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塞溪流的石块被一只苍白如纸的手迟钝地移开了。
冰冷透明的水瞬即从深邃的山洞中倾泻而出。
一只手换成了两只手,两只不仅同样苍白如纸而且微微发颤的手。
同一个人的手。
天色很暗,深山老林,他也没提着灯笼,也没带其他照明物。
沿着溪流上面的如镜壁岩再往上,裂了一条细细的缝,冷清的月光从缝中斜射下来,正好照着这个人的手。
这个人用力地在溪水里洗手,洗的动作极慢,洗了不多久,手上产生的颤抖已越来越剧烈,仿佛他内心十分地紧张和恐惧。
狭窄的山路,由此而显得充满了噩兆。
突然啪地一声,什么动作都停止了。
这个人大口低沉地喘着粗气,双手木在了小溪边沿。
溪流依然水涌如注,水声恍惚如闷雷,久久嗡鸣在他的耳膜外,似要撕裂他的整个身心,令他耳膜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痛感。
这种奇怪的痛感已不止有过这一次。
良久,谁都忘了计较时间究竟过去了有多久。
他迟滞地抬起一只手,移开堵塞溪流的那块石头的那只手。
手竟不再颤抖,反而静得可怕,就仿佛那是一只死尸的手。
苍白的皮肤,在同样苍白的月光下看来,笼着一层似有似无的寒冷光泽。
他将手抬近他的眼睛,然后停住,手心对着,手背反向。
他又迟滞地转过手背。
月光一点点从他的手心游移到他的手背。
手背比手心更能产生一种接近死亡的苍白。
他的喘息蓦然消失了,他的目光明显在晃动,就像失去方向感的苍蝇。
目光冻结在小指的指尖。
指甲不见了,血本已被水冲淡,离开水之后,血涌出得更猛。
血形成一条细细的红线,流进小溪深处,将哗哗不息的溪水搞得一阵阵地浅红。
月光似乎尖叫了。
它看到了他掰掉的指甲。
暗紫色的指甲被静静地搁在溪岸的一片白石上。
而他尚未抬起的那只左手,正发着微弱的痉挛。
他,情似水的秦似水,就这么痉挛地展现了笑容。
XXX
地质潮湿,雾气很重。
一座偏远山城,迎来了反反复复的一天。
反反复复的岁月似乎永无终结。
对于秦似水而言,反反复复的枯燥也同样似乎永无终结。
睁开惺忪的一双睡眼,倦怠地下床走到窗前。
厚厚的窗帘让他分不清昼夜,让他就像一直迷茫在地狱边缘。
他伸出一只手,缓慢地将窗帘拉开一条不宽不细的缝。
光明,暗沉沉的光明投射进来,似乎有点吃力。
他看见窗棂上早已爬满了无数颗浑浊眼泪般的冰冷雨珠。
又下了一整夜的雨,而他隔绝了雨光和雨声,梦到自己竟在野外的溪水里洗手,并掰掉了一片指甲。
他飘摇不定的意识突然也被雨淋湿了。
窗外的世界仍笼罩在一层层的沉甸甸的乌云下。
他几乎没有勇气打开眼前的窗,莫名感到那愁云惨雾的阴晦天空也压迫着他的每根神经。
床头放着一本黄历,在他僵木的背影后无风自翻,将昨天一切细节都翻过去作废,又翻到了充满期待同时也充斥绝望的全新一天。
全新一天,却一样是旧得发黄。
十月十三,诸事不宜,忌婚娶,忌丧葬,鼠犬相冲,勿掘土……
XXX
几个闲在家里始终无所事事的青年男女,因曾是同一所私塾的学生,一直以来交契深厚,学成后三年半的时间里始终保持联系。
当知道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样怀才不遇整天只能悲春伤秋要么是游手好闲被家人外人指指点点,就有了找个机会相约在一起,好好出去玩一玩、消解一下内心积压的烦闷的共同想法。
首先是曹辉向吴雷发去信笺,托他通知另外四个同窗,若有空,那去爬山好了。
吴雷倒无所谓,只是秦枫刚与父母大吵了一架,已启程去了外府的一座偏远山城,心中虽也很想借此机会发泄一下闷气,但实在路途相隔太远,一时根本赶不回来,再加上才到异地不久,身上的钱用得差不多,连死的心都有了。
至于其他三个,早就急切在盼着这一天,当然爽快地答应。
几个人决定在十月十三一起好好出去玩一整天。
本来以为那天的天气应该很晴朗,很适合消闲,是很有意义的日子。
他们都未想到那天会变得非常糟糕,乌云大团大团地堆在天上,天色昏沉,而且一直湿气绵绵。
徐晓晓与冯瑞立刻打了退堂鼓。
不如推迟一天?看这鬼天气,谁有什么好心情去爬山?
