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上卷 英雄儿女:第一回 剧斗
书名: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本章字数:15647字 发布时间:2023-03-03

上卷 英雄儿女

第一回 剧斗

说是慢谈,然时如流水,岂容人慢。一晃三日便过,第四天,西夏人到了大理。这一行人,不过二三十个而已,其中有西夏王子李元哲,以及十三太保中的十二人,其余都是些随从。

殿堂之上,灯火通明。西夏人来势汹汹,段正严这边也做好了准备。打归打,排场照讲,酒照喝。段义长起身举杯道:“王子殿下,请。”李元哲生得肥壮,懒得站起,就大喇喇坐着举杯相迎。段义长顿时心头火起,待要口伐,只觉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余光偏处,却是父亲段正严,这才暂忍怒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边李元哲见状得意,微笑着也慢慢饮尽,银杯在桌上重重一放,声音刺耳,令这边展子江、石叔通已然积愤填膺。石叔通一只手朝铁枪摸去,却提不起来,见是张文通以一对判官笔夹住了枪杆,阻其盲动。

段义长坐下,段正严问道:“不知贵国大太保李乾铮李勇士害了什么病,以至于错过了这次盛宴?朕仰慕他已久,好想见上一面。”李元哲久未答话,一旁二太保李要南方道:“大太保久居天山苦寒之地,到了你们大理,不服水土,只好先回去了。”段正严听毕,心下稍稍舒了口气,也不在乎对方王子的无礼。展子江冷冷的道:“有些人就是喜欢越俎代庖,没上没下。”李要南如何不知他是在说自己,唱然道:“原来贵国尊卑分明,那么待会比武,只要贵国国君一出,我们这里可是无人能敌喽。”展子江又冷冷的道:“你怕便是怕了,找什么借口。”

兵刃未起,双方已是唇枪舌剑的斗上了。西夏那边,二太保李要南、三太保李林齐、四太保李庄卫、五太保李鸩鬃、六太保李朝正、七太保李东鹤、八太保李照云、九太保李少文都已纷纷骂开。余下四位太保都是女流,想是自顾风度,这才未发一言。而大理这边除了段氏父子、王文卿、张文通、臧文公和明文章外,都已破过了口,尤属石叔通和崔石卿闹得最凶。石叔通自开骂后便没停过嘴,而崔石卿嘴也没停过,边吃边骂,已经朝对方扔了不少骨头,只是不敢扔上台面,不然他也就算是上不了台面的人了,因此都是掷地而去,近了对方一排脚尖、鞋边。

殿堂上骂声一片,臧文公和明文章两个人好像置身事外一般,一个在磨墨作画,一个在欣赏扇子上的诗文。而王文卿就更离谱了,竟用他那把匕首若无其事的在修指甲,偶尔目光一抬,自对面四个默不作声的女太保身上扫过,直教四人毛骨悚然。

两边互相对骂,就连段正严也喝止不住。突然,臧文公豪笔一甩,笔锋尽处,巨作一幅,一张一丈见长的宣纸经空而出,宛若白虹,轻飘飘的落在殿堂中央。西夏王子李元哲眯眼瞧去,依稀可以看到所画的是十三个小人儿,由于离得远,看不清模样。李林齐取了放到李元哲面前,其余十一人,离得近的便凑过去看,远的就引颈相望。只见这些小人,九男四女,虽未着色,却是姿态各异,惟妙惟肖。

不知谁道了声:“咦,这画的不是我们么?”李元哲定睛一看,只见其中一人远较其余十二人穿戴华丽,不是自己是谁。他们本来还对这幅画颇感兴趣,此刻得知画的就是自己之后,没一个沉得住气,竟不约而同霍然站起,齐声口伐,但是各骂各的,乱不可辨。

那臧文公画技确实不俗,在如此短的工夫内一口气将对方十三人画了个遍,却没有一个不是丑态尽显。十三个人,十三种丑法。不过这些丑态大多不是他自创的,而是来自于刚才唇枪舌剑时每个人一现即逝的表现。李要南的阴沉、李林齐的做作、李庄卫的猴急相、李鸩鬃的张口结舌、李朝正的龇牙咧嘴……四个女太保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臧文公便发挥想象,在李镜花脸颊上添了颗又黑又大的痣,在李燕文的脸上添了一道刀疤,将李虚莛画成了瞎子,把李瑛灵画成了尼姑。不过最恼怒的还是李元哲、李照云和李少文三人。那李照云争辩时被酒水呛了一口,这个细节也被臧文公捕了个正着;李少文曾用小指头抠牙缝,也没逃过臧文公的眼睛;王子李元哲徒手抹鼻涕的动作也在画中得到了重现。

明文章接过臧文公手中的笔,跃到画边,躬身疾书,文曰:“大观十四年,党项人赴大理做客十三宝态图”,字迹俊秀挺拔,笔画苍劲有力。李元哲怒不可遏,巨掌拍桌,喝道:“将假冒的大理公主带上来!”未久,一个妙龄女子被带到。李元哲向段正严道:“十年前‘岳父’大人以次充好,今天‘小婿’当着众人的面将她修了。”取过李林齐的金丝大环刀,手起刀落,那女子便分作了两半。谁也没想到他竟是这般“修”法,大理这边的人已经坐不住了,就连段正严也按住了剑柄。石叔通大骂道:“党项人他妈的祖宗十八代都是狗养的!”崔石卿骂道:“老子今天要破戒吃人肉,尝尝党项人的肉是什么滋味!”暴怒声中,牛尖刀已然在手。扈文长操起狼牙棒就要往外冲,却被王文卿拉了回来。

王文卿是用小指勾衣拉回了扈文长,继续若无其事修他的指甲。臧文公笔锋尽处,又一张宣纸如虹而出。明文章接过,将纸绕身一圈,铺落在地,上题:“大观十四年,西夏王子李元哲于大理杀摆夷少女一人。”李元哲见这次所画正是自己的杀人状,没想到那臧文公竟如此神速,如果说秀才往往能出口成章,那么他就一定能出手成画。

李元哲稍稍压住火气,质问段正严:“不知是敝国扬威在先,还是贵国欺人于前?”段正严道:“敝国确有不是,但已派人向贵国厚礼请罪。如今你们在我大理国土上耀武扬威、胡乱杀人,这笔账也算是清了。”李元哲冷笑道:“杀个女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今天比武,贵国若是输了,我照样要带公主走;如果是敝国输了,我们立即就回西夏,决不在贵土留足一日!”

