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被震惊的不止是玉晗钧，还有他身后的家臣。一个体格庞大的直肠子男子大喜，问道：“当真？！”得到了赵梓轩的肯定回复以后，他惊喜万分的朝玉晗钧一拱手：“少主，这是天大的喜事啊！若是得了此刀，您……”

玉晗钧的喉结上下滑动：“闭嘴！”却有些色厉内荏。

男子悻悻的闭上了嘴，但看得出他十分不悦。这的确是大喜事，用一个尚未过门的女子换一把举世无双的宝刀，难道不值吗？且说她没过门——就算过了门又如何？女人可以再娶，但是宝刀难以再得。

玉晗钧费了极大的力气稳住自己，没有失掉一丝一毫的气度，看着赵梓轩道：“她是我的妻子，不是货物。你这把刀的确举世无双。你开个价，无论多少钱都可以。”

一旁的衾烟松了一口气。

赵梓轩勾出一个不屑的笑。他不需要伪装，看不起就是看不起，“你觉得你们玉落阁，有什么东西是我们铸剑山庄没有的？”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喉结往颈子深处落去，“玉晗钧，你要想清楚，这是毒凕。你若答应我，我不光将毒凕给你，我还向你许诺，我铸剑山庄将会和你玉落阁成昆弟之好。我会在我父亲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到时候，你在玉落阁的处境会好很多。”

这又是一个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好处。但同时，也是一个威胁：你同意，我便替你美言；你若不同意，我就戳你的背心。

“不——”一个低低的呻吟从衾烟的喉咙里溢出。因我是通过婆娑术进入幻境，我们的心神有一丝的交融，所以我能感受到她的情绪。此时我感到了撕心裂肺之痛，感到了被逼入绝境的无助。

她看向玉晗钧，拼命地摇头。头顶的流苏胡乱碰撞，上好的珍珠伶仃摇曳，楚楚可怜。

玉晗钧没有看她。他已经和几个家臣聚在了一起，正在商讨对策。用不着商讨——在他决定商量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做了决策了。但是他需要一个过程，一个证明自己“被迫接受”的过程。他是举世无双的公子，怎么能做出抛弃妻子的行为？

即使做出了，那也一定是被迫。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啪嗒”一声砸在地上。泪珠破裂，她听到一个掷地有声的字。

“好。”

毒凕交到了玉晗钧的手里。那一刻，身后喝彩声四起。

“恭喜公子！”

“恭喜四少爷！”

“得了毒凕，公子的大业必成！”

“……”

如此种种的喝彩声，带着江湖人士的豪气。衾烟听在耳里，却觉得是那么刺耳。她侧头，看着玉晗钧的手。细长的指骨，握在刀柄上。多好看的手啊，弹得出世间最美的曲子，也能握世界上最狠的刀。

“恭喜。”俏生生的嗓音，婉转了一个语调，如蛇一般钻进男人的心窝。她朝玉晗钧行了一个万福，“虽然还未嫁入公子的府邸，但衾烟也是公子用八抬大轿迎出来的。所以，请公子允许衾烟暂时用‘妾身’自称，也算是报答与公子的一片情谊。在这里，妾身有三贺，请公子笑纳。”

说罢，她突然漾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笑来：“第一贺，妾身贺公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自己尚未过门的妾室换了一件举世无双的宝贝。”

嘈杂的大街上，顿时鸦雀无声。“衾烟……”玉晗钧的眼里有一丝痛苦。

“第二贺，贺公子摆脱了一个低贱的女子，保全了玉落阁的门楣。妾身不过是一个欢场女子，人人可欺。公子打算八抬大轿的把妾身娶回去，本就于理不合，生生给公子和玉落阁的脸上抹黑。但是现在不会了。妾身此生都不会再出现在公子面前，也不会踏入玉落阁一步。如公子这般深情的男子，本来就应该娶那些身家清白的好女儿，好姑娘。不知道哪位姑娘将有幸出现在公子身边，妾身先在这里送上祝福。祝她一世长安，永远不会落得妾身今日的下场。”

所有人的眼都看了过去，有几个家臣打算让衾烟闭嘴，但是被玉晗钧拦住了，“让她说下去。”玉晗钧眼中的痛苦溢于言表。

“接下来，是第三贺。”一滴泪从衾烟的左眼滑落，砸向地面。“贺公子杀伐果断，是大将之材。从前还在公子身边的时候，妾身常常忧愁公子优柔寡断，太过良善，容易被人欺骗。但如今看来，实属妾身多虑。公子之果断，世人难敌。以公子这般决断，将来必成大业。妾身不过是牺牲自己，助公子一臂之力。若能让公子完成大业，妾身就是死在刀下永不超生又如何？不过是一低贱的欢场女子，公子想要多少都可以有。”

说完，眼泪迅速蒸发，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若不是我眼神好，又同她互通心神，连我都很难发现。

她的眼眶至始至终都没有红过，脸上没有一丝悲伤。

三喜贺完，她取下头顶的凤冠。凤冠上有九颗明珠，价值万金。这是成亲当日玉晗钧专门请人打造的，当时戴上有多喜悦，现在取下来就有多痛。

——砰！

凤冠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珠子散落一地。

“啊，不小心摔坏了。”她侧头，露出挑衅的笑，同时低头打量玉晗钧，眼底是淬了毒的寒冰，“公子不会同我计较吧？您若要我赔偿，恐怕得找旁边这位赵公子了。”说着，她伸出脚，轻轻地碾压，珠子在脚底变成了粉末。

