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路(十)
书名:死穴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9868字 发布时间:2021-01-30

11.

熊岚没能避开这来势奇突的一花一叶。

人人都亲眼睹见了这一花一叶对熊岚生命的急迫威胁,却也没有谁能最终帮她避开。

她这次已难逃死劫。

花瓣如诗般飞入她的后脑勺,叶片如画般割入她的咽喉。

她曼妙动人的舞姿一下子恰到好处地静止了。

过了半晌,她才像天际陨落的星光,慢慢地摔倒。

一双手稳定地接住了她。

竟是唐契的手。

他把她抱起来,飞快地朝一棵大树上纵去。

她的魔法已随着肉体的坠落而戛然消失。

所有潜伏在树顶的假锦衣卫终于都纷纷现身,纵横交错如闪电般跳下地来,猝不及防地猛攻郑大人的队伍。

一场混战已一触即发,唐契却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是抱着熊岚不顾一切地冲上林梢。

他要找到那个会摘花飞叶的顶级高手,可林梢在夜幕下起起伏伏,月光如银地铺在上面,冷风轻描淡写地吹过,已看不见任何人影。

九道山庄的屋脊像毒蛇一样从林梢的边缘隐约露出来。

他准备就此一口气追到九道山庄去,但熊岚已不行了,他只好先停下来,把她放在一丛很茂密结实的枝叶上去。

月光静静地淡淡地照着她,她整个人也像白银打造的一般。

她吃力地睁开眼,目光却无法再凝聚,涣散地流动在唐契的脸上。

她笑了,很单纯很干净很温柔又很脆弱的一种笑,仿佛稍纵即逝:“想不到最后你还是肯伸手抱住我。”

唐契依然显得冷冰冰:“可惜我也救不了你。”

“没关系,”熊岚的笑容里又多了一丝满足之意:“今生能让你抱一抱,死有何憾?”

唐契怒了,厉声道:“事已至此,你还这么犯贱。”

熊岚不以为然地淡淡说:“以前是因为得不到你,我才犯贱,自暴自弃,心想要贱就贱得彻底,贱到死。可死的时候,你却终于肯抱我,我怎么还能犯贱呢?”

她突地泪如泉涌,笑容开始变苦:“我是真的很爱你,所以当初得不到你,才特别绝望,不惜做个万人睡的婊 子。”

唐契不说话了,他扭过头不忍再看她。

她吃力地抬起手来慢慢抚摸他的脸。

他的脸也已冰冷僵硬。

“你看样子比我更像快死的人。”

突然熊岚嘎声惊呼:“你……也流泪了。”

唐契浑身一震,转回头凶巴巴地瞪着她,刚要凶巴巴地张口说话,却终究只深沉地叹了一声:“你这傻姑娘,你这傻姑娘……是什么令你这么傻?我到底有哪里比别的男人好,你要这么傻地爱我?”

“因为你常叫我傻姑娘,”熊岚嘴角已溢出了红得发紫发黑的血:“每次听你叫我傻姑娘,我都莫名其妙地感觉好愉快,好轻松,我这辈子最缺的就是一颗懵懂天真的少女心,只有少女心才配得到最纯的爱情。”

唐契再也受不了,眼角接连滚下了几滴泪:“傻……都快六七十岁了,还不知羞,还想什么少女心,不怕被年青人笑话你是老来作怪?”

“不怕,”熊岚抿了抿嘴,很自信地说:“况且你看我像老人吗?有很多年青人在我面前反而会自叹老了。”

唐契咬着牙,尽力止住哽咽的泪水,声音已变得怪异:“傻姑娘……你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傻姑娘……”

仿佛除了这些话,他已搜索枯肠,再无别的话可说了。

熊岚的眼皮越来越重,但她怎么也不肯闭上,她要在最后时刻多看看唐契:“我恐怕死得太啰嗦了,这若是一场戏,台下肯定有人会看得不高兴。确实,该结束就任它结束吧,反正每个人都终有一死,我也只是比你死得早一些。”

唐契想勉强笑笑,却感觉整张脸硬得像石头,除了更疯狂地流泪,已什么表情都做不出。

他也终于控制不住地哽咽出声。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为熊岚哭这么厉害。

熊岚的声音已细如发丝,虚无缥缈:“你还当我是脏女人,是在犯贱么?”