明文章眼睛一亮,扇指李元哲,问道:“王子殿下可是从不把天下女子的性命放在眼里?”李元哲不假思索道:“当然。我堂堂西夏王子,又怎会在乎一个女人。”明文章慢悠悠的道:“王子殿下,你今天是……是‘修杀’了这位摆夷少女。唉,幸亏我们陛下未把爱女送到贵国,不然的话咱们公主日后恐怕也难逃您的毒手。请问,”面向众人,“谁肯将女儿嫁给一个视妻命如同草芥的凶神恶煞?”李元哲“呸”一声道:“我怎么会杀你们的公主!”明文章道:“殿下刚才不是说了,杀个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元哲道:“如果是真正的大理公主,我自然会敬之爱之。”明文章紧跟道:“公主也是女人,王子殿下一言九鼎,既已说了不把天下女子的性命放在眼里,怎好出尔反尔?”李元哲一时无话可说,明文章继续道:“我们皇上早知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不肯将爱女出嫁贵国,找个人来代替。我们皇上大仁大义,本来是不肯”扇指女尸“将这位宫女送入虎口的。但这位宫女深明大义,说如果直言回绝,有碍两国邦交,希望以后能感化你,不想今日还是惨遭毒手。”李元哲见他边说边哀声叹气,真个声情并茂,急道:“放屁!十年前我还只有十二岁,你们这位宫女也不过十岁左右……”明文章打断他道:“王子殿下生性好杀,从小不是将猫狗开膛破肚,就是将牛马一刀刀的剐死,这可是诸国尽知呀!从小热爱杀生,长大了便喜杀人,明某不过是按常理推断罢了。”李元哲一声“你!”明文章还道:“险些忘了,若按常理,请问你娘是不是女的?”李元哲第二声“你”卡在喉咙,永远出不得口来,顿了好久才道:“那么你们这位宫女十岁就深明大义,又怎么讲?”明文章一脸诧异,两手一摊:“这有什么难圆其说的。”李元哲道:“怎样!”明文章高声道:“我们大理国人人都是从小就深明大义的,”稍作停顿,“不像有些人,从小就爱杀戮。”又唉声叹气了一番,接着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李元哲肺都快气炸了,二度拍桌,巨掌落下,一张几桌硬生生裂作了两半。韦玉卿向赵子任道:“这西夏王子的嘴怎比得过明贤弟。”赵子任笑道:“他和明贤弟斗口,只有受气的分。”

李元哲脸色铁青,大喘了几口粗气,指着明文章喝道:“谁去给我教训这个不伦不类的东西!”身材魁梧的三太保李林齐应声跃出,手中大环刀指着明文章道:“做将军的光会逞口舌之争,又有何用。你手里这把破扇子,敢和我的钢刀较量么?”明文章扇子胸前一开,行至殿堂中央:“明某好文,虽是武将,却是折扇作兵刃,头巾当盔缨。”李林齐这才注意到他盔顶所缚之物,啐一口道:“好,我就领教你这怪物的本领!”金刀横扫过去,刀背上的金环“呛啷”作响。明文章持姿不变,稳退一步,让刀尖自扇前划过,扇却摇了几摇,鬓发飘飘。李林齐反手再一刀挥去,中途刀式一变,改砍为戳,意在捅破对方的扇纸。明文章折扇一收,正好夹住他的刀头。李林齐猛然回抽,明文章趁势前攻,一把折扇忽拢忽开,漫天作舞。李林齐拼命要砍折他的扇子,刀锋却丝毫沾不上边。

酣斗一阵,明文章折扇斜劈。李林齐心道:“好机会!”刀锋向外,挡在面前。但听“铛”一声响,刀扇撞处,火星点点。李林齐失声道:“铁的!”二人相近格力,明文章微微一笑,铁扇骤开,钢制的扇边骨恰好击中对方的左眼。李林齐钢刀落地,捂眼痛叫不已。明文章道:“胜负已分。”转身回向,铁扇张于后背,兀自扇动。

蹲在地上的李林齐叫了一阵,突然拾起金刀掷向明文章。大理这边的人见明文章浑然不知,都知这一刀一旦插入他的脊背,便神仙难救,纷纷呼叫,争先抢出。段正严早到一步,但还是比刀慢了半拍。刀虽刺入,幸而刀头太阔,被扇的钢制骨架阻了,先穿破了铁扇,力道弱了几成,明文章才暂时保得性命。

段正严将重伤的明文章扶在胸前,见他面无血色,昂首厉声:“你们西夏人就是这么比武较艺的么!”自有御医赶来将明文章抬去治疗。同时,对面的李要南道:“信中约定,生死无悔。我方三太保并未认输,也未伤重到了不能战的田地,自然还要争胜。”段正严一时无言以对,但激愤难平,长剑出鞘,指着李要南道:“这一场就算你们赢了,接下来就由朕来领教二太保的高艺!”韦玉卿上来劝道:“陛下龙身,岂可轻出,这一刀之仇便交由为臣来报。”遂将段正严扶下,向李要南道:“生死无悔,我来会会你!”李要南也使剑,应声而出,并不多言,上来就是一阵疾攻。