徐晓晓望着其他人,想要得到相同的意见。
冯瑞听了她的话,马上站出来表示赞同:再说了,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无论城内的哪座山一定都已道路湿滑,满地泥泞,很难下足。若是沿着那些平坦的盘山官道上去,岂非变了我们的初衷?难道要大老远赶去城外爬山?谁又能确定城外没一样下雨呢?
吴雷一言不发,始终未置可否,他本就是一个比较随意的人,去也好不去也好,对他而言完全没太严重的关系。
至于沉默寡言的苏玲,更是久久无法抉择。
她一直是个毫无主见的纯真女孩,大家决定去,她就跟着一起去,大家厌恶这鬼天气决定不去,她也不强求。
她其实很不愿冒着被雨淋成落汤鸡的风险去做她本不喜欢的事。
爬山,的确如冯瑞刚才所说,山道必已湿滑泥泞,除了实在逼不得已外,谁情愿在这种天气去爬山?
爬的过程中,一定危险重重,不小心可能就跌倒,甚至顺着陡峭的坡路滚下去,弄个鼻青脸肿甚至头破血流,搞得身心都一团糟。
这么一来,非但发泄不了心中堆积的烦闷,反而坏了一起出游的心情。
冯瑞盯着犹豫不决的曹辉。
他是这次爬山的策划者,当然最有发言的权威,他只要开口一句话,说去还是不去,大家都会听他的。
曹辉避开冯瑞紧紧相逼的探询目光,继续迟疑了半晌,终于很为难地说:不行。
冯瑞是个急性子,此刻听见如此突兀的回应,就像还有些听不懂,语气迫切地反问:为什么不行。
曹辉从椅子上慢吞吞地站起。
室内只燃着一盏烛台,窗户紧闭,灰黄的灯光投在他的侧脸上,更衬出右侧脸阴影的诡异。
冯瑞感觉自己看着的这个青年不是自己熟悉的同窗。
XXX
在读书的时候,他们就对曹辉最为敬重,几乎唯他的马首是瞻。
今天虽一个个不情不愿,在曹辉的严肃表情下,还是终于点头跟着一起去了。
他们选择的爬山地点是西城的狮子岩。
山顶有一块巨石高高凸起,从下仰望,就像是看着一只发威的雄狮。
喜欢攀登的人,经常汇聚于此,以攀上那块巨石为荣,这里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爬山圣地。
曹辉首当其冲,第一个爬上去,冯瑞、苏玲、吴雷、徐晓晓紧随其后。
尽管细雨纷纷,但这一面一年中有十个月的时间背风,地面竟还很干燥。
他们爬到山腰,突然天色黑下来,胆小的苏玲吓得几乎哭了出来。
曹辉无动于衷地自顾自继续爬。
突然昏暗的山道中央,直立着一个人影。
曹辉视若无睹地走过人影,后面的四人竟隐约发现他还伸手在那个人影的肩头拍了拍。
那就像是巧遇的朋友一样。
四人狐疑地紧追上去,终于看清楚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是谁。
他们齐声惊呼。
那个人竟是本该远在异地的秦枫。
此刻他僵冷地直立在路中央,脸色铁青,眼角有血迹。
明显他已死透了。
四人失魂落魄之余,发现前方的曹辉不知去向。
前方更暗,天上的乌云一点没有消散的迹象,曹辉如鬼魅般隐入了深山老林。
吴雷大喊几声曹辉,可只有阴森森的回音在树林和怪石间响起。
终于徐晓晓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也让诸人瞬间更毛骨悚然的问题:曹辉还是不是原本的曹辉?