唐契握紧她冰冷的手放到自己已在微微抽搐的嘴上,声音含糊不清:“你不是,你一点也不脏,你也没有犯贱,你只是总犯傻而已。”

她如月光一样无比纯洁地笑了:“我好累,又好开心,我感觉不到那只手了,却能感觉到你其实是爱着我的。可同时我也害怕,你能不能趁我还听得见的时候对我说……说……”

她脖子一挺,突然嘴里大口大口地喷着血。

她的眼里也布满了血光,与泪光交融在一起,像泛滥的洪水。

而投映在瞳孔深处的唐契,却像月光般一点点消失了。

此时他们对于对方而言,都是正在急速消失的梦。

唐契慌忙俯下身抱紧她,带着嘶哑的哭腔不停地低唤:“我爱你,傻姑娘,可惜宿命如此,我们注定不能相爱。”

傻姑娘听不见了,手垂落,眼中的最后一丝暖意也结成了冰,嘴角的笑染着浓艳的血色,竟是比以前更美得惊人。

穷阿婆原本一点也不穷,一点也不老,一点也不丑。

她出生在京城的一个官宦之家,父亲官居二品,在朝中颇具地位,人脉甚广,有时候连皇上听他说话也不敢轻怠。

朝中众官都与她父亲交契深厚,唯独皇上身旁的红人福公公始终瞧他不顺眼,觉得他太刚正刻板,毫不圆通,竟有几次在早朝时当着皇上的面与他产生激烈的争论,害得九五之尊也感觉难做。

除了父亲是德高望重的大臣之外,她哥哥也是中原地区最成功的商人。

她哥哥在商界随随便便说一句话,都如同她父亲在朝廷进谏一般极有分量,必引来大片附和的声音。

她哥哥在某个地方看出了商机,立刻就有很多自命经验丰富的商人对那个地方盲目地趋之若鹜。

她哥哥仅用两年赚到的钱,已比别人耗尽一生心力赚到的钱还要多,多得令国库都眼红了,更眼红的,就是与她父亲始终不和的福公公。

福公公负责查办过开国以来最大的一件贪 污案,对象就是她父亲。

福公公精心伪造了一些证据,使她哥哥做生意获利的所有钱都变成她父亲暗中贪 污的贿款。

因为她父亲老是进谏给皇上挑刺,皇上也早已不耐烦他了,遇着这等良机,赶紧写下一折密旨,福公公连夜带着密旨领兵抄了她的家,最终父亲被判当街凌迟,株连九族。

幸好她父亲有先见,提前将她安全送走,但已来不及送走别的亲人,福公公已领兵进门。

那时候她才六岁,福公公没有因为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就放过她,又费了多般周折终于追查到她的下落。

不过毕竟那场风波已停息了很久,福公公也不想再惊扰皇上,便里外不张扬,暗中派了个杀手去杀她。

那个杀手就是唐契。

唐契最后当然没杀她,甚至还把她私下带走并秘密地藏起来。

唐契虽已是杀手,却从不肯杀无辜之人,每次接受任务前都先调查清楚要行刺的目标到底该不该死。

但这次不同。

这次是组织老大与福公公勾结,强迫他不得不去杀一个才六岁的小女孩。

他本来觉得仅此一次杀个无辜之人应该没什么问题,一闭眼一片毒叶子就解决了,不会遗留下太严重的良心负担。

况且既然做了杀手,还谈良心干嘛?

这岂不等于在自欺欺人么?