韦玉卿展开龙行剑法,剑如龙行。这李要南手长脚长,既然位居二太保,自然不是省油的灯,竟然与韦玉卿斗到了百招之外。但龙行剑法毕竟是段家皇室的嫡传剑法,当年段思平就是凭借这套剑法力败摆夷各部族长,在西南边陲建立了大理国,这剑法的威力由此可见。

只见韦玉卿剑走偏锋,砍中了李要南的左肩。李要南强忍剧痛,己剑当胸直刺。韦玉卿侧身避过,剑起剑落间已然砍断了对方的手腕,腿倏然蹬出,将他踢了出去。韦玉卿这次下了重手,全在于明文章,本以为报了仇就结束了,却见面前两道白光,知是对方发出的暗器,身子后仰,见是两枚透骨钉划过,心中道声“卑鄙”,待正起身子时,李要南已落躺在地,于是质问道:“你们西夏人就是这么个比武法?”李要南血流成溪,却笑着道:“事前又没规定不能用暗器。”韦玉卿并未注意到他脸上诡异的笑容,兀自挖苦他道:“可惜你也没赢,反而失去了一只手。”

“是么,”李要南冷笑道,“我是失去了一只手,可是你也同样失去了一对招子,而且说不定还要搭上一条性命。”韦玉卿一怔,忽然大叫一声,撒剑捂面,站立不稳。李要南呵呵笑道:“此毒专攻人眼,不需沾染,看时距离三寸之内即有效!”

张文通将韦玉卿扶回,司马卿和孟非卿赶到他身边。而李要南却站了起来,大声道:“我还能打!”他还能打,韦玉卿却打不动了。司马卿轻轻掰开他的手,手上是血,脸上也是血。孟非卿的手指稍一触及他的眼皮,韦玉卿就痛叫一声。司马卿道:“不用看了,暗器上喂的是采自‘灵雪斑斓蛇’体内的剧毒。”张文通连忙问道:“可还有救?”司马卿叹道:“无药可救,但可以内功逼毒。”张文通道:“那也必须是内功极高之人。”司马卿道:“不错,可惜我们这里无人能镇住此毒。”

此刻,段正严等人都已围了过来。崔石卿虽然嗜肉如命,但为了朋友,他可以连命都不要,所以他现在已放下了猪蹄。段正严心存侥幸,掌抵韦玉卿的脊背,催功镇毒,只一会便摇头撤掌,沉思片刻,向段义长道:“义长,你亲自将韦大人护送至崇圣寺,交由你两位皇伯处置。要快!”段义长抱起韦玉卿,唤过几名随从,匆匆离去。

西夏那边正忙着给李要南裹伤,张文通已然跃出,判官笔指过十三人,苍然道:“还有什么卑鄙伎俩,都使在我身上好了!”女太保中,李镜花跃在他面前,却是空着一双纤纤素手。张文通见她未带兵刃,心下诧异。李镜花朝他媚然一笑,娇声道:“你这对笔挺好看的,不知想点我身上哪块地方呢?”说着,身形一转,粉裙飘然。张文通连忙后跨一步,左手笔头尖的那支指在前面,右手笔头钝的那支护在胸前,防她突施冷箭。哪知李镜花并没起什么攻势,手里不过是多了两样东西,两样绝不可能作为兵器的东西,一把梳子,一面镜子。她对着镜子不停照视,梳子一边又一边的从如缎的长发上滑下,每一梳都散发出一阵诱人的香味。好在张文通已年过四十,定力还算不错,心无荡漾,神态凝重。

李镜花镜子一偏,露出半张俏脸,媚笑道:“你也想照么?”镜面随声,慢慢向外转动。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会教张文通两臂肌肉颤上一颤,他实在不知道对方攻击的那个动作藏在哪一句话的后面。此刻,他不会去注意那面镜子,他十分知道,越是惹人注目的东西往往越没有威胁,而真正的威胁却时常存在于一些不大醒目的地方。比如,她的梳子已停在发上多时,而且是躲在镜子后面。所以,张文通注意的是镜子之后,虽然他看不到。

张文通看不到镜子后面的东西,却看得到镜子,现在他已经可以看到镜子里面的人,一张苍老的面孔,就是他自己。不过此刻镜子尚未转正,但是镜子不需要转正,因为当镜子转到一定角度时,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这面镜子正对你的时候,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但是在偏过一定角度时,反出的光芒就像一把利剑。这把“剑”就像是从圆月里射出来一样,刺入你的双目。这面镜子就像是一轮圆月,不知出于哪位巧匠之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巧匠不仅具有一双巧夺天工的手,而且还长着一个算术家的脑袋。

镜中无花,“花”在镜后。梳子从镜后升起,一排带着发香的梳齿就像鲨鱼嘴里的牙,虽然这是一把象牙梳。张文通步步后退,脸上光斑不退,判官笔当空乱舞。李镜花步步向前,却没有急切攻入的意思。她在等待,他总有累的时候。所以,这场比试的耗时已超过了前两场的总和。

李镜花的脸上绽开了花一般的笑容,判官笔慢慢慢了,更慢了,终于停了下来。镜子依旧以它特定的角度对着张文通。他可以睁眼,但必须回头避光。所以他回头了,并且睁开了眼睛,止住了退势。

这样的睁眼有意义吗?李镜花的梳子落向他的脑门,不是很重,就像是要帮他梳头。大理这边的人都已作好了出击的准备,只要梳子再落三寸,便一起抢上。他们可以再输掉第三场,但不可以再输掉一个人。西夏那边,个个堆笑,仿佛已经在庆贺了。

但是他们庆贺得太早了,梳子落了两寸便止在了空中。不仅梳子停住了,李镜花人也停住了,似一座腊像,镜落一旁。张文通的钝头判官笔于瞬间点了她八处要穴,然后击落了她手中的镜子。没有了镜子,张文通可以正眼看她了。

张文通正眼看着她,尖头判官笔竖在她眼前,都太紧张了,胜者、负者俱无笑容,只是胜者能够取笑负者,紧张的说道:“你可以把这个当镜子照。”他的判官笔是纯钢所铸,笔头呈亮银色,的确可以当镜子照,只要你眼力够好,不嫌笔头太小。李镜花看到了自己的脸,笑容已然全无,她已经知道对方的判官笔为什么像长了眼睛一样,帮助了人眼:一支如镜照人,一支寻人点穴!

