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便是一系列的残影。首先是玉晗钧，他这一闹，闹出了动静。

玉落阁的公子玉晗钧为了一个窑姐同别人起了争执，并大打出手，举世哗然。但后来一打听，原来这窑姐便是天下第一美人衾烟，众人便释然了。

自古英雄爱美人，为了美人争风吃醋也无伤大雅，用不着大惊小怪。但接下来的发展却让人必须大惊小怪不可。因为，玉晗钧要娶这窑姐。

玉晗钧要娶衾烟，为妾。世家公子娶欢场女子，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让人震惊的。且这个“娶”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八抬大轿。

以正妻之礼娶一个欢场女子，做妾。

那一天，邵都的交通受到了挑战。玉晗钧纳妾，一位名震天下的公子娶一位名震天下的妓 女，这样的爆炸性新闻自然会引来无数人驻足八卦。

按照习俗，女子出门应当是从娘家嫁出。只可惜衾烟没有娘家，她也断然不会再回到那间小木屋。但直接从春风阁抬出去又有伤风化，于是玉晗钧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选了一间酒楼，在门口搭了台子，便让她从酒楼出嫁。

十里长街人头涌动。

到了晌午时分，八抬大轿已经从街头排到了街尾，与此对应的还有送亲的仪仗队，接亲的舞龙、舞狮队。最前方的是彩礼队，十几个伙计抬着木箱，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环翠碰撞。

千金为聘。

下面是人挤人，人踩人，人人人。我和公孙白钻了空子，爬上了最高的酒楼，从一开始就避过了人山人海，却又可以完整的欣赏这一场盛大的婚礼。

公孙白忽然道：“玉晗钧这个婚礼，留下了许多传说。”

“嗯？什么传说？”

他猛地打开扇子，故作风 流的扇了两扇：“高头大马人中过，万千少女芳心失。说的正是这一幕。玉晗钧娶衾烟时起了一匹白色的宝马，在邵都之中穿过。他所过之处，男男女女都如同被定住了一般，挪不开眼。他走过之后，更有无数的女子被盗走了芳心，哭着喊着要嫁给他。”说到这里，他遥遥一指，“正是如此。”

我低头看去，只见玉晗钧果然骑着一匹白马走进。远方人声震耳，女子的尖叫此起彼伏。平心而论，玉晗钧的确长得不错，但也不至于过一圈就把所有人的心都给偷走了的程度吧？啧啧啧，只能说这南川国的女子忒惨了，就没见过几个好看的爷们儿。

想到这里，我忽然扭头看向公孙白：“我记得你也是南川国的吧？你长得也不差啊，怎么就没女孩子哭着喊着要嫁给你呢？”

他好像被打击到了。

我也觉着自己说的不太对，可能有些伤人，连忙安抚：“不怕不怕，也许会有男孩子哭着喊着要嫁给你。”

“……”

下方，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客栈门口。鞭炮响，李妈立刻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她将一袭嫁衣的衾烟引了出来，然后拽着她的手就开始哭了起来。

哭的内容大同小异，和每一个哭婚的母亲都差不多。可问题是，别人哭婚那都是母亲哭，衾烟从小死了母亲，只有一个残忍的后妈，于是哭婚这事儿就轮到了李妈身上。前面就是玉晗钧，还有一众玉落阁的人。所以李妈哭的十分卖力，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死去活来。左右几十米都听得见。

正哭的起劲，却听见盖头下传来衾烟冷冷的声音：“别哭了。”

“蛤？”李妈顿住。

“李妈，多谢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盖头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每一鞭子，每一天的折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请您务必要好好的活着，继续经营这个春风阁。大恩大德，我不久后就会回报。”

“蛤？！”豆大的汗珠立刻从李妈额头滚落，这下子她该真哭了，“姑娘——”话音未落，却见盖头下露出一张勾起的唇，衾烟慢慢挣脱了李妈的手臂，走进了轿子。

轿起，人群蠕动。

婚礼进行的很顺利。抛去衾烟身份的问题，他们还是很般配的。一个才子，一个佳人；一个贵胄，一个平民。这极大地刺激了寻常女子嫁入豪门贵族的决心，丰富了茶馆说书人的故事素材，滋润了大家的娱乐生活。

