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二哥竟然情不自禁地掩面痛哭：

　　“呜呜呜……”

　　爸爸看着二哥，疑惑地问：

　　“儿子，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为啥还哭得那么伤心？！”

　　二哥抹了抹眼泪，满脸委屈地解释：

　　“这次我参加高考，考了将近六百分。原本以为，这么好的成绩，完全可以上一所更好的大学。可是……你们不知道，有好多同学的分数比我的分数低，他们可以去上海、南京、厦门、武汉，等大城市读书。而我，只能去乐山师范学院读书！唉——太不公平了！要不，我再去复读高中，重新考一所理想的大学。”

　　爸爸收敛了笑容，认真严肃地说：

　　“二娃，既然你已经考上了大学，那就去读吧！农民的孩子，只要能够脱掉身上的农袍就好！你要是再去复读，万一考不上，怎么办？说句实话，你读书很用功，爸爸妈妈种庄稼很辛苦。如果照这样下去，恐怕……我们都吃不消了。全家人，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出头。二娃，你能够考上大学已经很不错了！”

　　妈妈关切地说：

　　“二娃，我认为教书不错哦——教师很受人尊重，至少还可以吃国家粮啊！乐山——那里有我的大伯他们一家子……你去那儿读书，我心里踏实。等到开学前，我带你去亲戚家走一趟。”

　　二哥思忖片刻，抹去脸上的清泪，点了点头，总算勉强答应去乐山师范学院读书。

　　秋天，二哥在妈妈的护送下，到乐山师范学院读书去了。我又回到周家镇初中校重读九年级。

　　学校专门设有一个复读班，地点就在三楼左边第一间教室——91级（1）班。我们班上一共七十二位同学：有以前的老同学，有从别的学校转过来的新同学，还有几位89级的同学。我最后一个教书学费（玖拾圆整），因此，学号为七十二号。负责教我们语文的班主任方老师是个成熟而稳重的中年男子，个子高挑，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看上去略显清瘦。方老师梳着板栗头（发型），侧分的黑发遮盖着大半个额头，一张轮廓分明的“国”字脸，上唇留着短胡子。他吐字很清晰，低沉的男中音很有魅力。方老师虽然不爱说，也不爱笑，看上去严肃却又不乏亲和力。　　　　　　

　　我坐在中间第二排，紧挨着我后面的两位同学，都是从周家镇高中校初中部转来的新同学。一位是戴着眼镜、长得文质彬彬的男同学冉军。另一位是长相清纯可爱的女同学李燕。李燕梳着梨花头，戴着米色的宽发卡，一双温柔的大眼睛非常迷人，美丽动人的圆脸十分耐看。常言说得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我自幼就爱仰起小脸儿，盯着美丽的妈妈看……因此，我总是忍不住频频回过头去看李燕同学，并且用眼神告诉她：你长得真漂亮啊！令人赏心悦目，我好喜欢你。

　　她看着我甜甜地笑了：

　　“陈丽文，你家住哪儿？”

　　我告诉她：

　　“我家住水牛公社那边。”

　　“哦，恰好我亲戚也住在水牛公社附近。每年我都要去他们家拜年，水牛那边距离周家镇好远哦！”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么，你找到住的地方没有呢？”

　　我摇摇头。

　　她冲我嫣然一笑，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我家住在周家镇附近，你去我家住好吗？”

　　“好呀！”我又惊又喜，说，“你的爸爸妈妈同意吗？”

　　李燕对我点点头。

　　“他们会同意的。”

　　我满怀感激地看着她，说：

　　“呵呵，你真好！我正愁没地方住，谢谢！”

　　“丽文，我们是同学，不用谢！那你什么时候搬到我家住呢？”

　　“嗯——最近两天吧。”

　　“好，我等着你！”

　　这一天，我感觉就跟中了头等奖似的，高兴得难以自制——我的住宿问题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解决……李燕就像一朵芬芳美丽的月季花一样，深深地吸引着我。她是那么的美丽、纯洁、善良、可爱！说实在的，我第一次遇见李燕，就非常非常喜欢她！

