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两只果篮来到白鹭荨的病房时,她正躺在病床上看着书。
尽管一路上我想过无数开场白,但就这么唐突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还是感到语塞,最后说了简简单单的一句:“白老师,你好啊!”
她乍一听到我的声音,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打量着我,继而有丝喜悦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恭谨地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口拙地组织着措辞:“是我们队长交待我来探望一下你,毕竟,你受的伤是因我们执法方式不当间接造成的!”
“哎呀,我那天不是说了么,真的和你们没关系,你们也是为了执行任务,所以不必挂怀!”她语气极是认真地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蕴满宽容和善意。
这是一个很有原则的女孩,从第一次和她的交谈中我就感受到了。不过,人毕竟在这病床上躺着,没什么大碍的话也不可能在这待上好几天的。
我笨拙地用手指指了指她身体被撞到的一侧,结结巴巴地问:“那你是伤到骨头了么?”
“本来刚被撞到的时候还没感觉到很痛,谁知道上了救护车之后疼痛开始像潮水一样一阵阵涌了出来,到了医院拍了片才知道右后侧的肋骨骨裂了。”她语调轻缓,仿佛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尽管疼痛还没有完全消除,但从她身上却看不到一丝颓靡和责备之意。
我内心除了愧疚与疼惜,更多的是对刘保国急功冒进的愤懑,要不是他一意孤行,人家小姑娘也不至于会受这么严重的伤。更气人的是,作为始作俑者,竟连个面都懒得露。
此刻,哪怕我说再多致歉的话语都是无济于事的,唯有真诚地竖起大拇指赞叹:“白老师,你真了不起,在那样危急的时刻,居然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替学生挡住了危险,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啊!作为一名男同志,我都自愧不如。”
“哪里啦,当时本能的反应就是绝不能让我的学生受到一丁点伤害,保护他们的安全也是我作为一名教师的义务。所以想都没想就挡在了他们前面。”白鹭荨仍然说的很平静,语态真挚,并不是自谦。
我保持着敬畏,继续称赞:“这得需要多么崇高的职业奉献精神啊!”我忽然想到了刘保国,和人家小姑娘一比,他这种人瞬间被秒成渣。
白鹭荨认真地说:“我觉得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那么就要热爱它,全身心地投入,做好点点滴滴。”
如果不是环境特殊,我真恨不得当场为她的话鼓掌了,“白老师,现在像你这么尽职尽责的人着实不多喽!现在许多岗位上多的是尸位素餐、偷懒耍滑的人!”
她目光纯澈地看着我,好似初出森林的小鹿,对于我的论断抒发自己的见解:“我觉得无论从事何种职业,在什么岗位上,起码要对的起自己的良心吧!”
我的敏感神经瞬间因“良心”二字绷紧,同样是人,刘保国这种人活了有大半辈子了却没有一个小姑娘活得通透,人,总不能为着一己私利就抛弃良心吧。困扰多日的问题在这个姑娘脱口而出的话语中得到了答案,不由挺直了脊梁,表示认同道:“对,人,无论怎样,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口袋里的手机也仿佛为了配合我的决定,突然震动了一下。我急忙掏出,显示收到了工资到账的信息,扫了一眼,和之前每月的数额相比,明显略有上浮。
我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又和白鹭荨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手指微微有些发颤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在通讯录中找到了季强的号码拨了过去。
只响了一声,便接通了,那头立刻传来季强不加掩饰的得意之声:“晓北,工资到账了?”
“嗯,刚刚到的。”我咽了口唾液,极力均匀吐着气,艰难地组织着措辞:“季副队,我想请问您一下,那个……我这月到底多了多少钱?”
“这个你懂的,这一下子造多了必然会引人注意,所以就只多造了两百来块钱吧。”季强语调状似随意地说道。
“具体是多少?”我深呼吸了一下,追问到底。
“大概,”季强在回想,似乎还有些不确定:“两百六十块,对,应该是两百六。”
再度犹豫了两秒,我一咬牙,语声坚决地说:“这样吧,季副队,明天上班你到岗亭来一下,我把这多出的钱原封不动地交给您,毕竟这钱不是我应得的,还有,下个月就请您不要帮我多造了,我真的不能拿这钱!”
一口气吐完这些淤积在心里的话后,竟觉得胸臆间是无比地畅爽。
接下来,是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沉默,一种无形的对峙在电话的两端进行着,我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季强在听完我这一大段话后,表情先是由巨大的不解转为震惊,接着再由震惊变成了恼怒,最后慢慢冷静了下来,仍用平和的语气问我:“晓北,你小伙子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之前不是都说好了么?”