有人敲了一声梆子，路旁的喜婆开始撒糖。

撒的都是喜糖。什么瓜子、甜枣，或是一些酥糖。这些糖果吸引了两旁的孩子，纷纷追着讨要。人群随着喜糖缓慢挪动，郁积到了街道两旁。

就当这时，公孙白忽然冷声道：“他来了。”

“谁？”

“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铸剑山庄的少主，赵梓轩。”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人群里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虽是少年，却没有一般少年的瘦弱纤细之感。他身高八尺，肌肉结实，尤以一双笔直宽大的胳膊。虽然身材有些夸张，但他却有一张青色少年的脸。眉飞入鬓，圆脸薄唇。眼睛是好看的杏仁形状，黑白分明。

我见过背面吸引千军万马，正面吓死百万雄师的人；但却从没见过金刚身材娃娃脸的男人——或者该说是男孩？他介于男子与男孩之间，是少年，强壮有力的少年。

虽然怪异，却是一个好看的少年。

这少年背后背着一个巨大的物什。被一层层油布裹着，只能勉强看出是一把大刀的轮廓。刀柄很长，几乎超过少年半个头。他站在人群里，也正随这些路人一起看热闹。

公孙白抿唇：“他就是赵梓轩。”

“他看起来太年轻了。”

“我若记得不错，他现在才十 六 岁。玉晗钧二十，衾烟十七。而赵梓轩，却还要比衾烟小上一岁。”

我吃了一惊。他如今才十 六 岁，就要干出当街抢亲的混账事。然后在不久之后就纳妾，接着纳许多许多的妾，最后一举拿下“邑川第一纨绔子弟”的头衔。在我的想象里，这种纨绔子弟一般都是一副肾虚黑眼圈的模样，哪里会像下面这个，一副少年英雄的打扮……

正思索间，却见前面迎亲队伍里突然起了骚乱。原来是一匹马不小心踩到了炮竹，在脚底炸开了，马受了惊，开始在人群里乱撞。

马匹所过之处，皆分开两条宽阔的道路。人挤人人踩人，一时间鞋帽满天飞。

撞来撞去，疯马就撞到了装新娘的轿子上。只见轿子狠狠一颤，轿帘掀开，里面飞出一位身穿凤冠霞帔，脚踩百花绣鞋的女子。

这女子自然是衾烟。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只见衾烟飞到了半空中，在空中违背牛顿定律的转了几圈。裙摆飞舞珠玉碰撞。这么一转，她头顶的盖头也就飞了出去。眼看衾烟就要落下来的时候，另一旁的马背上同样飞出一人。正是玉晗钧。

玉晗钧轻轻一抬手，就把衾烟搂入怀中。

一男一女在空中旋转、跳跃，最后偏偏然落了下来。引得一众观众吃足了狗粮，最后举手叫好，人群一阵赞叹之声。

那厢的衾烟也羞红了脸。

衾烟望着玉晗钧，满心满眼都是他。那是她的恋人，她的夫君，她要用一生去爱去守护的男人。想到这里，她不自觉的笑了。这不是被李妈用打棍子打出来阿谀奉承的笑；亦不是被嫖客用金子银子砸出的卑微的笑。此时的她，露出的是一个幸福满满、即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圆满之笑。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何被称作“天下第一美人”。有人是动态的美人，有人是静态的美人。而衾烟，她无论动态静态，都是美人。可这美——却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美。的确比路人要好看一些，却也远远到不了倾国倾城、让无数人都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步。可现在，衾烟笑了。

静若朝天睡美人，动若月宫树上仙。

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美人。

我心里涌起了万千感慨，街上看热闹的众人自然也起了同样的想法。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一眼接一眼的往衾烟身上看去。玉晗钧也不恼，只是搀着衾烟的手，将她往轿子引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响：“且慢！”

说话的正是一直在身后看热闹的赵梓轩。只见他穿过层层人群，走到了玉晗钧的面前。一拱手，自报家门：“铸剑山庄，赵梓轩。”

玉晗钧一愣，随后也报了家门：“玉落阁，玉晗钧。”

玉门府和铸剑山庄同为西寒国大户，都是这里数一数二的门派。玉门府的刺客天下闻名，而铸剑山庄的神兵利器则是天下垂涎。二者人力都差不多，但要若论财力，自然是铸剑山庄要强一些。

二人互通了名帖，按照以往的习惯就该坐在一起喝喝茶吃吃饭，共商合作大事。但问题是现在正在玉晗钧的婚礼上，实在不是时候。

玉晗钧问道：“不知赵公子有何事？”

