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姐姐到宿舍来了。
我一见到她就扑进她怀里,正要开口诉苦,喉咙不由得一哽,泪如泉涌:
“呜呜呜……姐姐,我在这里一点都不习惯,不想住校了。”
姐姐抚摸着我的头,安慰道:
“妹妹,第一次离开亲人,就是这样。我刚来学校住宿的时候,也是很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
“姐姐,我们收拾东西回家去!没有住处,我就走读。我们去把住宿费退了,可不可以?”
姐姐摇摇头,严肃地说:
“不可以!钱都交了,退不了了。……这一学期,你就凑合着住吧!”
“姐姐,学校搬到周家镇上,对学生的学习很不利,我……我每天的作业,都没法完成。我们班上,有住读的同学,也有走读的同学。还是以前在水牛学校读书方便……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要搬到周家镇读书?”
“唉——有什么办法呢?学校搬到周家镇上,学生住读要多花不少钱,对于农民家庭来说,负担确实很重。学生走读确实太远了,夏天还好,冬天早晨雾蒙蒙的,谁知道山沟里、隧道里有没有躲藏着坏蛋?学生早出晚归,尤其是女生,一个人在路上走,不太安全……”
“嗯,姐姐说得没错!可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能坚持,再坚持!”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我穿着军绿色的衣裳,橄榄色的喇叭裤,背上书包,高高兴兴地回家去。放眼望去,土黄色的乡村公路宛若一条弯曲的长长的飘带,一直延伸到远方。田里的水稻早已收割完毕,空地上堆着稻草垛,顽皮的鸭子们正在水中嬉戏。路上,我又遇见了以前的几个同班同学。她们告诉我——许诺跟她的男朋友到广州打工去了,唐建文刚从成都打工回来,刘露已经心有所属……
我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放下沉重的书包,背上背篓去地里捡棉花。清爽的风一阵阵吹过,吹来一缕缕野菊花的芳香。抬头望去,金灿灿的野菊花一嘟噜一嘟噜地从山坡上垂下来。花果山上,黄澄澄的柑橘宛如一个个橘色的灯笼,挂在墨绿色的叶子中。秋蝉的叫声不但低沉,而且时断时续。不远处的坡地上,雪白的棉花,仿佛白云从天空飘零。姐姐和爸爸妈妈正背着背篓,在地里捡棉花。
“爸爸、妈妈、姐姐,我回来了!”
他们几乎同时转过头,笑容满面地望着我。
“哎——丽文回来啦!”
妈妈关切地问:
“丽文,听说你离开了我们很不习惯,现在习惯了没有?”
我淡淡一笑:
“哦,还行。”
爸爸指着远方的高山,愉快地说:
“丽文,今天天气特别好,站在土埂上,就能看见远处的峨眉山!”
我又惊又喜,将信将疑地问:
“峨眉山距离我们这儿很远,真的能够望得见吗?”
爸爸放下背篓,微笑着向我走来,站在空旷的土埂上,伸手指着远处的青山。
“你站在这里,向前看,越远越好……最远处,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峰,那就是峨眉山。”
我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极目遥望——连绵起伏的青色群山一座挨着一座,较远处,有一道长长的土黄色的斜坡。视力所及的最远处,果真有一座巍峨的山峰矗立在那里!
“爸爸,我也看到了!那就是举世闻名的峨眉山吗?”
“是的。一般情况下,看不到那么远。只有在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时候,才能看得见峨眉山。”
“哦,爸爸的眼力超级好!最近,我们学校做了一次视力测试,我的视力是最好的。”我说着,兴致勃勃地望着妈妈和姐姐,“你们快来看看,远处的峨眉山真是与众不同啊!”
姐姐扭转头,咧嘴一笑。
“呵呵,看见过。我们一家子,就只有二娃子患有近视——他读书太用功了。”
我连珠炮似的追问起来:
“爸爸,既然可以望见峨眉山,那么,也可以望见乐山大佛,是不是?”
爸爸摇了摇头,一面走进棉花地,一面解释:
“唔,那有点困难。乐山大佛海拔高度几百米,峨眉山海拔高度三千多米……”
我跟着爸爸走进棉花地,一边低着头捡棉花,一边愉快地谈论着。
褐色的棉花枝丫上,蓬蓬松松的棉花一朵连着一朵,一片连着一片,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灿烂夺目。棉花地里,除了棉花,还有一些司空见惯的野草:摇着尾巴的狗尾草,苗条的马唐草,粗壮的牛筋草,打着小伞的蒲公英,戴着紫色帽子的马兰头……
翌日早上,大雨哗哗地下着,我正睡得香。突然,“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门外传来了六舅舅带着哭腔的声音:
“大姐!大姐——快开门!出事了!”
“哎——六弟,这么早!有什么事情?”妈妈一面答应,一面起床,打开房门。
六舅舅跨进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小蓉……小蓉她……被……被王付章的面粉机……绞死了!呜呜,呜呜……”
“你说什么?!这……这不是真的,你再说一遍!”