张文通竖着的尖头笔向前一横,笔尖指在她的咽喉,问道:“你说,我会不会杀你?”李镜花脸色陡变,勉强道:“不知道。”张文通道:“我暂时也不知道。”身后石叔通等人都在大叫:“杀了她!杀了她!……”

张文通道:“劳烦哪位兄弟去后堂看看明贤弟。”司马卿道:“我去!”大鼻子扈文长道:“不必了,明兄已经死了。”大理这边,人人心灰,他们知道扈文长的本事,方圆半里内,有多少活人,嗅出多少活人,有多少死人,嗅出多少死人;西夏那边,人人大骇,他们不曾见扈文长离开过,却哪里知道那只大鼻子的神通。这只鼻子号称“狗鼻”,却比狗鼻子还灵上十倍,估计比猪鼻子还灵上三倍。据说猪的鼻子要比狗的鼻子灵敏。现在,无论猪鼻还是狗鼻,都应该闻到一股异味,却不知是什么味道。因为畜生不识药,因为人也闻到了,隐隐约约辨出,这是一股复杂的药味,自殿后顺风传来。虽然御医们下了许多猛药,但明文章还是牺牲了。

张文通再看李镜花道:“现在你知道了吧。”李镜花面色惨白,明文章死了,她也得死。便在这时,李照云自腰间扯出一杆链子枪,跃在空中,枪花一朵,指向张文通道:“笔下留人!”石叔通大喊一声:“生死无悔!”铁枪迎了上去。张文通判官笔向前一递,血洒前襟,退了回去,留二人堂上酣斗。

两枪相斗,一刚一柔。两强相遇,未必勇者胜。石叔通虽然勇猛,但李照云的链子枪不吃他硬的,枪杆相碰,链子枪几次“歪打”,都险些“正着”。斗到后来,李照云有些气力不济,渐落下风,于是绕着李镜花的尸首同对方周旋。石叔通急了,大吼一声,拦腰将李镜花扫飞了出去,一头撞在墙上,贴墙而落,在雪白的墙面上揩出一条红带。李照云“嘿嘿”一声冷笑,链子枪如银蛇般刺出,中途变化多端,曲折不定。石叔通这一扫,显然是中了对方的激将计,猛过了头,代价便是胸口添了朵红花。这一次,大理这边的人也无话可说,却已有人目中含泪。张文通既悲又悔,想当时若将李镜花一脚踢了开去,石叔通就不会这样枉送性命了。

段正严心想,己方已折三阵,却只赢了一场,士气几乎丧尽,唯今之计只有先击败对方的头面人物,挽回气势,于是龙袍一甩,离座而出,直走到李元哲面前道:“朕若向诸位太保邀战,恐怕他们忌惮我的身分,不肯倾尽全力,就请王子殿下不吝赐教几招。”李元哲素知龙行剑法的厉害,但见对方矛头直指自己,理由又充分得很,再加上段正严帝王之相,人如其名,身正而威严,在他面前一站,自有一股压人的气势,不好推辞,也没有勇气推辞,只得应战。

李元哲巨掌挥舞,阴风袭袭。段正严虽然急于求胜,但真打起来也不敢轻速,隐隐感到对方掌间夹着一股寒意,由此想起了张文通的话,心道:“他竟是李乾铮的门人!”怯意顿生,想自古名师出高徒,李乾铮不来,莫非是自恃教出来的徒弟就足以力克己方的六丁六甲。李元哲若能尽克六丁六甲的话,也就能破他的龙行剑法,段正严岂能不惧。可是,当他正后悔不该贸然请战的时候,发现对方掌风虽然阴寒,掌法却是平平无奇,惧意顿去大半,想只要不被他的双掌击中,就能慢慢取胜,登时精神大振,剑花狂现,一朵接着一朵,却都是逼向对方的肉掌,意在以攻代守。

一个人,最拿手的东西往往也是他最具弱点的地方,因为它一旦教人给制住,他就等于输了一半,就好比虎之尖齿利爪、鹰之铁喙巨翅,它们一旦没有了这些,便只能成为被猎取的对象。但人不比畜生,是会懂得韬光养晦的,所以人们大都会将自己的绝招留到最后。不过,有些人的技艺本来就很有限,因而他们所谓的绝招也往往有限得很。这些人时常会像虎一样被拔掉牙齿、斩掉爪子,像鹰一样损喙折翼,因为他们的“绝招”出得既早,而且也经不起考验。李元哲就是这样的人,他除了他的“绝招”,什么也没有。

李元哲想不到对方会这样攻他,立刻慌了手脚,一双肉掌不知往哪里搁。不知道往哪里搁,一不小心便搁到了对方的剑上。剑穿肉掌,败下阵来。

西夏王子,李乾铮的侄子,李乾铮的徒弟,败下阵来,确实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不过也不算颜面尽失。他至少还有一个输的理由,那就是对方是大理国君,是比他高一辈的人物。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理由、好借口,是用来抚慰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但经常服用这种“药”好像就不怎么灵光了。

