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号,学校统一开课。班主任(陈鸣鹤)老师是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瘦得像根竹竿,双目神采奕奕,红润的“目”字脸上,总是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精神抖擞的陈老师,走起路来就跟一阵风似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
我因住宿问题没有得到落实,二手自行车又没有买到,只能继续步行上学,步行回家。为了完成作业,我不得不熬夜在灯下学习。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一看,时间不早了,并且还要走那么远的路。我来不及吃早饭,抓起书包,往肩上一挎,就朝学校跑。我跑着,跑着,感到又累又饿。无奈,只能坚持,坚持,再坚持……没多久,我就患上了胃病。中午放学时,同学们拿着各种各样的搪瓷碗、搪瓷盆、搪瓷盅,如同潮水一般涌进学校食堂,依次排队打饭。食堂供应的午餐,通常是大米饭、粉条、卷心菜。
过了一段时间,爸爸又去催问他的同学。回答依旧是,“再等一等”。
我等得不耐烦了,生气地抱怨道:
“又是等等等!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呀——行就行,不行就直接说嘛!为什么要一拖再拖?让人等也是,不等也不是。……爸爸,不要再找住房了,我自己走读!”
爸爸平静地说:
“要有耐心,不要着急!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说,我们求人办事,怎能由得了自己呢?做人要沉得住气。……也许,是好事多磨吧?或者,你就当没有这回事……你没有地方住宿,每天走一走也好,身体会变得越来越强壮。”
“哦,那好吧!就当从没……”
话虽如此,这件事一直让我牵挂在心。
我时常在想:住宿的问题,到底是行,还是不行?如果行,究竟还要让我等多久?爸爸的那位同学说话模棱两可,真令人伤透脑筋。……大不了,我就走读!况且,走读的同学真不少,有的同学的家,距离学校更远呢!别人能吃的苦,我也吃得下。唉——求人办事好恼火哟!我确实不想再等了……
当我失望之极,事情出现了转机——爸爸的同学告诉他,我可以搬到饵料厂去住宿了!
我知道后,高兴得又蹦又跳:
“哦,找到住宿了!我准备明天搬东西。幸好爸爸没有回绝……呵呵,我为我说过的话感到惭愧……”
“丽文,这下你该放心了吧?”爸爸一面愉快地说着,一面坐在灶下烧柴,“唐小鹰,丽文的住宿问题已经落实下来了。我的那位同学刘 青松帮了大忙,应该怎样感谢人家呢?”
妈妈莞尔一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好办!他家不是没有养蜜蜂吗?你可以送他两瓶蜂蜜啊!”
爸爸恍然大悟,嘻嘻笑道:
“呵呵,唐小鹰,你真不愧是个优秀的销售人才哟!不用花钱买礼物,自家产的蜂蜜又有了销路,真是个好主意哈!”
妈妈听爸爸这么一夸,微笑又一次浮上脸颊:
“嘻嘻,土蜂蜜是多么珍贵啊!有些人想吃,还不一定能够买得到呢!”
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下午,爸爸扛着借来的小木床,我带着被褥等物来到了饵料厂。刘青松叔叔(爸爸的同学)带领我们父女俩来到住宿地,跟爸爸交谈几句就到车间上班去了。接着,爸爸回家去了。
饵料厂一面是一大片开阔的鱼塘,一面临街。临街的一排房子便是工人宿舍。我住在二楼中间。这是个单间房:小小的空间,半旧的白粉墙,浅绿色的水泥地,屋里有一盏灯,靠马路的一方设有一扇玻璃窗。为了获得充足的光线,我把借来的小木桌放在窗台下。只要打开房门,站在走廊上,就可以看到周家镇中的教学楼和大操场,以及通往水牛公社的那条熟悉的乡村公路。楼下是一排门面房,有一家小百货商店,还有个木材加工厂。
饵料厂主要生产鱼饵、鱼饲料,厂房里堆放着很多很多棕色的饵料颗粒。整个饵料厂里,混杂着这样那样的气味。工人们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在车间里忙碌。他们把玉米粉、蚕蛹、米糠、骨粉……混合起来,加工成饵料,装在编织袋里,等待出售。饵料厂的工人不多,因此食堂也不大。我在饵料厂的食堂吃晚饭,在学校食堂吃午饭。
初中三年级(九年级)在原有课程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化学和生理卫生。化学实验和仪器,让人看了觉得很有趣,比如:镁的燃烧、坩埚器皿……生理卫生知识让人感到害羞,尤其是生理卫生老师拿上讲台的那些彩色挂图、人体模型、石膏模型……很多同学都不敢直视——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无意间提到什么敏感话题(例如‘腹股沟’),就会羞得满脸通红,更别说形象逼真的人体器官了!
