝着树干,再厉害的暗器手法也难以在这种情况下从其他方位击中他们的胸口护甲。
而且楚虚空已回想起当初死穴内金冢的一些讲述。
金冢第一次接受组织考验,就曾在树林中遇到过树干藏人的先例。
看来那个组织里的杀手都应该很擅长藏进树干杀人。
剩下的钩镰手因为有楚虚空的提醒而在攀爬时谨慎了许多。
他们将钩镰先深深地扎入树干,然后用手拍打一阵,听声响来辨别是空是实,再继续向上。
但很快又有个钩镰手被暗算致死。
这次是树顶冷不防地射下一枚毒蒺藜击中脑门。
唐契赶忙顺手夺过身旁一名兵士的弓弩,瞄准那棵树的树顶某一角射出了一箭。
立刻有一枚毒蒺藜也啸叫着飞来,与箭头相撞。
唐契眼疾手快,又接连射出三箭。
三箭都在同一条直线,后一支箭与前一支箭头尾衔接,力道陡然变强,那枚毒蒺藜竟生生被粉碎。
四支箭余势犹猛,也更迅急,只听一声惨呼自树顶浓密的枝叶间响起。
终于不再是自己人发出惨呼,而是那些一直神出鬼没的假锦衣卫。
但只有惨呼,没有尸体从树顶跌落。
另几个钩镰手却都变成了惨不忍睹的尸体落下。
随着他们的尸体落下,拉满弓弦的兵士纷纷放箭,一时乱箭飞天,情况有些失控了。
——确实每个士兵都失控了。
他们训练精良,什么险象环生的场面没见过?最后都顺利地一战而胜。
可今晚呢?
他们自己人一个接一个地受到暗袭变作尸体,却连敌人的影子都瞧不见。
他们简直是在与透明的幽灵战斗。
他们的耐性很好,怎料敌人的耐性更好。
敌人似已和这片山林完美地融为一体,搞得到处是草木皆兵。
很快箭壶都空了。
现在他们已真的完全被动,如同砧板上的肉任人想怎么宰就怎么宰。
郑大人屏息凝神地仰头看着那些又寂静如死的树顶良久,突然勒转马头,决绝地下令:“我们回去。”
楚虚空闻言惊诧得脸都快发青了:“我们才进山没一会儿,你就被吓得要打道回府了?你可是堂堂的洛州城抚台大人!”
郑大人冷着脸:“我可不想在这种本不关己的事上全军覆没。”
他更决绝地挥手喊道:“走吧!”
楚虚空猛地上前拔出他的佩剑指住他的眉心:“事还没办完,谁都休想走。”
郑大人面不改色:“是吗?难道你还有何妙策能让我们太太平平地继续上山?我爱我的兵如己出,我不想再看见我的兵突然变成尸体。对不住了,楚神捕。”
他不惧直逼眉心的剑锋,勒缰驭马从侧面避开了楚虚空。
楚虚空也终究没奈何,怔怔地空举着剑。
但后退已和前进一样难。
就他们现在的处境而言,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
那些人已将他们完全困在了这一小段路上。
郑大人的队伍刚乱纷纷拔转马头,就有人又惨呼着跌到地面。
这一回的暗器竟只是一片树叶。
虽只是一片树叶,却令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摘叶飞花!
江湖中最顶级的暗器手法,据说早就失传了。
但今晚又出现于此,看来今晚的情况已越来越不简单。
唐契对熊岚冷笑:“原来你的那批杀手中还有这样的顶级高手。”
熊岚急忙摆手:“别怪在我头上,一定是死穴老大调教得好,可我不会调教呀,我只会和他们上床。”
唐契突然板起脸,语声变得很可怕:“女人想了解男人,床是最好的工具,你向来很会利用这种工具,却终究不能了解到他们中谁是顶级高手。”
熊岚漫不经心地笑:“或许顶级高手并不是男人。”
“郑大人,”唐契把话锋毫无征兆地转向又已惊骇变色的郑大人:“看来你只好与我们继续在这里受罪了。”
郑大人汗如雨下,表情恍惚得要晕了过去。
有个兵士驱马近前,从他怀里掏出一小瓶药递给他。
他勉强回过神,颤巍巍地拿着小瓶,拔去瓶塞,喝了一口,脸色才有些好转。
有一束月光透过叶缝照下来。
照在路的前方。
没有人说话了,每个人都出奇地安静。
每个人都仿佛困意沉沉,却不敢放松警惕地闭一下眼,因为始终感觉到死亡就迫在眉睫。
每个人都骑着马,除了熊岚。
本已死了几个人,有几匹马可以供她骑的,她却只愿呆在地上,反正他们暂时也走不了。
他们悄然进山,是为了出其不意地给死穴老大布下所谓的天罗地网,怎料死穴老大的天罗地网已抢先布下。
熊岚心中暗暗地笑他们简直比未出阁的少女还天真,从一开始就太低估死穴老大了。
而她呢?
岂非也从一开始就太低估死穴老大了?
否则此刻也不致落到这种狼狈的境地。
她站起来,向那束月光照亮的路面走去。
她没有狼狈,事情也没有完,她绝不认输的。
她的步态轻盈,像踏着云彩。
当走到那束月光里之后,她竟突然拂开双袖翩翩作舞。
迷人的风韵,飘逸的舞姿,月光在薄如蝉翼的衣裙上流动。
每双原本强压困意朝一棵棵树的顶部警觉而望的眼睛,一下子都鬼使神差地转移到了她身上。
每双眼睛都看得发直了。
风已弱,弱弱地吹着花草木叶,吹出一种与她的舞姿极为协调的美妙旋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有谁会否认她是世间最好看的女人?
虽然她的枕畔客已不少,亲近过她肉体的男人,这林子里就有好几个。
但谁都会毫不质疑地觉得她也绝对是世间最圣洁的女人。
她的舞姿在那束月光里变幻莫测。
时而像水底吐泡的鱼,时而像花正默默绽放。
时而像飘落风中的叶,时而像振翼蹁跹的蝶。
时而像大海般壮观,时而像山谷般宁和幽静。
反正你想要什么样的美,几乎都能在她的舞姿里看到。
不过她最像的,依然是降临凡尘的仙子。
她用一双剔透深邃的眼眸好奇地观赏着凡尘万物,一不小心就可能爱上某个男人。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正是那个可能被她爱上的男人,所以每个人都沉醉其间再也无法自拔了。
但她为什么突然跳起舞蹈来?
仅仅是因为兴之所至?
没有人知道原因。
也根本没有人在乎,包括那些潜身于树顶的假锦衣卫。
他们中了死穴老大的“魔法”,甘为死忠。
然而现在死穴老大杳无踪迹,他们的眼睛只看得到妖魅一般美丽迷人的熊岚。
熊岚肉体的“魔法”又开始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效果。
他们又是熊岚的死忠了。
可惜在他们之外,已多了个人。
一个一辈子都无视美色的人。
一个老掉牙却比此时林间所有人都厉害的人。
刚才的摘花飞叶就是由他发出。
此时他深知情形已变,不得不又发一次摘花飞叶了。
一瓣粉红的花,一片碧绿的叶,齐齐向熊岚急射而来。
这瓣花这片叶,也像带着男人冲动的欲望,来得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