李瑛灵见到李元哲手上缠着厚厚的白布,透着红色,心中暗道:“殿下,我给你报仇!”她和李元哲从小就是青梅竹马,但是后来却没能嫁给他,当然就是因为两国定亲的缘故,所以她恨得要命。她恨段小菁,却不知道段小菁长得什么样,比她漂亮还是比她丑,所以她恨不到她,只能恨她的父亲段正严。现在她看着段正严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厌恶,恨不得一剑穿其身,于是就来了个不宣而战。

段正严觉得背后风紧,知是有人袭来,却连身也不回,因为扈文长已经挥着狼牙棒冲了出来。剑棒一交,随着一记清脆的声响,段正严已然回座,堂上二人却是“乒乒乓乓”斗了起来。现在的李瑛灵,谁和她斗,她就恨谁。恨意皆在剑上,化作无数寒光。扈文长的狼牙棒呼呼生风,李瑛灵若是心平气和,犹可剑走轻灵,以巧抗拙,以柔克刚。但她此刻心怀怨恨,浮躁之下虽然剑剑狠辣,却失了灵活,面对着对方沉重的狼牙棒,无疑是以短击长。

斗不过三十招,扈文长突的狼牙棒横扫,枕头般大的棒头自她头顶掠过,棒上狼齿倒钩勾去了她的发夹,带掉了大片头发。李瑛灵觉得头顶滚烫,辣辣的生疼,伸手一摸,全是一片血渍。她的瞳孔在收缩,怖色满面。她摸头的时候恰巧看见了地上那面铜镜,看到了铜镜里面的自己,一个披头散发的自己,一个被扯去大片头发和一块头皮的自己。狼牙棒正击向她的脊背,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忽然有反应了,转过身来,举起了剑。剑是倒握着的,刺进了自己的小腹,穿透了身子,身子在颤,眼光却是朝着李元哲。扈文长的狼牙棒早就撤了回去,在她剑入肉躯之前就撤了回去。鉴于之前几场恶斗,他怕她耍什么伎俩,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自杀了。

扈文长呆立一阵,看着李瑛灵倒了下去,方才满面惑色的回了座。张文通的心总算稍稍舒服了些,因为死去的李镜花虽然帮着李照云杀死了石叔通,但是失去了主人的镜子却使扈文长省了不少麻烦,更少了几分性命之危,虽然他占得胜面较大,不过胜负在尚未揭晓的时候往往是难以预料的,而在揭晓的刹那间也往往会出人意料,所以对方还是自杀比较好。李元哲很是懊恼,不是懊恼李瑛灵的死,而是懊恼本方此刻已被对方追平了战局。但是镜子是公平的,它只管照人。

正如李元哲不懂李瑛灵的心一样,李瑛灵也不懂另一个人的心。她没有能够为李元哲报一剑之仇,但这个人现在却要为她报仇。这个人便是李少文,叫这样名字的人通常都长得很英俊,这个人也不例外。他比李元哲潇洒不止百倍,可是为什么李瑛灵偏偏看上李元哲而看不上他呢?青梅竹马是一个原因,但谁又能保证“西夏王子”不是另一个原因。

李少文折扇一把,风度翩翩,不知道他的折扇比明文章的那把如何。两扇对“扇”一定很过瘾,但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违愿的。李少文的折扇是木做的,明文章的折扇是铁做的,究竟是木扇强还是铁扇灵,却还不曾知道,应该是永远不知道了。并且木扇非但不能和铁扇“门当户对”,而且现在却要和崔石卿专门用来割肉吃的牛尖刀对敌。

这是一场“秀才”和“屠夫”的较量,虽然他们并不是真正的秀才和屠夫。李少文敢使木做的扇子,看起来功夫似乎不比明文章差。崔石卿的牛尖刀上尽是油腻,这刀子上沾过的猪血比人血要多得多。他虽然爱啖肉,却不好杀人,但现在这刀子却准备杀人了。

这口刀已经杀了人,这是耗时最短的一场比试。翩翩少年李少文,竟然在十招之内就被崔石卿的牛尖刀戳了个透心凉,看来我们不仅不能以貌取人,更不能以“扇”取人。李少文虽然在魁梧的西夏武士面前是个以一当十的好汉,却还不是崔石卿的对手。崔石卿将牛尖刀在铠甲上擦拭了几下,磨出一阵“咝咝”刺耳声,回座继续大口吃肉。看来“秀才”遇到“兵”,不仅没处说理,连命都没了,何况他这次不见得有理,说死有余辜,倒真的不冤。

李元哲的脸在抽筋,胜利的天平开始向大理这边倾斜。殿堂上的尸体已经十分碍手碍脚了,所以比武暂停。自有人来搬走了尸体,将殿堂上下打扫了一遍。没有了尸体,没有了血渍,血腥味却依旧在飘。十三场比试,已过七场,虽不能说不精彩,可比到现在,却也有些令人看得发腻了。但是,暂停过后,比武继续。

十个指甲已经磨了不能再磨的王文卿终于停止了他那秀气的动作。他没事干了,于是出场了。十指如葱,指甲闪闪发亮,“葱”尖仿佛镶着珍珠。匕首悬于小指之上,晃荡晃荡,也是闪闪发光。

对面的李燕文向他媚然一笑,迎了上去。别以为她是要为李少文报仇,虽然李少文这样的男人会引发人们对李燕文现在出场原因的丰富想象,不过世界上的事情并不都是复杂的,所以请不要想得过于复杂。李燕文和李少文除了都姓李,都是十三太保之一,别的什么关系也没有。

李燕文从座位一直走到王文卿面前,脚下走了多少步,脸上就有多少种笑,而且每一种都是足以引发人欲的媚笑。这种笑对王文卿这样的人有用吗?还是有点用的,至少王文卿的笑容告诉她,他有主动和她搭讪的意思。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因此她更加媚情十足,轻轻问道:“你刚才老是盯着我看,干嘛呀?”王文卿只是痴痴回笑,却不做声,看来是不想让对方知道他的底细。但是赵子任、司马卿等人是知道他的底细的,都纷纷喊道:“喂,你怎么能被她迷住!”“王兄,最毒莫过妇人心,你忘了吗!”……

“绝命燕子剪!”张文通心下暗呼。他看到了李燕文的手正慢慢向王文卿的下身靠去,袖中是一把血红色的剪刀。王文卿应该没有看到,不然不会继续和对方发痴,但重要的是看不到不要紧,能感觉到也行,实在感觉不到,凭经验预判到也行。他行吗?!