时节已是深秋,天越来越凉了。
我独自住在这个小房间里,感到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于是就邀请我的同班同学顾兰香来和我一块儿住。她带着枕头来了,我很高兴。我们一同上学、放学,一同做作业,一同吃饭……
初三上学期,如梦一般地过去了。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就带着行李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来到外婆家。六舅舅和文冬舅妈一同外出打工去了,萍萍跟着我的外婆生活。大舅舅依旧是个快乐的单身汉,生活过得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都拿他没办法。
八姐跟她的丈夫李春生恩恩爱爱、形影相随。雷洪波跟饶婷就要结婚了,雷一鸣夫妇挨家挨户地邀请本组村民参加,我们一家子高高兴兴地去他们家吃了酒席。不久,鲁海啸的大女儿也结婚了。鲁小雨又换了一个男朋友……周围十七八岁的姑娘和小伙子就跟鸳鸯似的,成双成对,形影不离。
姐姐已经二十二三岁了,可还是没有遇上她心仪的男子。像姐姐这样的大龄女青年,在我们村庄已经是非常罕见的了。那些跟姐姐同龄的女子,早已为人妇,为人母。可姐姐依旧如是说:“婚姻大事急不得,也许是缘分还没到吧?宁缺勿乱!”
姐姐的年龄一天比一天大,选择的余地却越来越小。因此,难免不被周围的人说长道短:
“陈兴隆家的大女儿都二十几岁了,还没有交过男朋友!会不会成为老姑娘哦?我们周围,比她小几岁的姑娘、小伙子,都找到了对象。剩下的净是些老光棍儿……嘿嘿,那个人该不会是有啥问题吧?”
“呵,哪个喊她读那么多书嘛!人家没有读过几年书的姑娘,找对象容易得很!偏偏数秀芝的要求最高……哎哟喂,一个农村姑娘,有啥好挑选的?挑来选去,最后怕是嫁不出去,一辈子都要跟着爹妈过了。”
“秀芝踏实又勤奋,模样长得周周正正,做人做事有礼有节。……人家好歹也上完了高中。实话实说,她确实比一般的农村姑娘出色得多!姑娘家,哪能找个比自己条件更差的对象呢?哪儿有合适的小伙子,你们可以给她介绍介绍嘛!事成之后,人家晓得怎么做。”
“……”
这些话好比一阵风,很快就吹进了我们家。
爸爸听后,平心静气地说:
“秀芝,你就当是耳边风吧!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决定,不要管别人怎么说!”
妈妈听到了风声,一抹愁云浮上美丽的脸颊:
“实话实说,我们家秀芝是个好孩子,可是——陈家沟这个地方,确确实实太偏远、太落后!庄稼人普遍结婚早,大姑娘想找个理想的对象,真的好困难哦!秀芝,趁现在没有负担,到城里去找一份工作吧!也许,还能遇见一位中意的小伙子。”
姐姐皱着眉头,怯生生地说:
“我听到不少打工回来的人说,城里人太聪明,城里人很讲究,城里人看不起农村人,城里人称呼农村人‘土包子’‘乡巴佬’。……城里车辆特别多,我又不会过马路,城里还有人贩子!啊呀——想想都觉得害怕!我不敢进城去找工作,万一遇到个坏人,毁了名声和前途,将来……算了,算了。与其进城打工冒风险,倒不如在家安心务农。”
爸爸意味深长地说:
“秀芝,你已经长大了,自己的前途自己把握。做父母的,只能提供参考。你是进城打工,还是留在家里务农,自己拿主意吧!”
“爸爸,我听打工回来的人说,他们去九眼桥劳务市场找工作,感觉自己就像商品一样,等待雇主们前来挑选。那情景是不是有失尊严呢?”
“这个嘛……”
姐姐不敢进城打工,依然跟着爸爸妈妈种田、种地、砍柴、喂猪、养鱼……
一天,唐白桦舅舅的妻子梁翠花给姐姐介绍了一位正在读高三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叫罗杉,家住银河村。罗杉穿着黑色牛仔裤,卡其色夹克衫,五官端正,身材高大修长,有鹤立鸡群之感!姐姐跟罗杉见了面,既不点头同意,又不摇头拒绝,只是回答,“让我考虑一下”。
姐姐有她的顾虑——虽说罗杉长相不错,跟自己又是门当户对。可是,人家毕竟还是个学生,倘若是罗杉考上了大学,自己该怎么办?最难接受的是,罗杉比姐姐的年龄小两岁!对于一个已经成年的大姑娘来说,哪个不希望找个比自己年龄大几岁的男朋友呢?姐姐犯难了: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姐姐左思右想,实在拿不定主意。
……
不久,在金雁读书的二哥回来了。姐姐把这事告诉了二哥,征求二哥的意见。
二哥说:“哦——罗杉是我的校友呢!我们交往过,我对他的印象不错。呵呵,小时候,我和罗杉一起抓鱼、游泳。姐姐,你年龄不小了,看看周围的小伙子……我认为,没有比罗杉的条件更好的人了,你先和他交往一段时间再说吧!”