　　过了两天，我带上自己的生活必需品，跟着李燕同学来到她的家中。

　　李燕家的四合院瓦房靠近乡村公路旁，房前是一片葱茏的慈竹。李燕的爸爸妈妈都是勤劳善良的庄稼人，她有个哥哥，二十岁模样，长得很标致。我和李燕，宛若一对形影不离的亲姐妹，我们俩一同上学，一同回家，一同在窗下读书……

　　一个阴沉沉的周末，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偶然遇见了罗杉。我微笑着，正要和他打招呼。他竟然猛地把脸转向一边，对我视而不见！

　　这让我感到很诧异：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说他跟姐姐闹翻了吗？我回家问问。

　　“姐姐，你和罗杉吵架了？”

　　“没有。我跟他正常交往，从不曾发生吵架的事情。可是，突然有一天，罗杉莫名其妙地向我提出，‘你们家的人……眼光太高了！一般人哪里高攀得上？陈秀芝，我……我们还是分手吧！’当时，我迟疑了一下，冷静地回答，‘嗯——那行！反正我们交往不深，说分手就分手，真的没关系。’我在想，他怎么会突然提出分手？唉——既然人家已经把话挑明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对于他比我小两岁，就这点我确实不太满意。我们分手后，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也不感到难过，我还是照常做我该做的活路。”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

　　我放学回家路过水牛公社时，正好看到罗杉站在供销社门口，排队买肥料。

　　他见了我，笑眯眯地打招呼：“丽文——放学啦？”

　　“哎！”我吃了一惊，一面答应着，一面想：咦——那天，他见了我还把头转向一边。今天，居然主动跟我打招呼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跟姐姐和好了吗？待会儿，我问问姐姐就知道了。

　　“姐姐，你跟罗杉又和好啦？”

　　“嘻嘻，是的。”

　　“咦——你们不是有好几天没有联系吗？怎么……”

　　姐姐对我嫣然一笑，忙解释：

　　“情况是这样的——那天，罗杉捎口信让我和他见面。他问我，‘你的妈妈为什么要说我坏话？’我满脸惊讶地质问他，‘啊——我的妈妈说话、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从不搬弄是非。她几时说过你半句坏话？’罗杉闷闷不乐地回答，‘听说，你的妈妈说我成绩差，高考落榜后连份工作都找不到，还说我皮肤黑得……’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搞得一头雾水，气愤地说，‘简直莫名其妙！我的妈妈从来就没有说过那种话——究竟是哪个长舌妇制造的谣言？！’可我又冷静下来，问他，‘罗杉，这番话到底是从哪儿听说的？’罗杉回答说，‘亲戚家……’我这才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长舌妇钟夏雨搞的鬼。怪不得，好端端的却要提出分手！’罗杉笑了，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希望我们俩和好如初……’我就回答他说，‘让我再考虑一下！’没过两天，他就拿着礼物到我们家来了。”

　　“哦！原来，钟夏雨为了挑拨离间你和罗杉的关系，专程跑到罗杉的亲戚家散步谣言！这些谣言很快就传到了罗杉的耳朵里，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感到非常苦闷。因此，不得不提出跟你分手。还好，长舌妇的目的没有达到。不然的话，这个疙瘩永远都解不开。钟夏雨一直喜欢到处串门，喜欢东说西说，说来说去，说露了馅儿，怎么有脸见人？ 我最讨厌那种长舌妇！——爸爸妈妈知道这件事情吗？”

　　姐姐点点头：

　　“嗯，爸爸妈妈都知道。”

　　“那妈妈有没有去质问钟夏雨？”

　　“没有。妈妈说，‘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不跟那种人一般见识。’”

　　“哦，妈妈做得很好啊！姐姐，爸爸怎么说？”