全场只有张文通最紧张,脑门竟有了汗,心里也在问这一句,因为只有他看清了暗中的真相。凭什么?难道是旁观者清?所有旁观者中,无论内功还是眼力,张文通一定不是最好的。也不是他坐的地方有什么特别,他又不是皇帝,亦非首席贵宾,要是碰巧坐了恰到好处的位置,倒是有点可能,只是这也太巧了,天下哪那么多巧合之事。张文通凭的还是判官笔的实力,此时兵器倒置,笔尖最低,低得不能再低了,再低是地,远低于所有人的眼界,所以眼界太高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眼光放低,李燕文袖口内的情景投映笔端,张文通低头似在看地,看的正是笔端!

看清了真相,要不要出声提醒?只是稍有示意,以西夏人的德性,必然要借口赖这一场作为他们的胜利,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先勿出声。胜负之判,尚有弹指之期。且入瞬间,再作应变。

王文卿虽然是个怪物,那地方已经没了一些应有的用处,但挨上兵刃,还是一样会痛的,而且肯定还会流很多血。张文通当然不会不知道,当看见王文卿的左手向对方高耸的双峰摸去时,终于忍不住喊道:“王文卿!她可能是你仇人的徒弟!”

张文通终于出言提醒了!宁可输战,不可输人,这是原则。变通的是,这句提醒没有破绽。自来比武较技的双方多要自报姓名来历,你自己不曾说得详细,旁人补充一点,便如旁白介绍,没有任何问题。以至于西夏那边并无一人想到此节,都还只是看着呐。

被打扫过的殿堂显得格外干净,就像是特意为他二人准备好似的。但是,干净的大理石地板上却有了血滴,而且越来越多。他们中间至少有一人在流血!

谁在流血?李燕文的剪刀离王文卿还有一寸,所以流血的是她。她并没有被张文通喝愣,实在是王文卿出手太快了,而且是微笑着出手,是顺着他温柔一摸出的手。她以为他上钩了,其实她错了,而且错得不可饶恕,代价是诱人的对称部位上各插着一柄匕首,虽然是自他袖中而出,却快得就好像是从她胸前突然长出来一样,一柄透心,一柄穿肺。

王文卿终于用他那特别的声调讲话了:“你知道我是谁?”右手递出,匕首竖在她眼前,却没有晃,好让她看清楚上面的字迹。李燕文弱声道:“原来是……‘袖里剑’师叔。”王文卿听到“师叔”二字,心头猛一颤动,叹道:“谁教你师父‘袖里剪’她年纪比我大,而我又是个不安分的男人。”李燕文道:“所以,她在枕边……将这柄令你心醉的剑……给了你之后,又给了令你心碎的……致命一剪。”她说完之后便向后倒去,王文卿连忙伸手托住她的细腰,说道:“你还不能死。”李燕文奄奄一息道:“一个心肺俱损的人,还能活么?”王文卿道:“请带个口信给你师父。”李燕文道:“我到了黄泉会……如实相告的。说……吧。”王文卿道:“她送我的这柄匕首,我从来就没有用它杀过人。从来没有,以后也决不会的,虽然她令我抱憾终身。”李燕文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暗淡,迷迷糊糊道:“你放心,我会……会告诉我……娘的。”

“什么!你娘!那你……”王文卿瞳孔骤缩,一颗心好像被掐住了,猛烈摇晃着怀中的李燕文,但死去的她又如何能被他摇活。他看着她胸前两柄插得恰到好处的匕首,脑中一片空白,突然撕心裂肺向这具尸首喊道:“你是谁,到底是谁!是谁!!是谁!!!”尖锐的喊声充斥着整个殿堂,没有一个人不毛骨悚然,父亲用这等手法杀死亲生女儿,回遍历史,也极难找到,就像寻遍整个世界也很难觅得一块寒玉一样。不,前者稀少百倍!

这个怪物在流泪,绝望啊绝望,一直挂在指上的匕首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也不知道。现在他捡起了这把从未染过血的匕首,刺向了自己的咽喉。一个被刺穿咽喉的人,就像一个心肺俱伤的人,同样活不了。

但是,寒光闪动的一刹那,匕首又落到了地上,是张文通的钝头判官笔打中了他手腕处的太渊穴。扈文长捡起匕首,挂回他的右手小指。王文卿冲对方喊道:“你闻,你闻!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女儿?是不是!”如果扈文长的鼻子能闻出两个人之间的亲子关系,那么今天这个需要用极其昂贵的手段来完成这件事的世界,无疑是大大的退步了。所以扈文长沉默,沉默不是默认,而是否认,不是否认他们的父女关系,而是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王文卿突然又想打自己耳光,张文通两枝判官笔夹住了他的手,严声道:“西夏人的诡计还少么!”王文卿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醒道:“张兄,你说什么!”张文通道:“她自知必死,却无力杀你,所以才以言语相激,想让你也跟着一道死!”王文卿有些清醒了,但心中的结仍未解开,但至少已经不想死了,他要找出真相,在二人的搀扶下回了座。他没受任何伤,却已全身乏力,有时候最累人的是心受而非身受的煎熬和折腾。