“唉呀——七妹……去……世……了。呜呜,呜呜……”六舅舅呜咽着说。
姐姐以为我还没有醒来,就用脚蹬了我两下,催促道:
“丽文,快醒醒!”
“姐姐,我是清醒的呀!”
“不好了!快……快点起来!小阿姨出事了……”
我和姐姐立即翻身坐起来,瞪大惊恐的眼睛。
“他们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丽文,快走!出去弄个明白——”
妈妈看着坐在板凳上掩面抽泣的六舅舅。
“啊呀——这怎么可能?!上次七妹回家时,路过我们家对面,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说没就没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不是喝醉酒了?别胡说!”
六舅舅耷拉着头,泣不成声。
“大姐,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我说的……全都是实话。昨天早上,七妹去帮二姐磨苞谷面……哪晓得……就……当时,面粉机……正在飞速运转,小作坊老板王付章让七妹一个人留在机房里操作。七妹弯腰下去刨面粉的时候,她的长头发……被面粉机卷了进去,头部受伤很严重,血流了一地。……就在送往吉祥医院的路上,七妹停止了……呜呜,呜呜呜……”
妈妈听罢,大颗大颗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哗哗地直往下淌。
我和姐姐都没能忍住悲伤,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
姐姐的额头拧成了个肉疙瘩,泪流满面地说道:
“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唉——多么善良,多么孝顺的小阿姨!老天,她才十九岁啊!呜呜呜……”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犹如晴天霹雳!我感到一阵阵剜心的痛,身子软得像一团棉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地面:
“不——这不是真的!小阿姨没有死!没有死——她还活着——好好地活着!早知道……她上次回家的时候,我就应该紧紧地抱住小阿姨的双腿,不让她去吉祥。……我……我要……拿着砍刀……亲手将那个小作坊的混账老板杀了……就算是把他碎尸万段,剁成肉酱都不解恨!”
妈妈抬起胳膊,抹了抹眼泪,颤声说:
“丽文,小声点……大伯他们一家……还在睡觉……别吵醒了人家!”
我抽抽搭搭地哭着说:
“唉——妈妈,这件事情……我实在是接受不了!我……我太伤心了……小阿姨像妈妈一样疼爱我,给我梳头,给我洗脸。……下雨天,她背着我上学、放学。假期里,我跟小阿姨一同去找猪草、扒地果、找斗鸡菇、割蓑衣草……妈妈,我不能没有小阿姨……我……我要给她报仇——”
妈妈擤了一把清鼻涕,声音哽塞了。
“唉——家里出了大事,哪个……不伤心呢?六弟,这件事……妈晓得不?”
六舅舅红肿着双眼,带着沙哑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还没有……给她讲。大姐,你说说看,我……我们该怎么办?”
妈妈想了想,回答:
“这件事情……左右为难……如果告诉妈,我害怕她受不了打击。如果不告诉她,恐怕瞒不下去——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有一天,她会晓得。唉——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不得不说啊!”
六舅舅拿手罩住嘴,咳了两声,又接着说:
“妈晓得了,肯定要亲自去事发现场……到时候,只怕妈伤心过度……”
妈妈咬住嘴唇,语气坚定地对六舅舅说:
“七妹死得好惨啊!千万不能让妈去事故现场——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俗话说,‘有事找大哥,有风吹大坡。’我在家里,排行老大,这件大事交给我去办!六弟,妈一个人在家。……你赶紧回去守着她!等一会儿,我和秀芝一同去吉祥王家坝!”
“哦。大姐,那我回去了。”
妈妈点点头,叮嘱六舅舅:
“六弟,你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地看着妈,不得有任何闪失!”
“嗯。”六舅舅应了一声,转身回家去了。
我哭着说:
“妈妈,我也要跟你们一同去看小阿姨。”
妈妈回头看着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丽文,你不能去!”
“为什么姐姐可以去,我就不能去?”
“姐姐已经毕业了,你还要读书。”
“我可以请假!”
“不行!再说,你的月经又来了,很不方便!万一弄脏了大阿姨家的被子,那多不好啊!月经期间,最好不要去走人户(串门)。一不小心,裤子就被经血染红了。如果让人看见,脸往那儿搁?”
“唉呀,顾不了那么多……反正我就是要去看小阿姨——只有亲手将那个恶魔宰了,才能报仇雪恨!”
妈妈把脚一跺,瞪大双眼,声色俱厉地呵斥道:
“别争了!我说不准,就不准!”
我吓得不敢再吱声,双腿一软,就蹲在了地上,背靠着土墙,“呜呜咽咽”地哭泣。我深爱的小阿姨已经不在人世了,天在旋,地在转,世界一片黑暗……我泪眼婆娑,心如刀割:亲爱的小阿姨——今生,我们俩只能在梦里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