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沉浸在久远的记忆里，那记忆的画面是那么久远，却又那么清晰！

她小小的女儿便是这种在食不饱腹，被至亲虐 待的环境中慢慢知事了。她实在太瘦弱太瘦弱了！穿着从堂哥堂姐那里捡来的旧衣服，一颗小小的脑袋上顶着一头营养不良的黄发，整个人干瘪干瘪的，人人都称她为“干心儿”（形容人太瘦）。

本已先天不足，后天又营养不良，她的女儿从小便面带菜色，体弱多病，经常性的发烧咳嗽。

为了给女儿看病，为了去梁家桥对面的小诊所和小童镇上的卫生所，她和丈夫杨有钱无数次地背着她，他们的脚步几乎踏破了旁边的梁家桥，碾碎了镇上的青石桥。

有一回深夜，和杨有钱一起背着发着高烧的杨枝走在梁家桥上，她的心头厌烦了，故意吓背上的女儿:“枝枝娃儿，你狗日这么病多，老子把你从这里甩到小童河里去。你说要不要得哇？”

“要不得！”

女儿心头害怕，早已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哩。

她的丈夫杨有钱虽然没啥本事，为人有些老实懦弱，但对她和一对儿女倒也知冷知热。

大女儿很小的时候便知道父母疼她哩，所以从小她便懂事得令人心疼。放牛、割草、捡柴、做饭、带弟娃儿杨林……

很小的时候，她都在努力帮她干活了。

对于大女儿杨枝，洪秀的心里是有愧疚的。老话说：头发笋子先被掰。大女儿杨枝因为是老大的缘故，确实跟着她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此时听李亮说起申老太太虐 待大女儿的事情，洪秀也唯有叹息。

她怔怔了好一阵，才叹口气说：“要说那时候你姐姐跟桥娃儿如果搞成了的话，那就对了。”

洪秀嘴里的“桥娃儿”是李成贤的弟弟李成胜的大儿子李桥，也是李亮的亲堂哥。

从母亲的嘴里，李亮早已知道姐姐和堂哥李桥曾经有点意思。

二十多岁的青年姑娘对爱情是充满向往的，对爱情方面的八卦也是兴趣浓厚的，尤其这个八卦还是来自自家的姐姐。

于是李亮挤眉含笑，碰了碰母亲的胳膊，十分八卦地说：“妈，妈，桥哥哥是不是很喜欢姐姐哇？”这八卦虽然已经听母亲讲过一两次了，但她此刻依然很感兴趣。她也根本体会不到母亲话语中的惆怅和遗憾。

洪秀哼了一声，说道：“桥娃儿喜欢你姐姐得很！”说着横了李成贤一眼，“我老早就看到了兆头，跟你老汉儿说，他始终不相信。”

“哎呀，老汉儿他能想到那些又对咯！”李亮瞥了父亲一眼，又兴冲冲问母亲，“妈你究竟咋个看出来桥哥哥喜欢姐姐的？”她的眼神充满了强烈的需要立即被满足的探索欲望。

洪秀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那一年晓得你姐姐回来办啥子事哟，你桥哥哥当时在渝州，听说你姐回来了，他也跟着回来了。当时是热天头，洗了澡以后你姐姐脚杆上被蚊子咬了老大一个包。你晓得你姐姐噻，她那个皮肤逗蚊子，一咬就长疙瘩（李亮：对对）。你桥哥哥就伸手去给她抠，低下脑壳把蚊子咬的地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当时我看到这情况，就晓得桥娃儿对你姐姐有意思。你想嘛——”说到这里，洪秀加重了语气，“你姐姐做心脏手术以后，跟向家那边都已经确定了，他还专门跑到深圳，喊你姐姐不要嫁给向泉。你说他喜不喜欢你姐姐哇？！”

李亮嘻嘻说道：“那也没得啥子嘛，就抠一下痒。”

李成贤虽然听不见，但见洪秀神情夸张，也一个劲问：“啥子啊？你说啥子哇？”

洪秀本来心里就毛里毛躁的，又见李成贤聋起个耳朵，又一个劲儿地追问，沟通很不畅快，越发毛焦火辣，瞪起眼道：“老子跟你说个卵，日嘛聋起个耳朵！老子之前跟你说桥娃儿喜欢枝枝娃儿，你日嘛偏不听老子的！”

李成贤见了这个形状，虽不知发生了啥事，但也知道老太婆发了火，一时又是气又是急，又拿她没办法，睖着眼睛说：“我又惹了你哇？狗日的翎膀没长飞起逛人（骂人）！”他又盯着李亮，想要寻求女儿的帮助，“你说老婆婆这么要不要得？我都没开腔，就问了那么一哈，‘问者不相亏’嘛。——直马直杠（直接）就要日决人（骂人）！哪么有这么个东西哦！”

李亮早已经跟着杨林学乖了，父母之间这种战争她也学会了“梭边边”，不参与，不表态，谁拉着她说话，都是一个劲儿点头哈腰地说“是是”。

“日嘛你不开腔老子要开枪，老子开枪打死你算求了。当初老子一直跟你说桥娃儿和枝枝娃儿两个有意思。不听！老子说你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日嘛但凡你要是在后头凑成一把，我的女至于搞成今天这样子吗？”