紧接着冯瑞也问出了个毛骨悚然的问题:是不是曹辉杀了秦枫?
最胆小的苏玲问出了最可怕的问题:曹辉非要我们来爬山,难道是也想杀了我们?
他为什么想杀了我们?
老鸹尖叫。
苏玲跟着尖叫,转身奔逃,跌跌撞撞。
要往下跑,才发现地形非常陡非常险,苏玲跌跌撞撞了没多久就脚一滑,摔到一块岩石上头破血流。
冯瑞赶忙心疼地扑过去,他本就一直暗恋这个娇弱内向的女孩。
岂料他的脚刚跑出两步,身后一道寒光射来,直接穿过他的胸口。
他扑倒在苏玲面前,立时气绝。
苏玲吓得几乎尿裤子,不顾一切地撕心裂肺地尖叫。
剩下的徐晓晓和吴雷早已腿软。
突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曹辉从树林的黑暗中走来,手里紧握着一柄剑,寒光闪烁,杀气腾腾。
曹辉……你……你不要乱来……
我们是好朋友,你不能杀我们……
我们无冤无仇,你忘了,我小时候还救过你,让你少挨了你爹几次打……
他们腿软跌倒,无法动弹,强烈的恐惧把他们全身心都冻结了。
曹辉走到他们眼前,面无表情,眼神阴鸷,突然出剑,一剑一个非常利落地刺死了他们。
苏玲发抖不止,泪汗如雨,声音已叫哑了。
她呀呀地叫着,绝望地瞪大眼睛,吃力挣扎地要爬上岩石。
曹辉冷声道:怎可以让你独活?
他一剑刺过去,一刀翻过那块岩石,勇猛地将他凌厉的剑锋挡住。
他猝不及防,连退数尺:楚闻寒,少管闲事。
这一刀挡住他剑法攻势的人的确正是楚闻寒。
你已杀孽太重,何必再行不义?
曹辉疯狂地向楚闻寒出剑,咆哮道:谁说这是不义?这些人的父母都是老虎王的部下。
是又怎样?他们就不无辜?
我懒得和你废话,总之,老虎王是我的敌人,欧阳七是你的敌人,我们合作到此,已是仁至义尽,最好是别多管对方的闲事。
你要滥杀无辜,我就必须管。
你以为你是大侠?动不动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不过是一个人皆唾弃的侏儒。
楚闻寒不再说话,全力一刀向曹辉的左肩砍去,却被曹辉眼疾手快,反手一剑劈断了刀锋。
曹辉哈哈大笑:三尺侏儒,竟要用五尺长刀,真是荒唐。
楚闻寒露出了荒唐的一笑,以一个曹辉感觉最荒唐的角度砍出了他的断刀。
五尺长刀断成两截后,在他手中的那一截已不足两尺。
这样短,几乎已是匕首。
曹辉不屑地看着他砍来这截断刀,轻描淡写地挥剑。
剑锋掠过他脸颊,削去他半只耳朵。
但他的断刀,却砍中曹辉的脖子,虽不及咽喉,却也造成了无力回天的重伤。
曹辉捂着血花喷溅的脖子跪倒在地,咬牙切齿,难以置信。
楚闻寒回断刀入鞘,转身搀起苏玲,迅捷如鹰般飞下岩石。
曹辉抹掉人皮面具,露出已严重扭曲的一张脸,秦似水的脸。
他本以为楚闻寒爱管闲事的毛病大大有助于他的计划,现在看来——
他踉跄地站起,走进深山老林,听见水声。
他循声过去,看见一条溪水,与他昨夜梦里的那条一模一样。
只不过在梦里他要清洗的是手指上的血迹,而现实中此刻他要洗掉的是脖子上的血迹。
当他伸手进溪水时,赫然发现,自己的一根手指没有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