可当他真的看见她时,终究是心软不忍,他宁愿就此背叛组织,也不肯夺走这条活泼天真的小生命。

正是因为那次的背叛,死穴老大才一直要杀他。

从一开始得罪死穴老大的人就是他,而非他的孪生胞弟唐约。

他秘密养大了她,她先把他当成父亲一般依赖,但等到得知了真相以后,她就逐渐刻骨铭心地爱上他了。

她没有熊岚那么美得惊人,她只是美得很自然,很水灵,很清纯,亭亭玉立,时刻都像全身笼罩着阳光。

她还特别爱笑,爱笑的女子似乎脸上更容易出现酒窝。

她脸上也有酒窝,一边一个,一笑起来,酒窝就变得深邃,讨喜地展露在那里,惹人怜惜。

如果说熊岚的美永远高不可攀,那她的美就是平易近人。

可惜唐契始终不把她当情人看待,并在一个早晨不告而别,一别十几年。

这十几年里,她孤苦无依,相思成疾,不再爱笑了。

她决定去找他,无论如何也要去找他,非找到他不可。

因为除了他,在世上她已彻底无亲无故。

她虽与他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却并不很了解他,只知道他以前是唐门的人。

所以她毅然去了唐门。

刚要到达唐门,她却又被一个神秘人掳走了。

那个人叫唐飞叶,一直走火入魔地研究唐门失传已久的顶级暗器手法:摘花飞叶。

因他太过执迷,如疯似癫,早已被逐出唐门。

那一日她来到唐门外不远的地方,唐飞叶恰好终于练成了摘花飞叶。

他兴奋之余又烦恼,自己已老掉牙了,身体很是不济,若他突然死了,这摘花飞叶岂不又将成为传说?

他呕心沥血辛辛苦苦不人不鬼了一辈子终于练成,绝不能就这么废了,他决定必须出去尽快找个徒儿。

但徒儿有时候比师父更难求。

他已状若疯子,谁愿跟个疯子学东西?

他想来想去只好又决定把出去第一个见到的人当做徒儿,前提是那个人要年轻健康。

不管那个人愿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大业,他已不惜来硬的,来卑鄙的。

他出去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她,所以强行掳走了她。

她不仅年轻健康,也长得很讨喜,虽是女儿家,但不妨碍功法的传授。

而且他又没有直系后代,不必讲究男女之别。

至于她,一开始还极不情愿,等到他介绍说摘叶飞花是唐门的顶级秘法时,她就欣然点头了。

她想她学会这套秘法以后,和唐契就算同门了,那他们的关系岂非又近了一步?

然而事情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顺利。

摘花飞叶需要非常深厚的内力作基础,所以首先唐飞叶得将自身内力全传给她。

那么多的内力突然充斥在她的身体里,会引发一种很糟糕甚至恐怖的副作用。

——腐蚀她的青春。

她发现自己变老变丑时,一切已无可挽救了。

她身上仿佛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她爱唐契的那颗心。

今晚,行动失败,暴雨过后,她并不甘心就这样一走了之。

她只是刻意避开了阿泉,继续潜在林中等着,况且她不会任凭阿泉去杀他。

很快唐契出现了,但她料不到那个婊 子也出现了。

当那个婊 子在月光中舞蹈,唐契又看得如痴如醉时,她的嫉妒心终于膨胀到了极点。

她终于忍不住向熊岚发出了摘叶飞花。

她以为这样就能断了唐契的念想。

她的情感也已严重扭曲了,所以看见唐契非但没断了念想,反而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抱起熊岚飞奔上林梢时,她彻底绝望心碎。

她心中对唐契的爱突然都转化成了恨。

她开始迫不及待地想杀了唐契。

但她没有就此追上林梢,只是藏在那丛林叶下面的一根枝干上,咬牙痛苦地听唐契与熊岚的最后一段对白。

一滴泪渗过叶缝落到她脸上。

不知是唐契的泪,还是熊岚的泪。

不管是谁的泪,都烫得她突然战栗不止。

她自己干涸已久的眼睛也突然流出了泪。

泪如血,恨如刀。

她如慢慢凝结的冰。

流过了这滴泪,她就不再留任何情了。

她就能毫不迟疑地去杀掉曾经深爱着的唐契!

因为从此之后,曾经已死!

一切已死……

唐契慢慢放开了已彻底死去的熊岚。

这个无论生前死后都美若天仙的女人,终于得到了最好的归宿。

她已永远留在了唐契的心底,唐契的心底就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最好的归宿。

风吹着她身上的单薄衣裙,却已韵味不再了。

浓密的枝叶托起她,在星空下看来,就像汪洋中盲目飘浮的一片羽毛。

唐契站直身体,决然朝九道山庄飞掠而去。

九道山庄的院墙竟已破了个大洞,原本设置在内的那些暗卡静悄悄的,仿佛都失效了。

这个大洞是怎么造成的?

难道是死穴老大自己?

死穴老大深知今晚有各路敌人来突袭他的老巢,所以先溜走了?

但他要溜走,何必在院墙上破开个大洞?