眼下大理这边已多胜了两场,西夏那边急于扳回颓势,李庄卫命人牵来一条大狼狗。这狼狗两眼乌黑,露着凶光,竟比藏獒还大一倍,是不是从小补品吃得太早太多了,或者吃错了什么垃圾食物,眼下与李庄卫一起站在场子中央,舌头长出,发出“哈哈”的声音,还时不时骄傲的伸伸脖子,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不过确切说来,这次却是人仗狗势,李庄卫此战正要靠这条狗。

这条狗,眼光从没有在肉食上停留过,显然是一条训练有素的好犬。好猫猎鼠,好犬猎人。司马卿见诸友俱有怯色,高声问道:“畜生也上得场子?”李庄卫答道:“上得。”即知接错了,但听两边一阵哄笑,他脸刷的就红了,厉声道:“你敢上来!”司马卿道:“我不上来并不是怕什么畜生,实在是不愿与畜生同场竞技。”自腰间摘下一个布袋,掷到场内,再道:“畜生只配与畜生斗。”然后,有节奏的拍起地来。李庄卫虽然恼他言语不敬,但见布袋一动一动,不由生了警惕,却不想身边的狼狗比他还怕,已然哆嗦起来。想必是狗鼻子灵敏,已嗅出袋中是何物。

布袋早开了口,只见一条花绿色的蛇吐着红信钻了出来。这蛇并不十分粗壮,但那狗却已禁不住在流尿了,忽然调头就跑。但那蛇动作更快,似箭而出,扑在了它的背上。狼狗才奔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就不动了,颈处一对深深的洞孔兀自流血不止。蛇张开了血盆大嘴,欲饱餐一顿。所谓贪心不足蛇吞象,狗再大蛇也敢吞。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可以听到,司马卿拍地的节奏发生了变化。那蛇虽已将狗头吞入,狗身也已没去少许,但立刻就吐了出来,就好像听到了命令,高高立起,有半人多高。当然,这只是蛇的一半,另一半在地犹盘,合着该是比人要高一点。

李庄卫刀已在手,却在后退。突然,蛇口张开,两道毒液射出。他侧身一让,毒液射在墙上,立刻起了大片泡沫。他正自惊心庆幸,却觉眼似火烧,剧痛难当,捂面痛叫了几声,软倒在地,竟是死了。四下无不骇然,只听司马卿道:“二太保可识得这灵雪斑斓蛇?”李要南脸上的惊异之色并没有明显变化,早就该认出这毒物了。司马卿又道:“你两枚透骨钉上的毒,比我这‘原汁原味’的可逊色多了。”众人再看那蛇,已吞下了半条狗。它在场内,没人敢上场邀战下一场。

司马卿待灵雪斑斓蛇吞下了整条狗,又拍起地来,蛇便乖乖钻回了布袋。臧文公跃出,却也不敢大意,以狼毫笔挑起布袋,掷回司马卿手中,然后才向西夏人叫阵。西夏人对他的画技既佩服又憎恨,当下便有人应战,先问道:“你除了会泼墨,还会做甚?”臧文公见是六太保李朝正,答道:“还会画脸谱。”狼毫挥出,刷刷几笔,一个草行的“风”字照向对方面门。李朝正身如灵猴,当下躲了开去。臧文公笔锋一转,临空一个“花”字写完,又将对方笼罩在了“雪”字之下。这“雪”字诀中,最厉害的就是那四个“点”划,一点“章门”,二点“膻中”,三点“鸠尾”,四点“气海”。李朝正跳出他的“墨伞”,已然大汗淋漓,多是由惊慌所致。

李朝正现在终于知道,对方不仅画技好,“书法”也厉害得紧,想到己方已折六阵,再输的话此趟大理之行便是彻底败了,当下两掌胸前一拍,复又旁开,双臂展时,一腿前伸,曲膝翘跟,足尖点地,身若弓状。臧文公“咦”一声道:“大圣舞?”一个“月”字写了过去,哪知对方身形一转,已然到了背后。臧文公心道:“果然厉害!”却感觉到对方的双手正奔向自己的软肋,微微一笑,并不作任何应变。李朝正以为他已无力招架,双手抓处,才觉不对,见对方笔锋已然点了过来,急忙后退。臧文公一边倒行紧随,一边笔锋疾书。待李朝正退到柱边,他那一件白衫,“风花雪月”四字赫然其上,却是行书。

臧文公显然不愿过早罢斗,书完四字,将笔搁在耳朵上,转过身来,左右手上各有一块砚台,问道:“你刚才偷我砚台做甚?”原来李朝正此前抓他要害却无法伤他,就因藏着这些砚台。李朝正强作苦笑:“阁下刚才每一笔都可将我点倒,却是卖弄风雅,每每不愿下手,如今莫要追悔。”话音一落,人如猿猴,纵上了柱子,旋即爬到了梁上。臧文公道:“你这不是耍赖么。”李朝正道:“阁下胜不了第七阵,贵国便不算赢。”臧文公哼了一声,两块砚台飞了上去,却是将写有“正大光明”的牌匾击成三块落了下来。两块砚台落下,也跌得粉碎,复在大理石地面上砸出两道裂痕。

臧文公看看梁上的李朝正,再看看地上的碎砚,道声“无耻”,暗思若是上梁与之相斗,必然不如他适应,好在己方胜局领先,且忍这一场,看后面战况,于是一甩袖子:“这场算和!”转身欲回,却听身后风响,知是有人袭到,摘笔回身,只见李朝正身在空中,一根金色杆棒劈头打来,连忙举笔一架,但觉后脑震然,不由自主倒了下去。李朝正嘿嘿笑道:“我的‘齐天棒法’如何?”原来他这条杆棒与李照云的链子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可直可弯之物,只是之前没有扳开棒内机关,藏了厉害处,此际开动方用,好教人不备。

