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秋渐深,别处已是黄叶纷飞、草木枯衰。少室山松柏居多,故犹一片苍翠。荫遮岩蔽,霜凝雾绕,更透一股恬淡幽远的空蒙禅韵。
二人单骑上山,走的是条平缓清静的盘山小径。将至半腰,一双醉松之下,俩僧夹道相迎。赵匡胤甫欲落马礼向,被云娘阻住:“不用,他们是看路的,专解游客兵器。”
赵匡胤轻捏柳腰:“我身无寸铁,倒是你要小心。”云娘抬肘后撞:“你不揭发,谁晓得我这里藏着利刃。”轻声对话之际,两厢渐近,俄而就于鞍上作揖经过。行得一圈,那两个当值僧已在他俩脚底下方,中间却自多出一个锦衣书生。
那书生风度翩翩,约莫二十岁,执一柄油纸折扇,诗、画各占一面,正自闲谈。赵匡胤叹道:“好人物,可惜未知其名。”云娘道:“他便是‘铁扇书生’樊若水。”赵匡胤勒停坐骑:“原来是御妹益友,何不下去一见。”云娘道:“中原雄主猝遌南唐秀才,只怕言不投机,坏了心情。”赵匡胤笑道:“不妨事,我一向大度。”
云娘在他大腿上狠掐一把:“好似你稀罕死了!人家才不愿意给朋友知道,有你这样的傻帽情侣。”赵匡胤道:“反正你我兄妹相称,只是得将御字省去。”云娘道:“我向无兄长,突然冒出一个,彼能不疑?”赵匡胤道:“便称情侣,又丢甚面子。我器宇轩昂,必教他以为是一方侠客。”云娘啐道:“何方侠客,报上名来!”
赵匡胤哦的一声:“假名瞒不过,看来确实不易冒充。那么我先行一步,你自去见他,一会上来重聚。”云娘撅嘴撒娇:“可是人家舍不得你嘛。”赵匡胤低头一吻:“你和我来日方长,与他却难得一见,岂能因‘色’轻友。”云娘挥拳轻捶:“呸,你有什么‘色’可言。我是怕你舍不得,故意正话反说。既然你不介意,那我去了。藏经阁乃献艺客必到之所,咱们午后相会于彼。”语毕,一个跟斗飞下崖去。
赵匡胤虽知对方轻功不凡,乍见此举,亦不禁失声一凛,探头望她于一块凸岩上拍得一掌,坠势登减,足尖复点醉松冠顶,转扑书生。那樊若水铁扇骤开,二僧也是拳掌并迎。就拼一招,云娘翩然着地,纹丝不动。樊若水则退了一步,忙挽二僧,不使他俩跌倒。
云娘巧笑倩兮:“贤弟别来无恙,功力却似弱了。”樊若水略无愠色,洒然道:“是世姐强了,故显吾弱。何况猝然偷袭,吾固得助,吃亏亦在所难免。”云娘上前道:“贤弟若非醉心功名,必能与我并驾齐驱。然则贤弟向在江南忙碌,何以忽然有空,北行到此?”樊若水道:“久闻少林寺有收解游客兵器的奇怪规矩,自觉无聊至甚,特来劝除。”随即转谓二僧:“两位明明见我手持兵刃,为何不理不问?”