又或许他根本没打算溜走,而是有另外的意想不到的高手已来找他麻烦了。

看这个洞大的程度,那高手绝非一般的高手。

一定是最棘手的高手,最难缠的高手。

但死穴老大也不是易与之辈。

他要是和那高手相斗,必将斗得天翻地覆,在院墙上破个大洞也仿佛理所应当。

唐契通过那个大洞进入九道山庄里的时候,里面已一片狼藉,甚至可以直接说成了废墟。

但就在这废墟上,却灯火辉煌,歌舞升平。

激战之后,太平总是从废墟上开始的。

一个人穿着死穴老大的衣服,坐在院门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个正舞得起劲的妖冶美妇,旁边还有个傻里傻气的老头吹丝竹敲锣鼓忙得不亦乐乎。

唐契走过跳舞的美妇,走过老头,走向那个身穿死穴老大衣服的人。

那个人却并非死穴老大本人。

那个人是王三爷。

比老头还显得傻气的王三爷。

唐契已走到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仍目光发痴地盯着那些舞姿蹁跹的美妇,突然拍手喝彩,嘿嘿傻笑。

唐契也突然伸手拍了出去,毫不客气地拍了他一巴掌。

他摸了摸被拍的脸颊,又盯着美妇们继续出神。

唐契于是又接连给了他一串更响亮的巴掌,直拍得他眼花缭乱,耳朵嗡鸣,鲜血鼻涕一起流出来。

他终于回过了神,慢条斯理地抬头望了唐契一眼,却立刻滚到地上像孩子般哇哇哭叫地撒赖。

“这人有毛病,来了就打我,我要去老大那里告你,让他把你抓住痛揍。”

唐契冷冷点头:“很好,我正求之不得,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我亲自去投案自首。”

王三爷不哭不叫不打滚了,表情奇怪地瞪着他:“你是不是真有毛病?尤其是眼睛?”

唐契怔住,王三爷又拿一根手指戳自己油汪汪的鼻头:“老大不就在这里么?你眼睛若没有毛病,怎会看不见?”

唐契彻底受不了了,猛地冲上去先将他一顿痛揍。

揍完以后,唐契双眼仍被怒火烧红,瞪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已面目全非的王三爷说:“他到底在哪里?”

王三爷奄奄一息却还在嘿嘿傻笑:“不是告诉你了吗?就在这里。”

唐契猛地又朝他脸打了一拳,吼道:“他到底在哪里?”

王三爷的表情已分不出是哭是笑,他嘴里已汪满了血,以及几颗被打掉的牙齿,所以话声含糊得就像锅里煮开的粥:“你别打了,再打,我会死翘翘的,死翘翘不好玩。”

唐契的怒吼更声嘶力竭了:“那你就快说出来。”

王三爷说:“我一直在说,说的全是实话,可你偏偏不听。”

唐契又冲动地举起了拳头,拳头在惨白月光下剧烈地颤抖。

这回王三爷赶紧抬手拦住了,丧气地咳着大口鲜血:“衣服……面具……老大的衣服……柳叶的面具……熊岚戴上了面具就成为柳叶……王三爷戴上了面具就也成为柳叶……现在他戴上了面具,当然……当然……这样简单的道理,怎么总有人不懂……”

唐契懂了,厉声说:“那成为柳叶之后的他去了哪里?”

王三爷咧嘴似又在傻笑:“去挖宝藏了,好多好多宝藏,比我家的还多,全在那个山洞里。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熊岚说起过一个山洞,肯定就是那个山洞。

唐契疾步冲出了山庄,王三爷突然也厉声说:“妈的,怎么不跳舞了?都给我跳起来。”

但那些美妇已在刚才吓得落荒而逃了,现在山庄里只剩下那个老头陪着他。

那个老头似乎又聋又瞎,刚才发生的事,他全然不知,仍不亦乐乎地敲锣打鼓。

王三爷已连爬也没力气爬起来了,烂泥般瘫在地上,只一个劲地大口咳血,时而叫道:“快跳,我要看跳舞,一会儿他把宝藏挖回来,我肯定重赏你们……”

山洞。

两面贯通的山洞。

与其说是山洞,不如说是隧道。

果然再小的风从这里吹过,也会陡地猛烈起来。

风声震耳。

星光月光被风撕得支离破碎,斑斑驳驳地落入空旷的洞内。

洞的一头紧邻着一片沼泽。

沼泽里终年不断地冒泡,上空终年低低地压着一层毒瘴。

远看整个沼泽,就像一锅煮了很久已很稠的粥。

唐契急步冲到这沼泽前,即便胸中仍有怒火在烧,也只能停下。

因为眼前的事实是,要去那山洞,非得通过这沼泽不可,除此别无他路。

而这沼泽不仅毒瘴弥漫,还面积极宽,再高超的轻功,也休想一掠过去。

他能隐约透过毒瘴看见对岸的山洞前静泊着一艘小船。

死穴老大肯定就是靠这艘小船才安全通过了沼泽。

沼泽死气沉沉,不知已吞没了多少生命。

连从山洞里吹出来而陡变猛烈的风吹过这沼泽时也显得阴森压抑。

——没有船,他该怎么过去?

