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说，人类生来就有三个普遍性的愿望，分别是能够自己掌控事物的“自律感”、渴望与人交往的“关系性”和渴望发挥自身能力的“有能感”。当着三个愿望得到满足时，我们就会感到自己的人生和工作的未来能由自己决定，从而体会到幸福，在工作中产生金钱等报酬难以替代的动力。这称为“自我决定理论”。

也许，愿望变化于生死之间。

终离夜替灵魂还愿，历来都是按部就班。这1000年来，早就麻木，那种渗透骨髓的麻木。即便膨胀胸口的无比伤悲，他也能泰然处之。

可是，如果没有云让眼神放飞追逐，那么生还有何乐趣，是人是地灵是魂是灵是野鬼亦不过如此。

——“你是个无比善良的人，好过人间无数。”

——“奶奶你过奖了。”

——“我可是有凭有据，看得一清二楚。”老奶奶顿了顿，“刚才要不是你提醒那个即将被盗的女孩，估计她可得哭惨了。”

——“不至于吧？”

——“不哭惨，也得急死了。万一钱夹里有卡呀身份证啊，那可得多麻烦。还有啊，这年头，手机也丢不得，身家都在里头呢。”

手机是人类的通讯方式，但再怎样升级，终究落后于地界。他们只需一点手上的芯片就可呼叫对方。但他的芯片与他们不同。他的不但有此功能，还有随时可见人间任何人动态的功能，甚至可见前世今生。

他刚才见到挤公车时，一个瘦削的高个男人一边往前挤，一边欲将两根手指往女孩的衣兜里插，旁边的人看见了，但他知道目击者是不会出声的，这是他1000年来往人间的判断，早就心知肚明习以为常，但凡事不关己，大多冷眼旁观，成为一场有趣的闹剧。

他见着女孩的背包上挂着一串钥匙，遂手指一动，‘啪’一声落向地面。

女孩听到声响，立即回头看了一眼，俯身拾起，这才免去被偷的危险。

他有时觉得这种隔空移物的本领确实能派上一些用场。人类就没有这样的本领。可是有何关系？人间有阳光，有月亮，有星星。有失必有得，不过如此。

原来，老奶奶都知道。

她是第1000年的最后一个被还愿者了。

——三百年过去了。人间的而立之年。赐予你“还愿师”，你觉得如何？

——“还愿师？是何职？”

——“为逝者完成生前没有实现的愿望。”

——“据我所知，从未有过一职。如今是为何？”

——“当初见你时，你不过一个弱小胚胎。堕胎是严重违反宇宙自然意旨之事，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婴灵，顾名思义即是被迫死亡的未成形的灵识。

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能投生为人是件难事，这些魂好不容易进入母胎，一旦进入母胎，魂便会从头再来，降至为灵识。即未成形之前，就已有灵识。最终却被轻易并且残忍地搅碎吸出，父母不为他们超度，灵识无依，无形非魂，无法往生，弥留现世，能存活下来的婴灵自然是哀怨不去，进不了围城，成不了我地界公民，同城外那些自杀的野鬼并无区别。他们便循着血缘之磁场密码找到亲人，在多维空间利用能量进行破坏，纠缠作祟，报复一切，扰乱自然界平衡。他们宁愿玉石俱焚，在所不惜。”

王薛回头凝视于他，

“但明显，你没有。你的善根扎得很深。”

——钟离夜忆起当年途中经过某街道时，宛若漂浮在尘埃中的一个梦。从大荧幕上传出的声音：“据报道，我国人口计生委科学技术研究所近期发布的一组数据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我国每年的人工流产手术多达1300万，位居世界第一。从这个总数来看，称中国为世界“人流大国”恐怕一点也不为过。

其中25岁以下妇女占了一半以上的人群，也就是600多万，最小就诊者仅为14岁。据了解，大学生成为高发人群。未婚、未育这个人群的特点是重复流产率高、低龄化现象严重。她们对“流产”给身体造成的伤害更是因无知而无畏。

第一次怀孕便“人流”、反复性“人流”都有可能对女性身心造成伤害，甚至会导致终生不育;而少女“人流”产生的后果更为可怕。”