二僧被他一语怔住,措辞不及。樊若水摇扇而道:“天下万物本无定界,兵器固然是物,凡物亦皆可为兵器。琴棋笔扇,马鞭算盘,乃至飞叶摘花,比比皆是。贵派设此门规,窃度有失公允。似樊某之流,若不坦诚相告,两位何加判别,反去为难那些明刀明枪之辈,岂非有失佛门‘众生平等,一视同仁’之胸怀。”
云娘听得格格娇笑:“贤弟爱管闲事,今日管过江来了。”樊若水瞟她一眼,续问:“这位女施主身上是否也藏着兵刃,两位可曾知晓?”二僧愕然对视,齐望云娘,见她正朝樊若水嗔叱:“你胡搅蛮缠,可别拖上我!”樊若水自顾言语:“彼有一把软剑,围于腰间。两位若是不信,不妨过去搜搜。”
那边红颜大怒:“樊若水,你玩笑开得过分了!”这厢二僧之一亦道:“男女授受不清,何况我等释教中人,怎能如此无礼。”樊若水趁势道:“不错,贵派这规矩,到此又行不通了。其实即令堂堂男客,搜身亦是不雅。既然形同虚设,还是删去为好。”
二僧面面相觑,不胜尴尬。樊若水兀自畅所欲言:“夫国之立法,因势制宜,有用则留,无用则去,勿使余冗。由大及小,门规亦同。少林宜速除冗规,否则贻笑江湖,虽白璧微瑕,却损百年盛誉。”
云娘有些看不过去,说道:“贤弟不与寺内执事长老阐述己见,一味向两个沙弥卖弄口舌,当真轻重弗分,酸得可以。”樊若水举扇自拍顶门:“是啊,我这就找方丈理论去。”倏然出手,分提二僧于左右:“你两个不用在此烦人累己了。”如鹰攫鸡,不循山道,直蹿而上,从赵匡胤头顶飞过。
云娘自忖追之不难,但念对方执著彼事,未暇与己叙旧游玩,只得任他而去,止步于皇兄马侧。赵匡胤趁势讥笑:“枉你自夸交情不浅,人家却不理你。哈,似你这般蛮狠,见面就要打架,人家怎敢相处。”
云娘正当不悦,被他不明就情胡乱取笑,顿时气冲满怀,板起俏脸:“给我闭嘴,不知得罪本娘子是要吃苦头的吗!”赵匡胤道:“莫非就要打我?”云娘道:“我还没这么野蛮,不过你今天休想再见到我了,明早在藏经阁看你表现。”说完,白影一闪,没入山林。
她专拣无路之处信步,劈荆斩棘出气,不意转上一条宽阔的石阶,知是主道之一,便坐下来歇息,软剑在手,东刻西画。蓦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何方来客,敢携兵刃!”抬头果见一僧登阶而至,貌雅神清,认出是八拜之交,喜迎上前:“世兄啊,干吗吓我?”一修哈哈而笑:“世妹且莫贪玩,快快收起宝剑。倘被值事僧看见,非但解了去,连我也要担那纵容之罪。”
云娘收剑道:“世兄适才所言,如临身畔,却不震耳,看来内功又有大长进。咦,你目光怎的反较以往暗淡,似与常人无异?呀,”猛然醒悟,“恭贺世兄渐臻返璞归真之化境!”一修亦喜:“若非世妹相告,吾尚不自知。哈哈,还得多谢尊师夏枯前辈,不计门派之限,真诚指点。”
云娘道:“瞧你像似云游归来,原是去了我们梅岑山。”一修道:“哈哈,差矣。我下山是为避让掌门之位,并未远行,正巧尊师经过,有幸蒙受点拨。今闻我师弟业已继任,哈哈,便就回来礼见。”云娘不平道:“世兄武功比他高,又是他的师兄,何必谦让。”一修道:“我平日无甚威严,哈哈,只怕约束不了僧众。我师弟精明干练,才是做方丈的料。”
两人一面叙旧,一面挽臂同行。云娘忽露鬼笑:“世兄既得我师指点,那我也不能客气,此趟定要福居长老教我一两手绝活。世兄切莫小气,到时一定引见尊师。”一修道:“我师父虽然武功冠绝天下,但生性并不好武,哈哈,一共就收了我们‘哼哈二将’两个徒弟。平时以研读佛典为乐,一向闭门谢客,不理尘俗,藏经阁事务亦俱交付他人处分。哈哈,恐怕难遂汝愿。”云娘知他素来迁就自己,此次既然回绝,便非一再强求所能实现,只得作罢。
一修道:“岂忍看世妹吃亏,就让贫僧传你些功夫吧。”云娘道:“你的功夫俱属至刚至阳,我四肢太阳经无一练得透畅,不敢承教。”一修道“世妹女子之身,贵派武功又以阴柔见长,哈哈,这四处经脉确实较为难练。不如以我至阳之内力,助你彻通。”
“那怎么行!”云娘断然拒绝:“自身经脉若由旁人助通,必令对方大损真元。你我武功固则同属禅宗,但打通一条经脉,算来至少也要耗你三年元功。”一修道:“最多贫僧失去三四十二年元功,既已练成过,哈哈,只消日夜勤奋,相信三五年就能练回来。何况世妹并非初涉内家,这四条经脉自非一点不通,哈哈,只是未能练到彻底罢了。不过至今如此,怕是修限所致,哈哈,纵使毕生努力,亦甚不易。”
云娘不管对方说什么,脑袋始终摇得似一货郎鼓,蓦曰:“虽知世兄不肯白得便宜,急于偿报,我也不能干这等损人利己的缺德事。要不世兄送我件礼物,算是两清。”一修道:“贫僧情修之人,无可厚赠。”云娘道:“枉你半生修禅,竟也以厚薄贵贱论物。”旋指对方右腕:“这串佛珠我喜欢,你送我。”一修当即脱予:“世妹教训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