姐姐听取了二哥的意见,答应和罗杉交朋友。罗杉要读书,回家次数不多,姐姐和他保持书信联系。
一天夜里,六嫂尤慧琳悄悄生下了个女儿。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的惩罚,他们当晚便将新生的婴儿送给别人抚养。
多年以后,我问起这件事。
六嫂声泪俱下地说,“那个被送养的小婴儿,因为没有奶吃被活活饿死了!”
五哥五嫂一直想生二孩,五嫂的肚子又大起来了。
杜茵带着计划生育委员会小组成员,到我们院子里,来了一趟又一趟。他们就像公安机关通缉在逃犯一样——到处搜查,盘问这个又追问那个。他们没有找到人,便一窝蜂地闯进五哥的家中,疯狂地扫荡。那场景,犹如电视剧中鬼子进村的画面:有的翻箱子,有的抬柜子,有的拿凳子,有的搬桌子,有的抓兔子,有的赶猪……更有甚者,不仅收走了五哥家的锅碗瓢盆,还卸下了大门和房间门,一并拿走。年幼的侄女莉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夺走她家的东西,吓得哇哇大哭,拉着她爷爷的手,请求亲人阻止。可是,她的爷爷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莉莉着了慌,不顾一切地抱住一个夺走她桌子的人的小腿,苦苦哀求道:
“叔叔,阿姨,求求你们,不要拿走我家的东西!不要——不要啊!爷爷,奶奶——呜呜呜……”
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用冷冰冰的眼光看着莉莉,猛地将她一推,莉莉便仰面倒在地上,痛得直打滚……
计划生育委员会的那帮人把这些东西低价处理,打算拿了钱走人。鲁海啸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买走了猪和大立柜。雷一鸣夫妇买走了几只兔子和箱子,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的爸爸和妈妈小声商量:
“唐小鹰,我们赶快把老五儿吃饭用的桌子和板凳买下来,等他们生了孩子回来,再给他们。要不然,就会被别人抢购一空!”
妈妈伸手抓住桌子,说:
“嗯,我先把东西抢到手,免得被其他人买走了。陈兴隆,快回去拿钱来!”
于是,爸爸妈妈就拿出一卷钞票,买下了一张矮方桌和几条木凳子。
五哥的家,竟然连一道门也没有留下!站在外面往屋里看,里面黑洞洞的,犹如牙齿掉光的大嘴巴。
大伯担心小偷潜入屋里,便用花笆子(用来晾晒棉花的竹篾制品)给五哥当门板。
一九九零年春天,我进入初中三年级下学期。上学期,我在饵料厂住过的那个小单间房,又不能继续住了。这一期,我没有找到合适的地点住宿,只能甩火腿(步行)。上学放学的那条黄土公路,似乎特别特别的漫长!遇上晴天还好,倘若是遇上雷鸣、闪电、刮风、下雨、下冰雹,还得硬着头皮朝前走。我们走读的同学,被雨水淋成落汤鸡是常有的事。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真的好难煎熬哟!慢慢地,辍学的同学越来越多了。我家距离学校那么远,为了赶时间,我常常顾不上吃早饭,饥肠辘辘地坐在教室里读书,坚持到中午,偶尔还坚持到晚上。因此,我时常犯胃病,时常便秘,时常肚子疼痛得直不起腰。时间一长,我就越来越厌倦这种走读的生活。
这一次,我没有参加毕业考试。
初夏时节,罗杉高中毕业回家务农。这时候,罗杉和姐姐正式恋爱了。他们俩来往不多,保持着不冷不热的交往。姐姐聪明贤惠,勤俭节约,尊老爱幼,深得罗杉的父母的喜欢。
暑假里,我们照样找猪草、喂猪、养兔、养鱼、掰玉米……
炎热的午后,爸爸妈妈坐在门口剥玉米,我和姐姐在院坝里晾晒玉米。二哥收到了他苦苦盼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然而,他的脸上居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悦,反倒冷冰冰地说:
“录取通知书是乐山师范学院发来的,这意味着——我将要去乐山读大学。以后,我毕业出来,估计会分配到周家镇教书……”
没等二哥说完,我就欢呼起来:
“哦,太好啦!二哥考上大学了——哈哈,我们家族中,终于出了个大学生!”
姐姐又惊又喜,若有所思地对二哥说:
“弟弟,恭喜!你要吃‘国家粮’了!你考上了大学,爸爸妈妈基本上就不怎么花钱了。哦,对了!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到嘉州读书去了。以前,‘乐山’不就称谓‘嘉州’吗?如此看来,我做的梦还挺准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