当时，他心里想得只是：希望她一切安好。这个她，自然是他的人类母亲。

现如今，对于王薛所言，他一阵沉默。他自然做不出此等恶劣之事。

——“不做声，就代表你默许了。这一来，便是千年。你放心，功德圆满之时，可以圆你一梦。”

——“圆我一梦？”终离夜略微迟疑，“我何梦之有？”

——“待在地界这么久，你知道人，地灵，魂，灵，有什么区别吗？”

——略有耳闻。略知一二。但请王赐教。

——简单来讲，人是由躯体与魂结合为一体的，若死后，魂即从躯体分离，去往我界。

地灵形态上与人相似，只不过所处的世界不同，故称谓也有所不同，人类用‘鬼’来称谓我们。讲真，这个字有多不堪入耳。他们把我们想得无比丑陋，什么牛头马面，无头有身，有身无头，面部扭曲恐怖，可见他们有多肮脏和恶毒。你心中装得是什么，你看到得就是什么。只有本身如此，才会将一切想成如此。

佛家所谓的“不净观”，就已挑明人的“九孔”无一不是藏垢纳污之处，经常像臭沟似的渗泄秽流。

尤其是他们的心，看似鲜红，实则暗黑。在你还没有完全触摸之前，你根本不知道他黑的是哪一面。不像我们的世界，以文明著称。”

——“可文明得容得下一点肮脏，真正的文明也总不是全部的文明，真正的肮脏也总不是全部的肮脏，而是我们的自我的一种残缺，我们的自我的弱点与共同体的一种残缺。”

——“谁说的？”

——“书上看的。”

但事实也的确如此。地界并非王薛所说的那样完美，这儿的地灵也会偷东西，也会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而挑起战争，也会贪图小便宜，也会首先想到自己的利益，弃他人生死不顾，也会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众叛亲离，与人类并无不同。这些，他都是亲眼目睹过得。

人类以为痛苦，只要选择自杀，便一了百了，实则是错误的。他们根本不懂，死并非生的结束，而是作为生的延续永存。

即便他经过王薛的帮助，从灵修炼成魂，但魂是没有躯体的，亦找不到工作。可他又不想被赋予躯体，一旦被赋予，只能留在地界。

当然，地灵也是有寿命的。地灵的寿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是有权利决定自己何时死亡，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每个地灵手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专属标签，即承载前世今生的二维码芯片，在进入地界大门前就已被植入。他们若想结束地灵生涯可自行取出芯片。可以说，芯片是每个地灵的生命。但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如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然，自行取出芯片是不被允许的。如同人不得无视生命，以自杀方式结束生涯一样。如此，灵魂则会被关在攻不可破的城墙外，沦为野鬼，上演无数次的生前自杀行为，很难有机会再次进入地界大门获得重生机会。

其实，人的寿命也是由自己决定的，只不过是在冥冥之中的业报罢了，表现形态不像地灵这么明显而已。

在这三百年间，自他懂事以来，大多时候，他都是沉默的。

所以，在这样很长的时间里，他也并非完全无事可做，他用察言观色和深切感受来打发他的时间，从而得出结论，在这一点上，地界与人间并无太大的区别。

既然死是生的延续，那么，他，是不完整的。他想弥补这样的不完整，不留遗憾。

——“但你说我们就不能是和他们一样有着帅气外表的吗？他们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

王薛有些激动，半晌语气才缓和了些，

“可尽管如此，我们却是由他们的魂转化而来，你知道，魂是没有躯体的。故在此过程中，也被赋予与他们一样的躯体。如若我们死亡，亦如他们一样，再次成魂，成人亦或再次成为地灵，则由自己决定。

‘灵’则为亡死的腹中胚胎，因能量不足，未成形便自然死亡，亦或被人类抛弃，强行被迫死亡。他们没有躯体，只有意识。”

王薛看向终离夜，

“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但不管是人是地灵还是魂亦或灵，终有一梦。何况，你有。但不管你有或没有，千年时间，足够你发现这一点。那时你便可替自己还愿。或者还有一个选择……”

——“是何？”

——“成为地灵代替我，继承我的一切。”