洪秀越说越来气，最后都气笑了。她虽然怨怪李成贤在这个事情上见事迟了，但是内心深处也怪自己当初没有魄力，瞻前顾后地没有把事情给弟弟成胜两口子挑明，导致两个娃娃现在的生活都各有各的烦恼。

“哎呀，妈妈算了算了，老汉儿又听不到，你给他说半天也是没啥用。”李亮在旁边和稀泥，又叹口气说，“老汉儿的耳朵现在是一点儿也听不到了。”

“听不到了，完全聋了。”洪秀摇摇头，“助听器都搞烂了两个了。”

“搞烂两个了？老汉儿咋个用的哟？”

洪秀撇了撇嘴：“那还不是呢！他日嘛用东西废得很。开始是桥娃儿给他买了一个，之后你哥又给他搞了一个。都用烂了。”

“关键是有没得效果嘛？”

“效果呢，刚开始还是有。用着用着就不行了。”

李亮笑道：“估计是前两年的产品，效果不得行。”

“就是，浪费钱！两三百块钱一个呢！”

李成贤在一旁说道：“助听器还是有效果的哟，就是他妈的那个电池，取上取下的，几下就搞烂了。”

洪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说你老汉儿是个聋子吧，他有时候又听得到；你说他不聋吧，有时候喊死他狗日都不答应。”

李亮笑道：“老汉儿肯定是装的，选择性装聋，想听的就听得到，不想听的就听不到。”

“聋子娃儿，聋子娃儿。”洪秀戳了一下李成贤的脸，“我严重怀疑你狗日是装聋的，对不对？”

李成贤睖着眼道：“嗯，我是装的耶。”

“狗日的，你看我说啥子？他狗日又听得到了。”洪秀瞅着李亮满口笑闷在了脸上，眉毛眼睛都笑挤在了一处。

李亮也咧嘴欢笑，往大核桃树那边瞅了一眼：“哥哥回来了。”

这时杨林骑着电瓶车进了地坝，边停车边笑道：“你们笑啥子呢？李三娃儿眼睛都笑没了。”

李亮笑道：“妈说老汉儿耳朵聋是装的。”

杨林瞧着李成贤说：“老汉儿肯定是装的。你跟他说好话他肯定听不见，你要是跟他说坏话，他听得比哪个都要清楚。”

母子三人都笑了起来。

李成贤懵懵说道：“你们在笑啥子哇？”

三人笑得更欢了。

杨林凑到李成贤耳边大声说道：“老汉儿，我们说你耳朵聋是装的。你只能听得到好话，坏话你一点儿也听不见。”

李成贤笑道：“好话哪个不想听哇，孬话你也不想听，你说对不对哇？”

四人笑了一阵，洪秀问道：“你姐上车了？她是不是不安逸（不开心）哇？”

不知何时，洪秀非常在意子女们的情绪。刚才在饭桌上她无意中说了让女儿抵触的话，这让她心中总是有点不安。

“她咋个会不安逸你呢？你又没说她，只是话赶话说到那儿了。不过老姐今天虽然面上若无其事的，但是我总感觉她心头还是有点事情的。”杨林沉吟着说。

“咋个会没事呢？”洪秀轻哼了一声，“跟你说，你姐姐聪明的很，她心头啥都晓得。但是你说现在这个情况，她又能有啥子办法呢？这就是一部错步步错，她只能这样子了。”说着叹了一口气。

杨林说道：“老妈，你也不能这么消极。”

“儿啊，我是替你姐姐着急啊！那是我的女啊！”洪秀痛心疾首地说。

“哎呀，妈耶，你急也急不来呀！人家根本就不听你的。你这是咸吃罗卜淡操心。”杨林拖长了音调，也是痛心地说，“以后你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你就少开腔。说多了反过来她还要怪你。你看，今天你话都还没说到她身上，她就已经对号入座不高兴了。她这儿就算了，到时王家的还说你在里面刁来刁去，你要把她这个家刁烂哟？”

“我不得开腔了。前几天你还没回来，她打电话过来，我又问她那个社保的事，王海成给她交没得。她说还没有给她交，说拿不到钱。我就说了一句：‘钱，小王可能还是有，可能就是放到她五妹那儿了’。你姐姐听了这个话当时电话里就冒火了，马起脸凶了我一顿。说啥子：‘哪里是放五妹那里了哇，明明是没拿到钱哒’。我就说：‘王家的情况复杂得很，他还有两个娃儿，大娃儿又有了一个小崽崽，就等着他老汉儿王海成拿钱’。

“哎哟，你才不晓得哟！我还没说完，你姐就牵三挂四地凶起来：‘他挣他的钱，他老汉儿挣他老汉儿的钱，咋个就等着王海成拿钱呢？’又说：‘又啥子复杂不复杂的！复不复杂不都是你们亲自去看了的吗？’她一句话就把我打哑口了。”

洪秀声音很大地说了老大一通话，她绝味有些激动。

杨林听到母亲转述姐姐“复不复杂你们都亲自去看了这话”的时候，沉默了很久才说道：“她那是让我们去看吗？她那是直接通知我们，有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