说也奇怪,无论多狂暴的风,最终都吹不乱飘在沼泽上空的那层毒瘴。

——真是谢天谢地,否则他现在逆风而站,还未找到死穴老大,已先被那层随风飘来的毒瘴逼退。

但——他究竟该怎么过去?

事情已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当然绝不肯后退,更不肯就如此眼巴巴地站在这里。

他一定要尽快想出安全通过沼泽的办法。

然而用不着他想了,办法已不请自来。

对岸的小船竟突然顺风慢慢荡了过来。

船头立着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面旗帜。

红艳艳的旗帜在毒瘴中招展也特别惹眼,犹如此时某人的心跳。

当船来到面前,唐契才看清原来那不是什么旗帜,而是死穴老大的斗篷。

难道死穴老大在主动邀请他过去?

这里面是否又有诈?

唐契根本不想这些,毫不迟疑地跃上小船,用衣袖遮紧口鼻,船又神奇地逆风滑了回去。

不错,是滑了回去,像一支离弦箭,像下坡踩着雪橇。

谁也不知道为何逆风而行,小船反倒加快了速度。

这问题,唐契也根本不想,他不是侦探,不是来破案的,没兴趣也没闲心去关注这重重谜团。

他只想尽快找到死穴老大,别的一切都不重要。

小船仿佛在一呼一吸间已稳当地抵达对岸,他飞身上岸,放下衣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又毫不迟疑地冲进山洞。

山洞竟出奇地亮。

并非因为它是两面贯通的,也并非因为有大片的星光月光积累在里面。

而是因为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

这些就是王三爷所说的宝藏?

死穴老大呢?

死穴老大正在最大最高的一堆宝藏上面傲然端坐如皇帝。

宝藏的耀眼光辉笼罩着他,让他看起来何止如皇帝,简直是玉帝。

唐契刚要发足奔过去,侧面已先有个人奔过来,猝不及防地举剑指定了他的喉咙。

剑光如烈阳。

炽烈的剑光熊熊燃烧着将两人的面孔都映得通红。

那个举剑的人竟是楚虚空:“认识这柄剑吧。”

唐契没有吃惊,反而平息了怒火,整个人恢复到一如往常的冷漠:“这是太阳。”

“很好,多亏你还没忘记它。”楚虚空沉声说:“这柄名为太阳的剑,起先是在你手里,对不对?”

“对。”唐契从未用如此坚决的口吻回答过任何人。

“但这柄剑却跑到了死穴老大的手里。”

唐契明白楚虚空在怀疑什么了,瞪眼道:“你以为我其实早与他有勾结?”

楚虚空说:“除此之外,谁还拿得出更合理的解释?”

唐契说:“我还拿得出,但那解释会令人付出惨重的代价。”

楚虚空冷冷说:“别废话,到如今为这案子已死了多少人,难道代价还不算惨重,快说!”