赵子任将昏迷的臧文公抱回,段正严看了看伤势,叹道:“百汇穴遭重击,就算救活了,怕也是个废人。”张文通等人都悲愤不已,司马卿以袖拭目,竟哭了出来,而且声音还不小,足以让西夏人听得清清楚楚。崔石卿斥道:“你现在哭甚,”一指西夏那边,“先将这些鸟贼打发干净了,再哭不迟!”段正严也兀自纳闷,想十二人平时个个都是泪不轻弹的好汉,这司马卿怎么当着西夏人的面哭了起来。西夏那边,死伤不比大理这边少,却没一个流泪的。想是胜了一场之后气势有所恢复,女太保李虚莛乘着司马卿的哭声,拔剑出列。赵子任剑眉一横,亦拔出剑来,迎了上去。

龙行剑法,剑如龙行。李虚莛挡了五十余招,略显不支。她若是输了,西夏便算是输了,所以她不能输,剑法陡变,五十招过后,略显不支的反而是赵子任。竟有比龙行剑法更厉害的剑法!天下剑法何其多,龙行剑法不过是其中一种。龙行剑法在大理未必就是第一,何况李虚莛所使的并非大理境内某一门派的剑法,也不是西夏国内某一门派的剑法。她的剑法就连段正严、张文通这样的人也认不出来。

自有人认出了她的剑法,口中正念道:“日落天边,残辉西遥,明月当空,星沉天际,清风徐徐,松涛阵阵,空山有路,雪海无涯,化水东流……”李虚莛听到展子江将她每一招的招名都说了出来,脸上立刻起了变化,心道:“他也会‘雪阳剑法’?他曾经是昆仑派弟子?”芳心慌了,剑也慌了,心剑俱乱。其实她根本不必担心,展子江现在是不能上场的,就算上了场也未必能破她的剑法,而赵子任虽然知道了她剑招的名称,却还是不知道具体的破解之法。但她确实慌了,慌得一点道理都没有,代价便是让人家把剑架在了她的项上。也许,她心里压力太大了,毕竟西夏不能再输一场,于是发挥失常,反而要提早输了。

杀与不杀,存乎于一念之间。展子江提声道:“赵兄若不杀她,难道是想让她在我出战的时候,反‘咬’我一口么?”赵子任点头称然,剑锋微入。孟非卿自怀中摸出个铁算盘,“噼里啪啦”一阵,说道:“展老弟好像忘了一件事,我们已经胜了七场,你没有出手的机会了。”然后高声宣布,大理一方胜七场而负四场,显然是故意说给对面的西夏人听的。展子江道:“孟兄好像也忘了一件事,此刻用算盘,实在是小题大做。这个连小孩都能扳指头算出的题,你却用你那兵器在算。”孟非卿道:“西夏死的不比我们少,反正也赢了,何必多行杀戮。”两人见赵子任撤了剑,同时呵呵而笑,但笑容随即变形,僵硬。

赵子任道:“我忘了……一件事,你是……是西夏人。”他一边说一边低头看去,只见闪亮的剑尖已穿破了他的前胸。李虚莛在他背后道:“你还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我还没有认输。”她既没表示认输,他就应该以唯一的第二种方式迫使她“认输”,那就是割破她的喉咙,可惜他却撤回了剑,背过身子要回座。所以他现在闭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向前倒了下去,李虚莛却安然回到了座位上。

他,黯然倒下;她,安然回座。这最后一场胜利就那么难么?最后的胜利往往是很艰难的,本来用不着出战的展子江只好出战了,站在他面前的是李鸩鬃,一头红黑色的长发拖到地上,发间闪着碧光。展子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竟会打扮成这样,如果不是事先听过他的声音,早就把他当作“王文卿第二”了,看着这位魑魅一样的人物,心里禁不住在发毛,却听身后孟非卿道:“小心他头发上有毒,是鸩毒。”

展子江越发害怕,霍一招“日落天边”使了过去,不到半途便收了回来。李鸩鬃长发如刀一般甩了过来,对方一边舞剑一边怯退。两人在堂上绕了数圈,地上尽是头发。孟非卿道:“子江不必过于拘谨,他发虽有毒,只要不被划破肌肤,就没有危险,何况我随身带着专解鸩毒的药丸。”展子江听了这话,信心倍增,剑光暴涨,止退反进。这回却是李鸩鬃害怕了,他边打边撤,发势远不如前。展子江就是被他的毒发拂在脸上,闻到一股腥臭,也只是心头略凛,剑势丝毫不见逊弱。座上李虚莛见势不妙,开始喊起剑招来,但展子江使攻心术之人如何不知她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把戏,便来了个充耳不闻,剑势依旧。

雪阳剑法一旦使开,其势绵绵,如长江东逝,黄河东去,滔滔不绝。李虚莛算是开了眼界,心中自叹弗如。只见李鸩鬃的长发越来越短,短到已不能称之为长发。不是长发便是短发,短发的李鸩鬃什么都不是,展子江一剑便封了他的喉。他的血比常人的血颜色要深,展子江心有余悸,怕血里含毒,不敢多看,剑也不要了,空着手回了座。

孟非卿拨弄了一阵算盘,唱然一番,这一次显然终于是西夏人输了,彻底输了。最后一战真不用打了,孟非卿也不必上场了,心里多少宽松了些,舒展笑容向展子江道:“其实,我并没有解药。”展子江顿时一怔,忽然怒道:“孟兄你……”孟非卿解释道:“我当时若不这样,你岂能获胜。”展子江怒稍平,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他,却见对面西夏人都已纷纷离座,个个面色黯然。李元哲勉强向段正严道一声“后会有期”,有幸还活着的几位太保跟着他出了殿堂,而已然成尸的太保们则永远留在了大理。大理国弱不富,如果对方每场比斗皆光明正大,段正严尚能考虑送还敌人尸体,如今却是不必了,连为活人送行也更加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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