说完，她小步快走，走到了赵梓轩的面前，往他身旁一站，静默不语。

赵梓轩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至上而下，统统扫视一圈。随后冷哼一声，扭头离开。衾烟撩起裙摆，快步跟上。一前一后，走出了人群。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没有看到身后的玉晗钧，眼里早已含满了泪。

初春，早寒，邵都的气温还是有些偏低。偶尔有凉风刮过，冻得人瑟瑟发抖。

我和公孙白跟在衾烟身后，饶是两个大老爷们，也被冻得手有些抖。衾烟穿着那件织锦喜服，上面是绣娘一针一线秀出的凤凰、百鸟、梧桐、草木。奢华至极，现在看来却也拖沓无用，直接给衣裳灌上十斤的重量。前方，赵梓轩走的极快，根本不在意身后跟着一个人。

在他轻轻一跃跳过一片泥泞的时候，身后的衾烟一咬牙，脱掉了十斤重的嫁衣，直接铺在泥地上，她踩着衣裳上的游龙戏凤走了过去。

她的妆容全花了。头发早就散乱不堪，细细的汗珠溶解了脸上的胭脂，倒显得人有一种颓废的美感。绣鞋上粘了厚厚的泥，糊了雪白的袜子。

突然，赵梓轩扭头对衾烟道：“你不用跟着我了，你已经自由了。”

衾烟愣了片刻，随后噗嗤一笑：“不跟着你，我去哪儿？”这是那种修炼许久的，对男客阿谀奉承的欢场笑。若说真心一笑的衾烟可以打一百分，那么这种刻意的欢场笑那就只有八十分。同样动人，但总让人觉得动机不纯。

你对一个男人这么笑，那就会对十个男人这么笑。这便是传说中的廉价。

衾烟是故意这么笑的。

果然，赵梓轩似乎被这个笑激怒了，最终一拂衣袖：“随你。”随后加快了脚步，消失在前方。

衾烟一蹬脚，踹掉鞋子，急急地跟了过去。

我站在不远处，目瞪口呆，没搞明白这事情怎么发展的，“我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衾烟最想要的是自由吧？现在赵梓轩给了她自由，她怎么不要呢？”

公孙白抬头，看向天空一排飞过的蓝燕，身后的丛林里不时传来簌簌的落叶声。

“因为玉晗钧。”

“蛤？关玉晗钧什么事啊。玉晗钧已经把衾烟卖给赵梓轩了，难不成他还敢毁约不成？他没那个胆子吧。”

“哎……”公孙白忽然叹了一口气，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将我往后扭了一下。只见三四个黑衣人快速从湖边跑过，掠过池面，惊起一圈圈的波纹。极好的轻功，过水无痕。

“他们是玉晗钧的手下。”

“刺客？”

“不是，算是眼线吧。从赵梓轩和衾烟离开的那一刻起，这些人就跟在他们身后了。”

“玉晗钧派他们来干什么？”

“以防万一。”

因赵梓轩喜怒无常，做事没有章法，从来不遵守礼法。他既然能一时冲动用毒凕换了衾烟，那完全有可能再一时冲动将衾烟换给别人，或者就地丢掉，还她自由。玉晗钧防的就是这个“万一”。若赵梓轩果真如此，那么这些眼线就派上用场了。玉晗钧一早就给他们下了命令，若衾烟离开了赵梓轩，立刻把她带来。带来作甚？继续做自己的小妾？嫁入玉落阁？都是有可能的。

女人，残忍而心软的生物。她们可以以爱之名，原谅男人对她们所做过的一切。但，那是普通的女人，不是衾烟。她是如此的烈性，从来不给自己留后路。既然玉晗钧将她弃了，将她赠给旁人，那就没有资格再出现在她身边。她宁愿跟在一个不爱的赵梓轩身旁，也不愿回到曾经抛弃过自己的玉晗钧的怀抱。

这便是衾烟。

我大致的数了数，身后一共跟着四个眼线。他们轻功卓绝，若不是公孙白武艺超群，恐怕也察觉不到。他都没有把握同时对付这四个人，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衾烟。

所以，跟在赵梓轩的身旁，的确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赵梓轩赶了一整天的路。临近黄昏，赵梓轩选择在一间破庙住下了。说是破庙，果真是破到只有一尊佛像，几片破瓦。我实在难以想象，不是说赵梓轩是纨绔中的纨绔，非琼浆玉露不饮，山珍海味不吃，高床软榻不睡吗？若真的是这样，那他为何要睡在这个破庙里，明明再走几里路就能到镇上，就能住客栈啊……

我不小心把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公孙白笑了，“都是江湖儿女，偶尔睡睡破庙有助于修身养性。况且，住在这破庙里，便是天为被，地为床，视野开阔，赵梓轩便和衾烟身处一个空间了。若是住在客栈，却还有‘公子小姐是住一个房间还是两个房间’这种旷古难题，实在不如住破庙舒服。苏兄你太单纯了，不知道这个决策十分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