　　“爸爸说，‘听到传闻并不可怕，怕的是对传闻盲目轻信而不加以审查。……虽然钟夏雨喜欢搬弄是非，但也让我们学会了审察传闻。’爸爸还说，‘鲁海啸使我们学会了时刻保持警惕。实际上，他们都在帮助我们成长……’这些天，我把过去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回顾了一遍，觉得爸爸说得很有道理！”

　　“呵呵，看来我们应该感谢他们了？！”

　　罗杉跟姐姐和好之后，钟夏雨自知事情已经败露，羞愧得低下了头。

　　新的一周开始了，我又走进了91级（1）班的教室。

　　除了语文课、化学课，体育课也是我最擅长的科目之一。无论是长跑、短跑，还是跳高、跳远，我都非常喜欢，并且变现一直很出色。我们学校的冬季运动会定于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二十九号举行。学校规定，各年级各班级都要参加比赛。老师和同学都推荐我参加八百米长跑和一百米短跑，我高兴地答应了。我们班参加冬季运动会的同学有二十几个：我、李燕、 顾兰香、冉军……

　　可是，老天好像是故意捉弄人——周末，我回家做农活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足踝，每走一步路都感到疼痛。对此，我焦愁极了：唉呀，这可怎么办？一年一度的冬季运动会，我到底是参加还是放弃呢？我连走路都不方便……还能参加冬季运动会吗？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吧？嗯——要么向方老师请假放弃比赛，要么咬紧牙硬着头皮向前冲。如果放弃的话，只怕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既然老师和同学是那么的信任我，我又亲口答应要代表我们班参加比赛，那就不能言而无信。假如同学们都像我一样，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岂不乱了规矩？我扳着手指算了算，距离冬季运动会不到二十天。——上次，二哥打沙包时扭伤了脚，不就是外婆帮他治好的吗？我也要去找外婆帮帮忙。

　　我一边想，一边朝外婆家走去，走到乌桕树下，驻足仰望。光秃秃的树枝上，残留着几颗零星的雪白的乌桕籽。我望着高大的乌桕树和满地的落叶，不由得想起了小阿姨：那时，我跟小阿姨在这株乌桕树下，弓着腰，仔细地寻找白色的乌桕籽。……如今，她已作古，树犹如此！ 此时此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小阿姨熟悉的身影——她低着头，在杂草丛中捡起一粒粒豆大的乌桕籽，揣进衣兜里……

　　她惊喜地冲我喊道：

　　“丽文，这里有好多乌桕籽啊！我们把这些乌桕籽捡起来，等到晒干了再拿去换钱，买糖果、饼干，敬菩萨！”

　　小阿姨望着我甜甜地笑了，声音清脆婉转。眨眼之间，小阿姨张开一双洁白的翅膀，向那辽阔无边的天空飞去，越飞越远……

　　就在这时，外婆亲切的呼唤声从前方不远处传来：

　　“丽文——快来哟！”

　　我抬头一看，外婆穿一身毛蓝色的衣服，腰上系着洗得发白的兰花围裙，正带着六舅舅的女儿萍萍，坐在门前的柚子树下。

　　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哎——外婆，我又来了！”

　　“丽文，你的脚怎么啦？”

　　“外婆，我不小心把脚崴了，好痛哟！”

　　萍萍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梳着羊角辫，椭圆形的脸蛋儿红扑扑的，看上去大约三岁。萍萍胖嘟嘟的小手上拿着一只崭新的铁皮青蛙，对我的外婆喊道：

　　“奶奶，帮忙——”

　　外婆接过那只铁皮青蛙，将发条一拧，轻轻放在地上，那只玩具青蛙就跳了起来。外婆微笑着说：

　　“萍萍，快喊丽文姐姐！”

　　萍萍打量了我半天，才怯生生地叫道：

　　“姐姐。”

　　我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萍萍，可是她竟然把我当成了陌生人，吓得几乎要哭，一头扎进祖母的怀里，我只好把手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