赵梓轩双目一抬，视如雷蛇，直直地看向一旁的衾烟：“我要她。”

衾烟如同被惊雷击中一般，僵在原地。玉晗钧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赵梓轩直接取下了背上的东西，放在地上，厉声重复了第二遍：“我要你旁边这个女人。”

这是全世界最大的侮辱。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接受的羞 耻——一个男人当着你的面说我看上了你的媳妇，你乖乖把媳妇让给我吧。不光是男人，只要是雄性动物都不能接受。若赵梓轩只是一个普通人，或者他不是赵梓轩，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纨绔子弟，玉晗钧都可以无视，甚至能把他弄出去痛打一顿。但是不可以，因为他是玉晗钧，他是赵梓轩。

玉晗钧什么都不能做。至少，他不能因为这句羞辱挑衅，做出实际的反应。

“你说什么？”古井无波，语调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

“我要她。”伸手一拽，油布被拉开，露出了锐利的刀锋。一柄通体乌黑的大刀伫立在此。这世间的坏东西很难分辨，但好东西总能一眼看出。譬如刀，一把好刀，需要吹毛可断，需要自带寒气、杀气、尸气。譬如现在，自打这把刀被揭开油布以后，方圆数十米的人群就散了。所有人都感觉凉飕飕的，好像有人拿着刀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动就会抹了脖子。

“此刀名为‘毒凕’。三年烧刀胚，三年锻刀柄，三年锤炼，三年磨刀。这把毒凕，足足耗费了铸剑山庄十二年的心血，乃不出世的神刀。我敢说，世上没有哪把刀能在毒凕下撑过十个回合。”赵梓轩朝玉晗钧伸出了手，“你把那个女人给我，我就把毒凕给你。”

一瞬间静到了极致。

一静是因为毒凕太过可怕，自带煞气。以毒凕为圆心的地方散发出了一股阴森森的凉气，寻常百姓不会功夫，自然被吓退；二静是因为那句话实在是太让人惊讶。虽然是“横刀夺爱”这个词自古有之，但从来都是比喻，没人会真的拿一把刀比在别人脖子上，说“把你老婆给我，你不给我我就宰了你”这种话。但是今天，赵梓轩真的拿了一把刀出来。但却不是“横刀夺爱”，准确的说是“以刀易爱”。

全世界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此。一个男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前，问你愿不愿意交出你的老婆。

我要是玉晗钧，我觉得我就算是被打死也要拼过去打他一顿。不打断他两颗牙，我就不叫玉晗钧。但偏偏，正因为他是玉晗钧，所以他不能这么做。这从来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事情。是一个家族，几千口人的身家性命。

他不能这么做。

时间停滞了很久。

其实也没有太久，只是因为剧情太过精彩，所以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被拉的那般漫长。

我想，最尴尬的应该不是玉晗钧，而是不远处的衾烟。她才是这件事的核心。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围绕在她身上上演的。买或卖，交换或赠送，都是在他们的一念之间，却没人来问问她这个当事人，该如何选择。

“玉郎——”一个细小脆弱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如一只被掐住喉咙的鸡仔，发出孱弱的尖叫。

玉晗钧没有理会。也许是根本没有听见，也许是听见了，但是习惯性的忽视。

“你说什么？”他皱眉，身体绷成了一根直线，竭力保持冷静。

赵梓轩直接把刀柄递了过来：“毒凕给你，这个女人给我。你不亏。这个刀价值万金，本来是要卖到南川国。现在我给你，用来交换这个女人。”

衾烟凤冠上的流苏猛地一颤。

这绝对不是一个赔本的买卖。换句话说，这应当是有史以来最划算的买卖。且不论毒凕本身的价值，单说如果得了毒凕，给玉晗钧带来的后续价值，都是难以尽述的。

公孙白一面看着此时的进程一面给我解释：“玉晗钧虽然是玉落阁的少主，但他的处境却十分尴尬，因为玉落阁有七个少主，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玉晗钧排行第四，虽然在江湖上享有盛誉，但却不是最拔尖的。再者，他今日执意用八抬大轿来迎娶一个欢场女子，本来就忤逆了家主，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给玉落阁脸上抹黑。”

我深有感触。若我现在还继续留在将军府，恐怕也是同样的处境。爹不疼娘不爱，在这样的家庭里，失宠比死亡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