唐契没奈何,深知也是时候把真相逐一坦白出来了,叹息着:“当世最庞大的杀手组织并不是死穴老大为首的这个,而是暗河。

暗河真正的首领是皇上,这秘密比死穴老大的秘密还要震惊吧。

皇上曾自己评说过自己没什么治国雄才,智识平庸,完全是个坐在龙椅上的花花公子而已。

但他还不傻,看得出满朝大臣中,有很多已不拿他当回事。

那些人表面尊重他背后却说三道四,且私结营党,贪 污国资,甚至与北方蛮夷有秘密勾连。

他就算看不出也猜得出,毕竟他身边有个最敏锐的耳目:福公公。

他实在没有合适的对策,就听从福公公的谗言,在民间创建了一个杀手组织,取名暗河,专门行刺那些手握重权难以靠法律处置的贪官们。

每次行刺成功,杀手都会带走一部分贿金,作为报酬。

这便是为什么你们查办的贪官,所受贿金与口供不合。

暗河借着这大批的贿金迅速发展,两年不到就崛起成杀手行内公认的龙头组织。

但组织越大,作为报酬而掠取的贿金数额也越大,福公公终于眼红了,只是碍着皇上的面,一直不敢随便伸手。

处心积虑之下,就有个更黑暗的杀手组织出现了。

这个组织的首领称为死穴老大,其实真正的幕后老大是福公公。

这个组织专门以暗河杀手为行刺目标,都是在暗河杀手行刺贪官成功之后才动手,将贿金强夺过来,藏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听候福公公的分配。

福公公为了更好地管治他们,就大肆神化死穴老大,这样还能完美地掩护他自己的身份。

不过世间怎可能有绝对的完美?

他这阴谋终于被一些暗河杀手察觉,并特别避开他私下报告给了皇上。”

“这些暗河杀手中肯定有你和熊岚。”

“不错,皇上让我们想个好办法来灭掉福公公,我们最终的决定是,熊岚去假意加入福公公的杀手组织。

她加入得很顺利,其实也只不过是表面上很顺利。”

“为什么?”

“死穴老大从一开始就没真的信任过熊岚,便派了个奸细一直紧随她左右,你肯定已猜到那个奸细是谁了。”

“是失魂剑金冢?”

“这人本名叫逍遥子,我们发觉他是奸细之后,就设计除掉了他,但我们知道,那么做简直是在向死穴老大当面叫战。”

“现在战斗已开始。”

“不错,反正迟早要开始,所以那时候我们就豁出去了。这柄剑最先不在我手里,你可知在谁手里?”

“谁?”

“你的前辈乔寒,他于刑部死穴助你审讯逍遥子,我们也盼着最终能审出头绪。”

“乔先生那时已和你们有……”

“有合作,你们那么顺利地抓住逍遥子,也是因为我们及时提供了准确的线报。”

楚虚空想起了在石屋门上钉成大字的逍遥子尸体。

原来那时的死穴中并没有第四人存在,一切都是乔先生所为。

“这柄剑最先真的就是在乔先生手里?”

“真的,然后才到我手里,但要杀死穴老大,谈何容易,必得与他足够亲近,而这一点只有熊岚可能做到,所以我把这柄剑又给了熊岚。”

“可惜她最后也失败了。”

“你若还用这柄剑指着我,这个计划也许就真的算失败了。”

远处已有隐约的炮声传来。

天已黎明。

霍将军带着福公公给的新式火器开始攻山了。

楚虚空慢慢放下剑,感觉双手反而越加沉重,似乎肩头压了更多的责任。

尽管他也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样的责任,他又究竟有没有必要去肩负。

人生中岂非本就有很多责任是身不由己的?

唐契说:“接下来,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助我杀死穴老大,也可以赶紧下山,罪魁祸首的福公公肯定也来了,他怎么能错过这场自己精心布局的好戏?乔先生在城中静候他的到来,此时已孤木难撑,他应该比我更需要你。”

楚虚空终于不再犹豫了,把剑递给他,然后从山洞的另一头疾步而去。

唐契拿着太阳,高举起来,胸中的怒火复燃。

死穴老大却坐在那堆宝藏上面仍一动不动。

唐契冲上去,脸色大变,死穴老大竟已死了。

带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死了,就像弥勒佛。

唐契来不及多想,背后衣袂带风,剑气袭人。

他也来不及闪避或回头,已听见剑锋穿透肌肤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人的惊呼。

一切又都突兀地静止下来。

唐契跃下那堆宝藏,回头一看,脸色更变得煞白。

只看到一个人手中举着剑已深深刺进另一个人的胸口。

是阿泉的剑刺进了穷阿婆的胸口。

阿泉惊呼,怒吼,且已泪流满面:“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给这畜生挡剑?”

穷阿婆苦笑:“他如果是畜生,我们谁又不是畜生?”

阿泉咬牙嘶声:“他害你这样惨,你还要护着他?”