——终离夜一时呆愣，“这并非我所愿。”

——“大多数地灵可望而不可及，你别否定得太快。”

——“不。这的确并非我所愿。”

——王薛拍了拍他的肩膀，“到那时，是去是留，由你决定。”

现如今，尘埃已落地。念想已有归宿。这回他该去找王薛了。

不远的灰色办公大厦悬浮在轻薄暮霭中，高耸入云，若隐若现，散发绮丽的光芒。人间与地界的不同之处在于，这里的一切事物均可赋予传奇色彩。

比如，他们可以把高楼筑在空中。比如，他们可以飞檐走壁。比如，他们可以用手指隔空移物。就像人间武侠小说所描述的那样。

可这些终离夜并不稀罕，他只迷恋人间的月亮和星星。还有，日光。

王薛处在最顶楼。大门敞开，他正站在大厅中，背对而立。凝视窗外无边暗沉，忆起当年终离夜还只是个未成形的胚胎，现如今……也难怪，他能砸落在自己办公桌前，定是怀着某种无比坚定的信念，正如当年的自己那般。这也是一直以来，他希望终离夜留下的原因。

人间有句话，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但离不开一句话，无论是人是鬼，终究是累与泪。

其实‘鬼’这个称呼，不过是人间的说辞。按地界说法，叫地灵。魂与地灵的区别在于，魂是逝去者从躯体脱离而出，而地灵则由魂转世而来。因不乏一些逝者亡魂不愿转世为人，而留在地界当地灵的。当年的自己，不就是如此？他早已忘了自己选折留在地界已经有多少万年了。

爱太深，伤太深。

至尊宝向紫霞仙子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假如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愿意对她说，我爱你。假如非要给这份爱情加上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现实中，光说有何用？在地界，他已经为她等了何止一万年？这时间，算是欠她的。当年若不是因为他长期在外出差，会让别的男人有机可乘吗？怨不得她。自己因她的离去导致开车时失神，最终亡死，也怨不得她。

如今，她已经几番轮回了吧，次数多到他也记不清，甚至逐渐淡忘了，淡如开水。这感觉，一万年？他还之爱她的时间，何止一万年？现在总算彻底放下了。原来，他若深爱一个人，哪怕那个人背叛自己，忘记也需要如此之久。

人世间，亲情，友情，爱情，最终逃不过一个‘情’字。情之所痛，痛之最深。哪怕用万年，十万年甚至到天荒才能忘记曾经被情所困痛彻心扉的话，又如何？他也情愿生生世世只为‘情’轮回。

终离夜那小子说得对，真正的文明也总不是全部的文明，真正的肮脏也总不是全部的肮脏，而是我们的自我的一种残缺，我们的自我的弱点与共同体的一种残缺。

前世的伤痕，使他终于明了，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这一次，他不能再辜负于麒麟刺。

王薛莫名感叹光阴太快，两千三百年也就只是弹指一挥间，终离夜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胎灵了。他弱小的灵识意志随着年轮日益膨胀，早已是一个脱胎换骨的灵魂。他的身上有着与自己一样的东西，那就是，执着。

执着是自然界最可怕的一个词。执着的人，改变自己的命运。

每每感受到这一点，竟会如此害怕。

他深感自己就像在这世界扎了根，在这阴郁的夜幕里直到灰飞烟灭。

谁说地灵不会死？魂是不死的，而地灵与人并无不同，不过地界时间缓慢而已。排除外界因素，地灵的寿命可由自己决定。结束寿命方可再次成魂，选折投生。以弥补那些因恶报而永世不得超生的魂而导致自然界能量不守恒的空缺。

否则，人类只会越来越老龄化，因无人愿意投生就会造成有些母亲怎么也怀不上孩子，即便怀上也会因无魂而流逝。魂就是那些胎儿形成过程的唯一能量。但并不代表一旦投入就会瓜熟蒂落，安然出世。有的魂较为迫切，投得早；有的魂则不紧不慢，静等观察，找寻合适并确切的机会才会投入腹怀。但只要在他们出世之前，必须有魂投入他们的身体，这是他们能够出世的最基本前提。