“之前我也从未答应过,只是当时你问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一时很懵,不知道该怎么回绝您!”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季副队,您就不要为难我了,这真的是我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我可以向你保证守口如瓶,您和刘师傅日后怎么做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晓北,我不知道你小伙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呢,胆子不要这么小,我跟你说啊,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怕!”季强仍贼心不死地对我进行诱导。
“领导,”我换了对他的称谓,义正词严地说:“这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这是做人的原则问题,总之,不劳而获的钱财我是分文也不会要的。”
又是短暂的沉默,季强沉着声说:“这样吧,电话里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明天我们见面再好好聊一聊。”
夜色深沉,今晚我睡得很不踏实,总会无端臆想黑暗中会突然伸出一双手攫紧我的咽喉。在医院门外挂完季强的电话后,那可恶的感觉便如跗骨之蛆一样如影随形,我又想起了在羊汤店外替女服务员主持正义的那个夜晚,今晚的感觉和那次如出一辙,我明明行的是正义的事,内心却如同做了什么亏心事般惶恐不安。
究竟是为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就是我太弱了,弱到几乎没有与黑恶势力一斗的资本。很可悲,在这个世界有时候连做一个正派的人都得要有强大的实力作基础。我很想变强,可是变强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我暗中努力,处处谨慎小心,饶是如此,种种搅扰仍接踵而来。
辗转反侧之际,我想到了被季强逼走的李师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师父反倒是幸运的,他是旗帜鲜明的和季强对着干,最终也只是被迫辞职。而我拒绝和季强同流合污的同时就已经成了他的心里的一个疙瘩了,他岂会轻易放过我?
次日,在闹钟的反复催促下,整夜难以成眠的我才拖着沉重的身躯从床上爬了起来,头昏脑胀伫立到窗边,看着广大的城市。有那么一刹那,真的想活成武侠小说里的那些侠客——仗剑天涯、四海为家。
可是生活不是武侠小说,我们每个人都早已被无形的枷锁套牢在生活的泥沼中,根本逃脱不得,唯有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打完卡一进到岗亭,就被浓烈的香烟味呛得咳嗽不止。
刘保国正站着扭腰揉颈,活动筋骨。见我进来,眼里立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清了清嗓子,刻意拉长了声调说:“哟,晓北,你怎么才来啊!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你小伙子不是一向兢兢业业,准时准点到岗么,今天怎么迟到了?我和季副队等你好一会儿了。”
季强正倚坐在最里侧的椅子上抽着烟,脸色平淡,但我知道,他那双隐藏在薄薄镜片后的眼睛,此时不知藏了多少寒芒。
我默默地走到了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两百六十元钱,轻轻放置在桌面上。
“晓北,你这是干什么?”季强淡淡瞥了我一眼,明知故问道。
我咬了咬嘴唇,尽量镇定地说:“季副队,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能拿这钱,您就不要为难我了,我只想安安稳稳地混一口饭吃。”
季强平静地看着我,目光慢慢变得深沉起来,一旁的刘保国忍不住冲我嚷道:“晓北,你小伙子这就不懂事了,是不是嫌这两百六太少了,年轻人就是心太急了。一下子给你多造个成千上万的那也太引人注目了吧!好歹得慢慢来呀!”
我急了,忙辩解道:“刘师傅,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并不是嫌钱少,只是我胆子小,觉得这不劳而获的钱拿了会睡不踏实。”
刘保国却显得比我更急,连珠炮似地说:“什么不劳而获!你小伙子真是死脑筋。你没付出劳动么?但你获得的报酬和劳动成正比么?这个世界的财富分配本来就不是公平的!我们这么做只是把倾斜的天枰稍微往自己这边拨一拨罢了。哪怕你说这是自私,但这钱就算你不拿,最后也是流到资本家口袋里!”
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亏刘保国说得出口,贼喊捉贼也就罢了,还无耻地给自己加一顶替天行道的高帽子。说真的,有时候我真的佩服刘保国自欺欺人的思维逻辑,只要对他有利,黑的也能在他的嘴里说成白的。
季强慢悠悠地吐着烟圈,呛人的烟雾在我的身周缭绕。
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从胸臆间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态度坚决道:“我不管这钱最终流到谁口袋里,但我说了不拿就不会拿,这是我做人的原则。没什么事我出去巡逻了。”说完,我便猛地转过了身准备离开。
“等等。”季强大声叫住了我。
我疑惑的转过头,只见他两片薄唇渗出淡淡的笑意,状似轻松地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说:“晓北,反正我是真拿你当自己人看待的,既然你小伙子不愿意,那我再勉强你也没意思。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季强话说到这个程度,不管他是真心还是最后的拉拢,起码表示他不想和我彻底撕破脸,所以我也不能一根筋,面色适时地柔和下来,抓了抓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努力组织着无害的措辞:“谢谢季副队的理解,您放心,我一定积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