穷阿婆望着深深刺入自己胸口的剑,突然说:“这柄剑叫月亮,男人胸中是太阳,女人胸中是月亮,从一开始就住定了这柄剑只能杀死女人。”

阿泉发疯似地嚎叫起来,猛力拔出剑,剑锋带出几点和她一样枯萎的血花。

阿泉拿着剑不顾一切地冲向唐契。

唐契却似已石化,动弹不得,只一个劲地喃喃:“你们……你们怎会来的……”

阿泉没能冲到他面前已倒下。

他看见阿泉后脑上有一片叶子,金灿灿的叶子。

摘花飞叶!

穷阿婆用最后一点力气对阿泉发出了摘花飞叶。

原来她就是那个顶级高手。

她就是杀了熊岚的人。

明白真相后,唐契不怒,只是万分心痛,痛得他也嚎叫起来,泪水流得像疯子。

穷阿婆气息奄奄地对他说:“抱歉,最后我还是不忍杀你,也看不得……别人杀你……”

唐契跪下去,双拳猛力地不停锤击地面,很快拳头已血肉模糊。

为什么每一个爱着他的女人都傻得要命?

又一个人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他没有抬头,也再抬不起头。

因为这个人已拿过他的那柄太阳,砍掉了他的头。

他的头骨碌碌地滚出去,残余的意识让他还能看到这个人并立刻认出来——唐影。

与他多方面都像极了的唐影。

正是唐影伪装成他,给了阿泉他们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半路阻截王三爷。

本来他只需要阿泉他们在城里等着,协助乔先生以伏击福公公,现在……却……

他的嘴微微地张开,动了几下,仿佛想对唐影说出最后一个真相:其实你就是我的儿子。

但他什么都说不出了,眼里的世界已彻底崩溃。

楚虚空从后山绕路到了山脚。

山脚的酒棚竟还在。

卖酒的老头却不在了,只有另一个熟悉的老头坐在里面自斟自饮。

乔先生!

楚虚空奔进去,乔先生平和地示意他坐下。

他暂时无心坐下。

“死穴老大有一点与皇上相同。”

楚虚空听不懂,乔先生总对他说些很难懂的话。

幸好乔先生也总会立刻作出圆满的解释:“他们都可以换届的,目前死穴老大才是第二届,第一届死穴老大是邱楚相的师父夏鸣弦,说实话,他酿的酒真好喝。”

楚虚空大吃一惊:“这酒棚的老头就是夏鸣弦?”

“不错,可他要精明得多,也更懂怎么给自己留退路。所以即使时机良好,他也没下毒害你们。更重要的是,他也想死穴老大死,也想要宝藏,死穴老大却从不轻易透露宝藏的所在。然而死穴老大能在别人身边安插奸细,他也能在死穴老大身边安插奸细,他的奸细就是王三爷。他不害你们也是为了利用你们逼迫死穴老大,让死穴老大彻底无望,只得逃出九道山庄,死穴老大要逃,自然必先去看看宝藏,他再随后跟踪——我想,在别人没攻到九道山庄之前,九道山庄里已先开始了一场激战,此时的九道山庄肯定成一片废墟了。”

“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比一个狠。”楚虚空又皱眉问:“可我从死穴老大堆放宝藏的山洞出来,山洞里没有发现夏鸣弦,宝藏也没有少的痕迹,死穴老大却死了。”

“死了?”

“坐在最大的一堆宝藏上面,好像是笑死的。”

“他当然不可能是笑死的,却可能是毒死的,宝藏上涂毒害人的事情,江湖已流传了很多。”

“但夏鸣弦若不是为了那堆宝藏,又是为了什么?”

乔寒沉默。

楚虚空道:“现在他的人呢?”

乔寒淡然一叹:“跑了。”

楚虚空又吃惊:“跑了?”

乔寒有些倦怠地点头:“跑了很远,再也追不到了,反正我这残废是追不到了,他的轻功依旧可算是天下第一。”

楚虚空怔住,这才颓丧地慢慢坐下:“那福公公呢?”

“天有不测风云,对谁都不例外,昨夜北边蛮夷突然入侵京都,势如破竹,正坐马车出城赶来这里的福公公刚到城门就被蛮夷拦截,烧死在了车厢里,此时的皇上恐怕也自身难保了,天已倾,世已乱。”

两人一起仰望着仙女山。

仙女山上也已是炮声隆隆,硝烟四起。

乔寒为楚虚空倒了一碗酒递过去,突然慷慨地笑道:“楚贤侄,这些案子本就荒唐,你也不用再多想,为这生灵涂炭的乱世,何不先与我浮一大白?”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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