这是人间的能量守恒。而地界的亦是如此。有人选折投生，有人选折成为地灵。有人投生便有人离世。除开城外那些婴灵，自杀的野鬼以及炼狱里改造的魂，每天都在上演生死。其实，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地界讲究民主。当魂成为地灵者多于投生者就会致使人类出世者越来越少，最终会导致逝去者多于出世者，这是最为棘手的状态。这会导致人类灭亡，而地界过于拥挤。

所以，我们时常鼓励他们去投生。每每出现这状况时，除了平常执行自然界下达的命令，宣扬为人的正能量外，每个季度还得召开一次鼓励投生大会。

可还是很大一部分人是不愿成为人的。人活着大多时候痛苦大于快乐，他们很难快乐，因为人类很难满足。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容易让自己痛苦，哪怕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也足以影响他们的情绪。他们时常觉得生无可恋，以死解脱。城外那么多野鬼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是的，这类魂结束生命那一刻就沦落为野鬼。他们在没有完成自我救赎，甚至需要得到被原谅之前，是永远无法进入地界的。

以往人类总是不停的生育，因为那时有牢固的爱情亦或婚姻。所以，魂也大多选折投生。因为那时的人类是淳朴的，善良的，人间亦是美好的。那地界的空缺除了鲜少部分人类亡魂选折当地灵以外，还能以异性地灵之间因爱的结合有了下一代来缓解。等同于人类的结婚生子。

而现在的形势却被大幅度扭转。

但这无数年来，我王薛也累了。我和终离夜一样，依旧向往人间的一切。

掌控着生死又有何用？其实也说不上掌控。人类所说的命运不过是自己所积攒的业力罢了。物理所阐释的能量转换，守恒定律，亘古不变的真理。

听到背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知道是终离夜要来了。

其实，王薛就是专程在等他。

只听他叫了声：“王。”

“你来了。”王薛整个身影隐匿在阴暗之中，只听得他不紧不慢淡如水的声音，“事情都办好了？”

“办好了。”

“好。”

彼此沉默良久。终离夜终究忍不住了，“关于那事……”

“你就不能死了这份心，继续留在地界吗？”

“我……”

王薛不容他分说，“你知道，这是我永恒的期望。而这个期望自始至终都不会改变。”

他不愿终离夜转世，因他工作着实出色。从不误事。好评率百分百。

当初之所以有此新岗位，自然是继终离夜来后不久的婴灵叛乱。虽每年都有被迫死亡的胚胎，但自那之后呈逐步增长趋势，且越来越低龄化。在人类父母决定把他们堕掉后，从不曾想过他们何去何从。

其实，可怜的他们在当时头部就被巨大的钳子夹住掐断，早已是血淋一片，继而开始从中间断裂，一路延续脚底，从脸部到四肢再到身体，出现无数条细小的裂缝，破碎开来，最终整个人如同被五马分尸般惨烈，直至身体被吸出。

有些出来时并未死，医生还会用钳子继续在头部重重一击。被迫离开身体后，他们就已无家可归了。他们浑身血淋淋的，无处可去，只能在世间游荡，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又冷又饿，备受那些孤魂野鬼的欺负，有些饿鬼直接把他们当做食物来吃，是常有的事。因他们过于弱小，根本没有能力进行反抗。

这些婴灵，每天都得承受支离破碎的死亡痛苦，抵挡不过各种残酷，大多要么识消灰飞烟灭，要么魂飞魄散。能留存的也不过是他们的不甘心，由此生出愤恨，通过血液找寻自己的家人，时不时让后来的幼小弟妹无缘无故哭闹不止，破坏父母之间的感情，对他们进行病痛的折磨，对长大后的兄弟姐妹进行各种幸运的阻饶，各种精神肉体的折磨，有些受不住，自然抑郁死亡。

而因此死亡的魂也不会就此罢休，更加仇恨，不愿投胎转世，想法设法逃出地界在人间作恶多端，致使更多人丧命。这已严重破坏自然法则。为了平定此叛乱，还愿者一职由此而来。

经这么多年的实践证明，这是最强有力的措施。

现如今，终离夜竟要选择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